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肖像

第一部

再沒有什么地方像施金勸業場[1]的畫店門前停留著這么多的人。這一家小店里搜集著各式各樣的古董珍品:大部分都是油畫,涂著暗綠色的漆,裝在深黃色的俗氣的框子里。樹木枯槁的冬景,一片火海似的煊紅的夕照,折斷一條胳膊,拿著煙管,不像人而更像穿著衣冠的吐綬雞似的法蘭德農民——這些便是它們常畫的題材。還得添上一些版畫:戴羊皮帽的霍茲列夫-米爾查的肖像,幾幅戴三角帽的歪鼻子的將軍們的肖像。此外,在這家小店的門上,通常還掛滿一沓沓用木板印刻在大張的紙上的作品,看了這些作品是會令人驚嘆俄國人天賦的才稟的。一幅畫著米里克特利莎·基爾比季耶夫娜公主;另外一幅畫著耶路撒冷城,紅油彩胡亂地涂在房屋和教堂上,連一部分土地和兩個套著大手套在祈禱的俄國農民也給連累染上了。這些作品通常很少買主,但觀眾卻有一大堆。一個酒鬼模樣的仆人會呆立在畫前面,手里捧著從飯館里取來的飯盒,那主人無疑地將喝到不太熱的湯。店門口,準還會站著一個穿外套的兵,這是個舊貨市場的騎士,販賣著兩把小折刀;還有一個從奧赫塔來的女販,提著滿滿一筐鞋子。每一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悠然神往:農民們通常喜歡伸手去摸弄;騎士們嚴肅地望著;小聽差和學徒們笑著,指著漫畫互相揶揄;穿粗毛布外套的老聽差們只是因為要偷一下懶才在這兒東張西望;女販們,年輕的俄國女人們由于本能而擠上前去,要聽聽人家閑談些什么,瞧瞧人家望些什么。

這時候,青年畫家恰爾特柯夫走過這家小店,無意地在門前站住了。古舊的外套和鄉氣十足的衣著,說明他是全心全意努力工作而不暇顧及對年輕人總有一股神秘吸引力的衣裝打扮的那種人。他佇立在小店門前,起初對這些丑陋的圖畫暗自好笑,終于不自禁地墮入了沉思:他開始琢磨誰需要這樣的作品。俄國人喜歡看葉魯斯朗·拉查列維奇[2],酒囊飯袋們,福馬和葉遼瑪,他不覺得有什么奇怪:這樣的題材是一般人非常熟悉和可以理解的;可是誰會買這些五光十色的、骯臟的、油彩斑駁的涂鴉之作呢?誰需要這些法蘭德農民,這些紅的和藍的風景呢?——這些畫要裝出高尚的藝術的派頭,實際上卻正是對藝術莫大的侮辱。它們似乎并不是什么幼稚的自修的作品。否則,雖然整體帶著冷酷的漫畫的味道,也會流露出強烈的沖動來的。可是,這里看到的卻只是愚鈍,無力而衰老的拙劣——這種作品妄想廁身藝苑,但它們的地位卻是只配與低級的、匠人氣的東西為伍,它們忠于自己的使命,把匠人氣帶進了藝苑。同樣的油彩,同樣的風格,同樣熟練而習慣于一定畫法的手腕——與其說是人的手,毋寧說這只手是屬于一架粗劣的自動機械的!……他在這些骯臟的圖畫前面佇立了許久,最后已經完全不去想它們了,這當口,店主,一個穿粗毛布外套,自從星期天起就沒有剃過胡子的不起眼的小人兒,一直在向他訴說個不停,自己一個人在討價還價,商定價錢,卻還不知道他喜歡什么,需要什么。“這幅農民的畫和這幅風景畫,只要一張白票子[3]我就賣啦。多么好的畫!簡直叫您眼睛都會睜不開,剛從市場上收來的;漆還沒有干哩。要不然就是這幅冬景,您買這一幅吧!十五盧布!光是框子,就值這么些錢。您瞧,這冬景畫得多么好!”說到這里,店主用手指輕輕地彈了一下畫布,大概想告訴人這幅畫的質料是結實的。“把它們一塊包扎起來,給您送去吧?府上住在哪兒?喂,小伙計,拿根繩子來。”“等一等,掌柜的,別忙呀。”畫家看到敏捷的店主真的要把東西包扎起來,這才省悟過來說。他覺得在店里逗留了這么許久,一點東西也不買,不大好意思,所以說道:“等一等,讓我瞧瞧這兒有沒有什么東西我看得中意的。”于是他彎下身去,從地上撿起那些堆積如山的、磨損了的、塵封的、古舊的劣畫來,那些畫顯然是不會被任何人所賞識的。這兒有的是:古老的家族肖像,這些人家的后裔,現在恐怕找遍世上也找不到了;看不出畫著些什么的破碎的畫布;金箔剝落的框子——總之一句話,各式各樣的破爛廢物。可是,畫家撿起來一一細看,心里想:“沒準兒會找到些什么。”他不止一次聽人家說過,在舊貨店里,有時在一大堆垃圾中間會發現巨匠的名畫。店主看見他在那邊翻尋,就安靜下來,恢復了平日的姿態和應有的矜重,重新站到店門口去,招徠來往的行人,一只手指著店堂……

“諸位請過來;這兒有各式各樣的畫!請進來吧,請進來吧;剛從市場上收來的。”他吆喝了老半天,都毫無結果,又跟對門同樣站在店門口的一個賣估衣的聊了個夠,最后想起店里還有個顧客,于是背轉身,走進店堂里來。“怎么樣,先生,選中了什么沒有?”可是,畫家屹立在一幅配著巨大的、曾經十分華麗而金箔現已剝落的畫框的圖畫前面已經有好一會工夫了。這一幅畫的是一個有著紫銅色的臉,顴骨高聳,形容瘦削的老人;面貌似乎是在痙攣的瞬間畫的,并且不像是北方的神氣。炎熱的南方在臉上刻著痕跡。他披著一件寬大的亞洲式的衣服。肖像雖然處處損傷,蒙著塵埃,可是從臉上把灰塵抹掉,他就看出這是偉大的藝術家的手筆。肖像還沒有畫完;但筆力是令人驚奇的。最奇突的是一雙眼睛:藝術家似乎在這雙眼睛上面用盡了全部筆力,花盡了全部心血。它們只是望著,簡直要從畫上跳下來似的望著,一種奇異的潑辣神氣仿佛把這幅畫的和諧給破壞了。當他把肖像拿到門口來的時候,這雙眼睛更加炯炯發光地望著。它們幾乎也給了大家同樣的印象。站在他背后的一個女人喊了起來:“在望著呢,在望著呢”,往后倒退了幾步。他感到一種不愉快的、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心情,把肖像放在地上。

“怎么樣,您把這幅肖像買去吧!”店主說。

“多少錢?”畫家問。

“還能多要錢么?您給七十五戈比吧!”

“太貴。”

“那您說給多少?”

“二十戈比。”畫家說,轉身打算走了。

“怎么還得出這樣的價錢!光是框子,二十戈比您也買不到呀。八成您打算明天再來買吧?先生,先生,您回來!至少再加十戈比吧。行啦,行啦,二十戈比賤賣啦。說真格的,這是為了發發利市,您還是頭一個主顧哩。”他接著打了個手勢,好像是說:“沒有法子,這幅畫算完蛋了!”

這樣,恰爾特柯夫完全出乎意外地買了這幅古老的肖像,同時想道:我干嗎要買它?它對我有什么用?可是再也沒有法子可想了。他從口袋里摸出二十戈比,交給了店主,把肖像挾在胳膊彎里走回家去。他在路上想起了這交給店主的二十戈比是他最后的幾文錢。他的心情忽然變得陰暗起來:悔恨和冷淡的空虛同時包圍了他。“見鬼!真叫人膩煩死了!”他帶著俄國人遇到倒霉事情時所有的一副神氣說。他幾乎機械一般地急步走去,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半邊天上還染著晚霞的紅光;朝西的房屋還被溫暖的光照亮著;可是同時,寒冷的、青白色的月光漸漸地強烈起來。房屋和行人的腳投射出半透明的淡淡的影子,在地上曳著尾巴。畫家漸漸地抬頭凝望那被透明的、微妙的、朦朧的光掩映著的天空,“多么柔和的色調!”和“真倒霉,見他媽的鬼!”這兩句話,幾乎同時脫口而出。他把不斷地從胳膊彎里滑掉的肖像挾挾好,加速了腳步。累得滿頭是汗,終于走到了瓦西里耶夫島第十五道街上他自己的家里。他吃力地、氣喘吁吁地爬上潑著污水、留著貓犬爪痕的樓梯。敲了敲門,里面沒有應聲:沒有人在家。他依靠在窗沿上,預備耐心等候,直到后來背后傳出了一陣腳步聲。這是一個穿藍襯衫的年輕人,是畫家的助手,模特兒,磨顏料的,擦地板的——雖然擦了地板之后自己的長統靴立刻又會把地板踩臟。年輕人名喚尼基塔,主人不在家的時候,他總是在外面瞎溜達。尼基塔把鑰匙往鎖眼里插了老半天,因為天黑的緣故,鎖眼簡直看不見了。最后門呀的一聲開了。恰爾特柯夫走進前廳,這兒正像畫家們家里常有的情形一樣,冷得徹骨,雖然畫家往往對寒冷毫不介意。他沒有把外套交給尼基塔,穿著外套就走進了畫室,那是一間大而低的四方的房間,窗戶上結著冰花,房間里擺滿各式各樣藝術家的廢料:石膏做的手的碎塊、繃著畫布的框子、畫開頭而又扔下的草稿、掛在椅子上的蓋畫的布。他累壞了,脫下外套,漫不經心地把買來的肖像放在兩塊小小的畫布中間,然后一歪身坐在一只狹小的沙發上,這只沙發已經不能說是蒙著皮的,因為銅釘早已離開了皮,皮也早已離開了銅釘,尼基塔就把污黑的襪子、襯衫以及一切沒有洗過的衣服統統塞在里面。他坐了一會兒,在這只狹小的沙發上盡可能伸展四肢躺了一下,最后他叫拿蠟燭來。

“蠟燭沒有了。”尼基塔說。

“怎么沒有了?”

“昨天就沒有了。”尼基塔說。畫家想起蠟燭的確昨天就沒有了,于是安靜下來,不做聲了。他讓尼基塔給他脫掉衣服,穿上一件破舊不堪的睡衣。

“還有,房東來過了。”尼基塔說。

“唔,他來要錢的么?知道啦。”畫家把手一揮,說。

“他還不是一個人來的。”尼基塔說。

“跟誰一塊兒來的?”

“說不上跟誰一塊兒來的……像是一位巡長。”

“巡長來干嗎?”

“說不上他來干什么;說是為了不付房錢。”

“他打算怎么辦?”

“不知道怎么辦;他說,要是再不付房錢,就讓咱們搬家;他們明天還要來呢。”

“讓他們來吧。”恰爾特柯夫憂郁而冷淡地說。接著,陰霾的心情完全占據了他。

年輕的恰爾特柯夫是一位有才能的前途遠大的畫家:他的畫筆像瞬息即逝的閃光似的表現出觀察力、想象力和盡量接近自然的沖動。“小心啊,老弟,”他的教授不止一次對他說過,“你是有才能的;你要是糟蹋了這才能,那才罪過哩。可是你沒有耐性。要是有一種東西吸引了你,你被它迷上了,——你就會全神貫注在上面,其他一切你都覺得是廢物,在你看來,都不值一文錢,你連看都不屑去看一眼。你得小心,可千萬別變成一個時髦畫家。就說現在吧,你就已經有點喜歡亂用鮮艷奪目的顏色。你著筆不嚴謹,有時甚至流于纖巧,線條沒有力量;你已經在隨波逐流,只知道怎樣設法去吸引人的注意——一不留神,你會畫出英國式的畫來的。你真得小心啊;時髦風氣已經開始在把你拉過去;我有時看見你脖子上圍著華麗的圍巾,頭上戴著發亮的帽子……這是很誘人的,人很容易為了金錢去畫那些時髦的畫和肖像。可是這么一來,才能就會給毀掉,不會得到發展。忍耐著點吧。隨便什么工作都得往深里琢磨,得把浮華的念頭拋開——讓別人去賺錢好了。屬于你的東西你總不會丟失。”

教授說的話一部分是對的。我們的畫家有時真想放浪形骸一下,學學時髦,總之一句話,顯顯自己的青春年少。話雖如此,他卻還能夠控制住自己。他有時能夠忘懷一切,專心致志地執筆作畫,除非萬不得已才肯扔下畫筆,像扔下一個美好的被打斷的夢一樣。他的藝術口味顯著地在發展起來。他還不懂得拉斐爾[4]的全部深度,但已經迷戀基奧多[5]迅捷而豪放的筆觸,在提香[6]的肖像前面徘徊不肯離去,對佛蘭德斯畫派[7]也是推崇備至。他還不能完全領會那種烏黑的古畫的風格;但他已經在這些畫里琢磨出一些什么妙處,雖然他在內心里并不同意教授的說法,認為古代的巨匠是不可企及的;他甚至覺得,十九世紀在某些方面大大地超過了他們,描畫自然今天已經變得更加鮮明、生動、貼切;總之,他這時候所想的,正像那些有所領悟并且躊躇志滿的年輕人一樣。他有時非常氣憤,看到外國來的畫家,法國人或者德國人,有時甚至完全不是以作畫為天職的人,僅僅由于墨守成規的畫法,流暢的筆觸和鮮麗的色彩,揚名天下,立刻賺了數不盡的錢。他生出這種念頭,不是當他廢寢忘食地從事工作的時候,而是當他手頭窘迫,沒有錢購買畫筆和油彩,糾纏不清的房東每天跑來十來次催討房租的時候。那時在他貪婪的想象里,就會嫉妒地想起富有的畫家的命運來;那時他甚至會想到常常浮現在俄國人腦子里的一種想法:扔開一切,索性自暴自棄地害人害己。現在他就幾乎處在這樣的心情里。

“好哇!忍耐,忍耐!”他憤憤然地說,“忍耐也總有個限度。忍耐!可是我明天拿什么錢吃飯呢?誰都不會借錢給我。我要是把這些畫和速寫拿出去賣呢,總共也只能賣二十戈比罷了。當然,畫得不壞,這我是感覺到的:每一幅畫都費過一番心血,每一幅畫都可以看出一種意境。可是有什么用處呢?習作,試作罷了,不管再過多少年,也還不過如此。人家不知道我的名字,誰會來買我的畫呢?誰需要這些古畫的臨摹,或是我那幅未完成的普賽克[8]之戀圖,或是我的房間的遠景圖,或是我的尼基塔的肖像呢?——雖然我知道,這比時髦畫家們畫的肖像好得多。這真是打哪兒說起?其實我要是炫耀一下才情,準不會比別人差,也能夠像他們一樣地摟錢,我為什么要這么折磨自己,像個小學生似的做著最基本的練習呢?”說完這幾句話,畫家忽然渾身哆嗦,臉色陡地發了白;一張痙攣的丑臉從旁邊畫布上探出來,對他望著。兩只可怕的眼睛盯住他,像要把他吞下去似的;嘴唇上刻畫出禁止人發聲的嚴厲的命令。他嚇壞了,想大聲地嚷,把尼基塔叫來,這時尼基塔已經在前廳里打著鼾睡著了;可是立刻他又安靜下來,笑了起來。恐懼一下子就過去了。這原來是那幅他剛才買來的肖像,他已經完全把它忘了。照進屋子的月光,落到它上面,賦予了它異樣的生氣。他走過去察看著,揩拭著。他把海綿浸濕了,在上面揩拭了好幾次,幾乎把所有淤積著的灰塵和泥土都洗掉了,然后把它掛在對面墻上,又對這幅杰作神往起來:整個臉幾乎像活了一樣,眼睛這樣地望著他,使他不寒而栗地倒退了幾步,用吃驚的聲音喊道:他在望著呀,用活人的眼睛在望著呀!他忽然想起了很早以前從教授那里聽來的著名大畫家萊奧納多·達·芬奇[9]某一幅肖像的一段故事。大畫家花了好幾年工夫畫這幅畫,卻仍舊認為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但據瓦莎里[10]說,大家都非常推崇它,公認是一幅最完美的杰作。這幅畫最顯著的是一雙使同時代人吃驚的眼睛;連眼睛上面最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血管都沒有遺漏地畫在畫布上。可是現在,這幅掛在他面前的肖像卻有一些不可思議的東西。這已經不是什么藝術:連這幅肖像本身的諧和也給破壞掉了。這是一雙生動的、活人的眼睛!它們好像是從活人身上剜下來,嵌在畫上似的。在這里,沒有那種不管題材多么可怕,一件藝術作品會使人們心里油然而生的高度的愉快;這里有的只是病痛的、難受的感覺。“這是怎么啦?”畫家不禁問自己道:“這可是自然呀,活生生的自然呀。為什么會產生這種奇怪的不愉快的感覺呢?難道盲目的浮面的對自然的摹寫就是一種過失,就會像大聲的不合調子的叫囂一樣嗎?難道你漠不關心地、冷酷地去處理一個題材,對它沒有絲毫同情,它就會僅僅以可怕的實際的形象出現,不被那種不可揣測的隱蔽萬象的思想的光所照亮么?就會像我們想理解一個美麗的人,用解剖刀剖開他的五臟六腑,看到里面令人嘔吐的東西那樣地顯出可怕的實際的形象嗎?為什么樸素的低微的自然,在一位畫家寫來,會光華四射,令人感覺不到任何低微的印象;相反,你會欣賞它,看了之后你會覺得周圍的一切比先前更安靜更平穩地流轉著,蠕動著?為什么這同一個自然,在另外一位畫家的筆下,會顯得低微、卑污,雖然他也未嘗不忠于自然?不,不,這是因為里面沒有一種光輝照耀的東西的緣故。這正像自然的景色一樣:不管景色多么壯麗,倘若天上沒有太陽,就總覺得缺少點什么。”

他又走近肖像,想仔細瞧瞧這雙神奇的眼睛,卻看到它們正在對他望著,心里吃了一驚。這已經不是自然的復制品,而是一種能使墳墓里爬出來的死人臉上發出光彩的奇妙生動的表情。不知道是因為把幻夢一塊兒帶來,使一切物象變得完全跟白天不同的那月光的緣故呢,還是因為別的原因,他忽然覺得一個人坐在屋子里害怕起來了。他悄悄地離開肖像,轉過身去,竭力不去看它,可是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斜瞟過去。終于他連在房間里踱著也覺得害怕起來;總覺得背后有一個人立刻會跟上來,于是不時畏怯地回頭反顧。他向來不是什么膽怯的人;可是,他的想象和神經卻異常敏銳,這天晚上他自己也說不清這種不由自主的恐懼的原因。他坐在墻犄角里,可是即使這樣,他也覺得有一個什么家伙要從背后伸過臉來望他。連前廳傳來的尼基塔的鼾聲也不能把恐懼趕走。他終于眼皮也不敢抬一抬,畏怯地站起來,走到屏風后面,一歪身倒在床上。他從屏風的窟窿里看見被月光照亮的房間和掛在對面墻上的肖像。這雙眼睛更加可怕、更加意味深長地盯住他,并且仿佛除了他一個人以外,不想對隨便什么別的東西望一眼。他心里充滿著沉重的感覺,決定從床上起來,拿起一條被單,走過去,把肖像整個兒蒙起來。這樣做完之后,他躺在床上平靜了一些,開始想到畫家的貧困,他的悲慘的命運,橫呈在他面前的荊棘的道路;同時,他的眼睛又不由自主地穿過屏風的窟窿望見被單蒙著的肖像。月光加深了被單的白色,他覺得仿佛一雙可怕的眼睛要從畫布背后透過來似的。他惴惴不安地更加凝神逼視,好像要證明這只是一時眼花!可是,最后,真的……他看見,清清楚楚地看見:被單已經沒有了……肖像整個兒露出來,對周圍的東西什么都不瞧,單對他望著,一直望進他的五臟六腑……他的心涼了半截。他看見老頭兒蠕動著,忽然用兩只手撐住框子。后來支著手把身子抬起來,伸出兩只腳,從畫框里跳了出來……從屏風的窟窿里望去,只看見剩下了一只空畫框。房間里響起了腳步聲,腳步聲離屏風終于越來越近了。可憐的畫家的一顆心跳得更加厲害。他嚇得連氣都不敢透,以為老頭兒就要繞到屏風后邊來。瞧呀,老頭兒可真的繞到屏風這邊來啦,仍舊是那張青銅色的臉,閃動著一雙大眼睛。恰爾特柯夫想喊,但喊不出聲音,想轉動,做個什么動作,但四肢一點也不能動彈。他張開嘴,屏住氣,瞧著這個披著寬大的亞洲式袈裟的、高大可怕的幽靈,只得任憑他干些什么。老頭兒幾乎就在他的腳旁邊坐下,隨即從他的寬服的褶襞里取出一件東西。這是一只口袋。老頭兒把它解開,抓住兩邊的袋角抖動了一下:像長柱似的沉甸甸的幾個包發出隆隆的聲音掉在地上;每一包都用藍紙包著,上面寫著:一千金圓。老頭兒從寬大的袖子里伸出細長的瘦骨嶙峋的手,把包打開。金幣燦然發光。不管畫家心里多么沉重,懷著令人窒息的恐懼,他仍舊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金圓,看金圓在瘦骨嶙峋的手里散開來,閃耀著,發著柔和的、隆隆的聲音,又被重新包起來。這時候,他看到一個包滾得比其余的包更遠些,一直滾到他頭邊的床腳下。他幾乎痙攣地把這個包抓到手里,恐懼地望著,提防別讓老頭兒發現。可是,老頭兒似乎一時還忙不過來。他把所有的包撿起來,裝在口袋里,也不對他看一眼,就走到屏風那邊去了。恰爾特柯夫聽見房間里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他的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渾身直哆嗦,更緊地把包抓在手里,接著忽然聽見腳步聲又走近屏風來了——顯然老頭兒已經想起缺少了一個包。瞧呀,老頭兒又繞到屏風這邊來了。他心里充滿著絕望,憋足了勁兒,把包抓緊在手里,拼命掙扎,喊起來,于是醒了過來。

冷汗流遍了他的全身;心跳得不能再厲害:胸口覺得悶得慌,仿佛最后的一口氣就要從那兒飛出去似的。“難道這是一場夢?”他雙手捧住腦袋,說道。可是,逼真的光景卻不像是做夢。當他已經醒來的時候,他還看見老頭兒一直走進框子里去,甚至寬服的下裾還在閃光哩,他的手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一分鐘前還拿過一件沉重的東西。月光照亮房間,使畫布、石膏做的手、掛在椅上的蓋畫的布、褲子和泥濘的長統靴從各處暗角落里顯露出來。這時候他才注意到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面對肖像站著。他怎么會到這兒來的——他一點也不明白。更叫他奇怪的是,肖像整個兒露出,真是沒有蒙著什么被單。他恐懼地對肖像望著,看見一雙生動的活人的眼睛一直盯住他。冷汗在他臉上冒出來;他想走開,可是覺得兩條腿好像連根生在地上似的。這絕不是在做夢,他明明看見老頭兒的臉蛋兒動起來了,他的嘴唇向他這邊伸過來,好像要把他吸進去……他絕望地大喊一聲,跳起來,于是就驚醒了。

“難道這也是一場夢?”他的心跳得就要裂開,伸手到周圍去摸索。是的,他現在和睡時一樣的姿態躺在床上。屏風立在他面前:月光泛濫在房間里。從屏風的窟窿里可以望見肖像用被單蓋得好好的——正像他蓋的一模一樣。那么,這也是一場夢啦!可是,捏緊的拳頭到現在還覺得曾經握過什么東西似的。心跳得很厲害,簡直到了可怕的程度;胸頭悶塞得叫人難受。他對窟窿注視著,目不轉睛地望著那條被單。瞧呀,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被單掀開來了,好像被單下面有兩只手在劃動,努力要把被單揭開。“老天爺,這是怎么啦!”他喊道,絕望地畫著十字,于是就驚醒了。

這又是一場夢!他神思恍惚,發了瘋似的,從床上爬起來,簡直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些什么事情:是夢魘或者被鬼迷了呢,還是發熱病時的昏迷,還是活生生的幻覺?他竭力要鎮靜一下激動的靈魂,讓那像緊張的脈息似的在血管里跳動的血液平靜下來,于是走到窗前去,打開了上面的小窗戶。撲面吹來一陣涼風,使他清醒了過來。月光還照著家家戶戶的屋檐和白色的墻,雖然天空里常常飄過小塊的烏云。萬籟俱寂:只有遠處偶或傳來出租馬車的轔轔聲,那馬車夫一定在等待遲歸的乘客,被懶洋洋的駑馬催眠著,在一條什么僻巷里睡著了。他把腦袋伸出在小窗戶外面,望了許久。天空里已經現出黎明將臨的跡象;最后,他感覺到瞌睡來了,于是把窗戶關上,走開去,躺在床上,立刻像死了一般沉沉地睡去。

他醒得很遲,感覺到一種被煤熏過似的不愉快:頭痛得難受。房間里暗沉沉的:一種不愉快的潮濕,布滿在空氣里,穿過被繪畫和抹過油彩底子的畫布堵塞住的窗戶孔隙滲透進來。他陰郁而又惆悵,像淋濕的公雞似的坐在破爛的沙發上,不知道該動手干些什么才好,最后,就記起那個夢來了。越想,夢就越顯得令人痛心地真實,他甚至懷疑那是不是一場夢或者普通的昏迷,會不會有另外的情況?會不會是一種幻覺?他揭掉被單,湊著日光察看這幅可怕的肖像。一雙眼睛的確奕奕生動得令人吃驚,可是他倒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別可怕的地方;不過總有一種莫名的不快之感殘留在心里罷了。可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完全相信這是一場夢。他覺得夢里有一段可怕的現實。他甚至覺得老頭兒的眼光和神情都在告訴他,老頭兒昨天晚上到他這兒來過;他的手感覺到剛才握過一件沉重的東西,仿佛在一分鐘之前剛有人從他手里把它拿走似的。他覺得,只要他剛才捏得再緊一些,醒后東西一定還會握在他的手里。

“天哪,只要有那一部分的錢我就心滿意足了!”他困難地喘息著,說道。于是在他的想象里,那些注明“一千金圓”幾個誘人的字的包開始從口袋里撒出來。包打開了,金圓閃耀著,重新又被包起來,他坐下來,呆呆地、茫然地注視著一無所有的空間,眼睛舍不得離開這樣的景象——正像孩子咽著唾沫坐在甜點心前面,眼看別人把點心吃掉一樣。最后,有人敲門了,他這才很掃興地悚然清醒過來。房東陪著一個巡長走進來,——巡長來訪問一個渺小的人物,是比求乞者出現在富翁家里更要使對方不愉快的。講到恰爾特柯夫所住的小屋的房東,凡是在屬于彼得堡這一邊的瓦西里耶夫島上第十五道街或者遙遠的柯洛姆納有房屋的人通常都是這副神氣。——這種人物在俄國多得很,他們的性格是像舊大禮服的顏色一樣難以判定的。他年輕時曾經是一個大尉,一個好說閑話的人,也曾當過文官方面的差使,打人是他的拿手好戲,為人機靈、好修飾、又愚蠢;可是到了老年,他把所有這些鮮明的特色混糅在一起,使自己變成了一個曖昧不明的角色。他已經鰥居,退了職,已經不再好修飾,不再吹牛,不再尋隙打架,他只喜歡喝杯茶,聊一下各式各樣無聊的閑話;在房間里踱著,撥撥好蠟燭頭;每到月底非常準時地去向各家住戶催討房租,手里拿著鑰匙走到街上,眺望自家的屋頂;好幾次把看門人從他睡覺的小屋里趕出來;總之,他是一個放蕩了一輩子,到處奔波之后,只剩下一些庸俗習慣的退職的人。

“請您自己瞧吧,瓦魯赫·庫茲米奇,”房東把兩手一攤,對巡長說,“他說什么也不付房錢。”

“有什么辦法呢,我沒有錢!再等幾天吧,我會付的。”

“老爺子,我可等不及啦!”房東揮動著手里的鑰匙,憤憤地說,“我這兒還住著波托貢金中校,他已經住了七年啦;安娜·彼得羅夫娜·布赫米斯捷羅娃租了兩間庫房和一間能拴兩匹馬的馬廄,她雇了三個仆人——這些都是我的房客。老實跟您說,我這兒可沒有不付房租的規矩。請您立刻付房錢,然后請您走路。”

“既然是預先講定了的,您就把房錢付給他吧。”巡長說,稍微擺動一下腦袋,把大拇指插在紐扣下面。

“我拿什么來付房錢?這是一個問題。我現在連一個镚子也沒有。”

“倘若這樣的話,您就用您本行的制成品來滿足伊凡·伊凡諾維奇吧!”巡長說,“他也許會同意把繪畫來折價的。”

“不呀,老爺子,這些畫我可敬謝不敏!要是一些有高貴內容的畫,可以拿來掛在墻上,倒也罷了,至少得是一位戴金星勛章的將軍或者庫圖佐夫[11]公爵的肖像,可是他卻畫的是一個鄉下人,一個穿襯衫的鄉下人,一個給他磨顏料的仆人。豬狗不如的東西,也配畫什么肖像;我要打斷他的頸骨哩,他把門閂上的釘子統統給我拔光了,這騙子手。您瞧瞧這畫的是什么:這是一間房間。要是畫一間整齊的干凈的房間,倒也罷了,可是他畫的是各式各樣的垃圾和廢物。請您自己瞧吧,他把我的房間糟蹋成什么樣子。我這兒的房客都住了七年了,像上校、安娜·彼得羅夫娜·布赫米斯捷羅娃……我告訴您:再沒有比畫畫的更糟的房客了。豬狗不如的東西,老天爺有眼睛,可別再叫他們住到我這兒來。”

可憐的畫家必須耐心地聽完這一切。這當口,巡長專心致志地翻閱他的繪畫和草稿,這說明他的靈魂比房東的高尚些,甚至不是毫無藝術鑒賞力的。

“嘻,”他指著畫著裸體女人的畫布說,“這一張倒挺那個……挺輕快的。可是這一張為什么鼻子下面這樣黑呀?難道他聞了鼻煙么?”

“這是影子。”恰爾特柯夫嚴厲地回答,也不對他望一眼。

“唔,您可以把它移到別的地方去呀,鼻子下面這個地位可太顯眼了,”巡長說,“這是誰的肖像?”他接碴兒往下說,走到那幅老頭兒的肖像前面去:“這樣子太可怕了。他真是這樣可怕的么?啊,他在望著我們呢。雷公[12]一樣的臉!您這畫的是誰呀?”

“畫的是一個……”恰爾特柯夫說,他話猶未了,只聽得喀嚓一聲。巡長顯然把肖像的框子握得太緊了,因為當警察的人的手都是很粗氣的;畫框兩邊的木板往里折斷,一塊掉落到地上,嘩啷一聲,一個藍紙包也一起掉了下來。“一千金圓”幾個字直撲進恰爾特柯夫的眼簾。他像瘋子似的撲過去,把包撿起來,痙攣地捏在手里,分量沉重得連手都往下墜了。

“好像是錢的聲音。”巡長說,他聽見有東西掉到地上,發出響聲,可是當恰爾特柯夫撲過去撿時,由于動作敏捷,巡長竟沒有看見掉下的是什么東西。

“我有什么東西,您何必管呢?”

“我要管,因為您現在得付給房東房錢;因為您有錢而不打算付房錢——就是這么一回事。”

“好吧,我今天付給他就是了。”

“那么您干嗎早一點不想付,惹得房東不安,又給警察添麻煩呢?”

“因為我不想動用這筆錢;我今天晚上完全付清他,明天就搬家,因為我再也不想在這樣一位房東的屋子里住下去了。”

“那么,伊凡·伊凡諾維奇,他答應付您錢了,”巡長轉過身來對房東說,“要是今天晚上還不能叫您滿意,那咱們就要對不起這位畫家先生了。”說完這幾句話,他戴上三角帽,走進了前廳,房東低著頭跟在后面,像在沉思什么。

“謝天謝地,魔鬼總算把他們送走了!”聽見前廳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恰爾特柯夫說。

他對前廳那邊望了一眼,借故把尼基塔打發走了,剩下自己一個人,關上了門,然后回進屋里來,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著,急忙把包打開。里面滿是金圓,全是嶄新的,火一樣地發著亮。他如癡若呆地坐在一堆金圓前面,不住地問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包里整整有一千金圓;它們的形狀跟夢里所見的一般無二。他把金圓摸弄了好些時候,出神地瞧著,一時還清醒不過來。他忽然想起了埋藏財寶以及附有秘密抽屜的錢柜一類的故事,那是祖先遺留給敗家子孫的,預防他們將來會窮愁潦倒。他這樣琢磨著:現在會不會也有一位老爺爺,想遺留給子孫一點禮物,把禮物藏在家族肖像的畫框里呢?他的頭腦里充滿著這些荒唐的幻想,甚至猜測這件事和他的命運是不是有什么關系,這幅肖像和他本人的存在是不是有什么關系,他的這份橫財是不是前生注定的。他好奇地把肖像的框子瞧了又瞧。框子的一邊有一個鑿出的凹槽,這凹槽被木板巧妙地遮住,不露一點痕跡,要不是巡長粗蠻的大手把木板折斷的話,金圓一直還要安靜地躺在里面不會被發現哩。他瞧著肖像,又對這一件高超的作品、這雙眼睛的非凡的神采神往起來:他已經不覺得它們有什么可怕了;可是,每次瞧它一眼,心里總不免浮起一種不快之感。“不行,”他對自個兒說,“不管你是誰家的祖先,我都要給你配上玻璃,給你做一個金框子。”說時,他把一只手放在面前的金圓堆上,手一碰到它,心就劇烈地跳動起來。“把這些錢怎么辦呢?”他凝望著金圓,想道,“我現在至少三年的生活有了保障,能夠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埋頭苦干了。現在我有錢能買油彩;吃飯,喝茶,零用,付房租,都不愁沒有錢花;現在再沒有人會來妨礙我,打擾我;我可以買一座極好的人體模型,買石膏的身像和黏土塑的腳,擺上一座維納斯像,再買些第一流名畫的拓本。倘若讓我安心工作三年,不趕時間,不指望賣錢,我會把他們所有的人都打倒,成為一個有名的畫家。”

他順著理性的指引這樣自言自語;可是,內心另外一個聲音卻更清楚,更響亮。當他再對金圓看一眼的時候,二十二歲的年齡和火熱的青春就說出完全另外一番話來。過去他睜著艷羨的眼睛望著,咽著唾沫遠遠地欣賞著的一切東西,現在他都有力量買到了。只要一想到這一點,他的心是怎樣地跳動起來啊!穿上時髦的燕尾服,長期素食之后開一次葷,租上一幢漂亮住宅,立刻上戲院去,上點心鋪去,上……等等。于是他抓起一大把錢,上街去了。

他先到裁縫店,從頭到腳換了一身新,像小孩子穿新衣似的不停地顧盼著;買了許多香水、發膏之類,沒講價錢,就租下了涅瓦大街上最先看到的一幢有著大大小小的鏡子和大塊的玻璃窗的華美住宅;順便在商店里買了一副貴重的有柄眼鏡,又順手買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領帶,比實際需要的還要多,在理發店里燙了頭發,毫無必要地乘馬車繞城兜了兩圈,在點心鋪里吃了大量的蜜餞糖果,又去了從前望而卻步,只聽到過一些像中華大國一樣模糊的傳說的那家法國餐廳。他在那兒手扠在腰眼兒里吃了一頓飯,傲然向四邊睥睨,不斷地對著鏡子整理他燙過的鬈發。他在那兒喝了一瓶香檳酒,而這香檳酒,從前對于他也只是耳聞其名罷了。酒在他的頭腦里微微發作起來,他興沖沖地、精神抖擻地走出店來,用俄國人的話說,連魔鬼都不忌憚[13]。他趾高氣揚地沿著人行道走去,用有柄眼鏡去望所有的行人。他在橋上看到從前的一位教授,他威風凜凜地從教授身邊擦過去,好像壓根兒沒有瞧見似的,使那位教授泥塑木雕般呆立在橋上老半天,臉上描畫出一個驚奇的疑問號。

一切東西,畫架呀、畫布呀、畫呀等等,當天晚上搬進了華麗的住宅。他把較好的東西擺在觸目的地方,把壞的扔在墻犄角里,他在華麗的房間里踱來踱去,不斷地對著鏡子顧盼自豪。他的靈魂里產生了一種不可遏制的欲望,要立刻抓住榮譽的尾巴,在社會上顯露頭角。他似乎已經聽到這樣的喊聲:“恰爾特柯夫,恰爾特柯夫!你們看過恰爾特柯夫的畫沒有?恰爾特柯夫有一支多么傳神的筆啊!恰爾特柯夫的才能多么偉大啊!”他沉醉若狂地在房間里踱著,靈魂出了竅,不知想到哪兒去了。第二天,他拿了十塊金圓,去訪問一家銷路最大的報館,請求給以慷慨的援助;他被記者殷勤地接待了,立刻就稱呼他“最可敬的先生”,握住他的兩只手,詳細地詢問他的本名、父稱、住址,第二天的報上,緊跟在新發明脂油蠟燭的廣告后面,就登出了冠有這樣的標題的一篇文章:《論恰爾特柯夫氏之稀世奇才》:“茲有一各方面可謂十分美妙之成果,謹以奉告首都教養有素之居民。我國自來頗不乏明眸皓齒之人,但迄今尚無法借傳神之畫布,傳之后世;今此缺點已可彌補,一切因素畢備于一身之畫家已赫然出現于我人之前矣。美人可以深信,渠之婀娜多姿將被揭露無遺,嬌艷迷人,猶如粉蝶之戲春花。可敬之家長將見子孫繞膝,一家團聚。商販、軍人、公民、政府官員,將加倍努力,從事本分之工作。諸君游罷歸家,訪問友好或從姊妹,或往華美之百貨商店購物之際,或在不論奔赴其他任何地點之歸途,請速順道一訪。畫家富麗之畫室(地址在涅瓦大街某號)陳有各種肖像杰作,足與凡·戴克[14]及提香媲美。此等肖像既畢肖真人,畫筆又極鮮明潑辣之極致,諸君觀后,定將神迷而不知適從。榮譽歸于畫家:先生勝似抽中幸福之彩票矣。安德烈·彼得羅維奇萬歲(記者顯然是喜歡用狎昵的口吻的)!先生踔勝之聲譽,亦我儕無上之光榮。我儕幸有慧眼,能識先生之真價值。群賢集于門庭,財物源源而至,此為先生應得之報償,同文中有反對財貨者,固鄙陋之見也。”

畫家暗自得意地讀了這一則廣告;他容光煥發起來。消息登在報上,這在他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他把這幾行字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把他跟凡·戴克和提香相提并論,這捧得太厲害了。“安德烈·彼得羅維奇萬歲!”這一句話也很使他高興;他本名和父稱用鉛字排出來,這是他從來沒有夢想過的光榮。他開始很快地在房間里踱著,搔弄著頭發,一會兒坐在圈手椅里,一會兒跳起來。坐到長沙發上去,一刻不停地想象怎樣接待男男女女的訪客,隨后走到畫布前面,挺有精神地對著畫布把畫筆一揮,想把優雅的動作運到手腕上去。第二天,他的門鈴響了;他跑去開了門,一位太太由一個穿皮制服的聽差引導著走進來,和她一塊兒進來的還有一位十八歲的年輕少女,那是她的女兒。

“您是恰爾特柯夫先生[15]嗎?”那位太太說。畫家向她一鞠躬。

“報上登載了許多評論您的文章;據說,您的肖像畫是盡善盡美的杰作呢。”說完這幾句話,太太把有柄眼鏡舉到眼前,對墻上投了迅速的一瞥,墻上一幅畫也沒有。“您的大作在哪兒?”

“正在搬過來,”畫家略有幾分惶恐地回答說,“我還是剛剛搬進這幢房子,所以它們都還在路上……還沒有運到呢。”

“您到過意大利么?”太太說,用有柄眼鏡望著他,因為找不到別的可以望的東西。

“不,我沒有到過,可是曾經想去……現在暫時耽擱下來了……這兒是一只圈手椅;您累了……”

“謝謝,我在馬車里坐了許久。啊,這兒,我終于看到您的大作了!”太太說,往對面的墻腳邊直奔過去,用有柄眼鏡望著他那些堆放在地板上的習作,草圖,遠景圖和肖像。“這真迷人,麗莎,麗莎,來呀。[16]這畫的是戴尼埃[17]式的房間:雜亂,雜亂,一張桌子,桌上一座胸像,一只手,一塊調色板;這兒是灰塵,你瞧,灰塵畫得多么妙!這真迷人[18]這兒,另外一幅畫著一個洗臉的女人——多么美的姿態[19]一個鄉下人!麗莎,麗莎,一個穿俄國襯衫的鄉下人!瞧呀:一個鄉下人!那么,您不是專門只畫肖像的了!”

“啊,這算不得什么……畫幾筆玩玩的……習作……”

“請問您對于近來的一些肖像畫家有些什么意見?現在可再也找不到提香那樣的畫家了,不是嗎?色彩里沒有那種力量,沒有那種……真糟糕,我不知道該怎樣用俄國話對您講(太太是一位美術愛好家,帶著有柄眼鏡走遍過意大利所有的畫廊)。可是,諾爾先生……啊,他畫得多么好!他有一支多么出神入化的畫筆!我以為他畫的人物臉上有比提香更多的表情呢。您不認得諾爾先生嗎?”

“這個諾爾先生是誰?”畫家問。

“諾爾先生。嘿,什么樣的天才!小女十二歲的時候,他曾經給她畫過一幅肖像。您有空一定得到舍間來玩。麗莎,你下回把那本畫冊拿給他瞧瞧。您知道,我們這回到府上來,是想請您立刻給她畫一幅肖像的。”

“行呀,我馬上就預備好了。”不到一會兒工夫,他把繃好畫布的畫架挪近來,手里拿起調色板,眼睛凝視著女兒的蒼白的臉蛋。如果他是一個人類天性的鑒識家,他一剎那間就會在這張臉上看出對舞會的幼稚的熱愛的開端,對飯前飯后長日無聊的苦悶和怨艾的開端,要穿新衣出外遨游的愿望,母親硬要她鉆研美術來提高靈魂與感情,就不得不強打起精神虛應一下故事的勉強的痕跡。可是,畫家在這張柔和的臉上只看到了吸引畫筆的、幾乎瓷器一般透明的皮膚,誘人的、嬌滴滴的慵倦,纖巧的、瑩潔的頸窩和貴族風味的、苗條的身材。他的一支畫筆過去只跟粗笨的模特兒的冷酷面貌、莊嚴的古畫以及古典大師們的拓本打交道,現在卻準備恣情揮舞,顯出輕快和光輝來了。他已經想象到這張溫柔的小臉蛋兒將被畫成一副什么樣子。

“您知道,”太太臉上露出幾分使人感動的神情,說,“我希望她穿這么一件衣服;老實說,我不愿意她穿那種常見的衣服:我希望她穿得淡雅宜人,坐在樹陰下,被田野包圍著,遠處有畜群或樹林……可千萬別讓人看到她是去赴什么舞會或者時髦的晚會的。老實說,我們的舞會簡直毀滅人的靈魂,把一點點感情的殘余都給連根拔除……樸素,要盡量樸素一些。”(唉!母親和女兒的臉卻顯出她們跳舞跳得太多了,黃得簡直像蠟做的一樣。)

恰爾特柯夫動起手來,叫被畫的人坐下,先在腦子里構思片刻;畫筆在空中揮了幾揮,心里擬定了大概的輪廓;微微瞇起眼睛,退后幾步,從遠處望了一眼,接著在一個鐘頭里完成了底稿。他看后覺得還滿意,就動手畫起來,工作吸引住了他。他已經忘掉一切,連他在貴婦人面前也忘掉了,甚至有時還露出一些藝術家的動作來,大聲發出各種聲音,偶或還哼些什么,像全心全意埋頭工作的畫家通常哼的那樣。他毫不客氣,只把畫筆指指,叫被畫的人抬起頭來,終于惹得對方坐不安穩,顯出了疲倦的樣子。

“夠了,第一回夠了。”太太說。

“再畫幾筆。”出了神的畫家說。

“不,該走了!麗莎,三點鐘啦!”她說,摸出一只用金鏈條掛在腰帶上的小小的表,接著喊起來:“啊,真是遲了!”

“只要一分鐘!”恰爾特柯夫用孩子般天真而懇求的聲音說。

可是,太太似乎這一回完全不想遷就他的藝術上的要求,只答應下次多坐一些時候。

“這可真倒霉,”恰爾特柯夫心里想,“手剛剛畫得活動了些。”他想起他在瓦西里耶夫島那間畫室里工作的時候,誰都沒有打斷過他,阻礙過他:尼基塔一動也不動地老坐在一個地方——你高興畫多久就畫多久;他甚至會在命令他采取的姿勢中睡熟過去。他微微露出不滿的神氣,把畫筆和調色板往桌上一扔,迷惘地站在畫布前面。上流婦人辭別時的一套應酬話把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迅速地走到門口,送她們出去;他在下樓時得到了她們的邀請,要他下星期去吃飯,然后他興高采烈地回到房間里。貴族婦人完全把他迷住了。從前他認為這種人物高不可攀,她們生到世上來,只是為了帶著穿制服的仆從和漂亮的馬夫一同坐著豪華的馬車在街上疾馳而過,對那些披著寒酸單薄斗篷的蹀躞的行人投以冷淡的一瞥。可是突然,這樣的一個人物現在跑到他屋里來了:他給她畫肖像,還被邀請到高門大宅里去吃飯。再沒有比這更叫他高興的了;他如醉如狂地陶醉起來,他為了這件事給自己的獎勵是:飽餐了一頓,晚上聽了戲,又毫無必要地乘馬車繞城兜了一圈。

在以后的幾天里,他壓根兒沒想到進行例常的工作。他只是時刻準備著,等待門鈴響。終于貴婦人同著她臉色蒼白的女兒一塊兒來了。他請她們坐下,這回卻做出靈巧的動作,帶著上流社會的派頭,把畫布拉過來,動手畫了起來。晴天和明亮的光線幫了他不少的忙。他在被畫者輕盈的體態上看到了許多東西,如果被他傳到畫布上,就會給肖像添上極大的價值;他知道,只要能按照自然向他顯示的樣子把一切完美地畫出來,就會畫成一幅杰作。當他感覺到他會畫出別人還沒有注意到的東西的時候,他的心禁不住微微跳動起來。工作完全吞沒了他,他整個兒沉沒到畫意里去,重又把被畫者的貴族出身忘了個干凈。他興奮地看到,在他的筆下,畫出了十八歲少女的柔和的姿容和幾乎透明的身體。他抓住了每一處的濃淡色度,淡黃色、眼睛下面隱約可見的淡藍色,甚至要動筆畫出額上突出的一粒小疙瘩來了,這時忽然聽見母親在他耳朵旁邊喊道:“啊,這干什么?這用不著畫。”太太說。“您畫的……哪,有些地方……似乎黃了一點,這兒完全畫得像個黑斑了。”畫家解釋給她聽,這些斑點和黃色正是得意之筆,會給臉部添上可愛而輕快的情調。可是對方卻回答他說,這不會添上什么情調,簡直是敗筆;不過是他這樣覺得罷了。“那么,讓我只在這地方涂一點黃顏色吧。”畫家天真地說。可是,人家連這一點也不容許他。她的解釋是:麗莎今天可巧有點兒不舒服,她的臉一點也不黃,特別鮮潔的顏色倒總是令人驚嘆的。他挺不樂意地抹掉了畫在畫布上的東西。許多不易辨認的微妙的特征消失了,同時,一部分相似之處也一起消失了。他開始冷酷地賦予它揮筆即來的俗氣的色彩,這種色彩甚至會把取法自然的臉畫成學校課本上習見的冷淡空想的東西。可是,太太卻很高興先前那種惱人的色彩完全被排除掉了。她只是對工作緩慢表示了驚異,又找補上一句:她曾經聽說他只要兩趟就可以把一幅肖像畫好的。畫家對這一點沒有辦法回答什么。她們站起來,打算走了。他放下畫筆,送她們到門口,然后面對肖像,站在一個地點迷迷糊糊愣了好一會兒。他心不在焉地望著它,腦子里卻在神往輕快的女人的臉,濃淡色度和輕盈的神韻,這是他的畫筆已經畫過而又毫不留情地抹掉的。他滿心充滿著這些印象,把肖像拋在一旁,另外在什么地方找出了一張很早以前隨手勾勒在畫布上的、早已扔掉的普賽克頭部的畫。這張臉畫得很不壞,但卻完全是空想的、冷冰冰的,用尋常的線條構成而沒有化為活生生的實體。他因為無事可做,現在又重新把它仔細琢磨,邊畫,邊想起了他在貴族女客臉上注意到的一切東西。他所抓到的線條、濃淡色度和神韻,以非常提煉的形式烘托出來,只有當畫家仔細觀賞自然,然后離開它,畫出跟它相同的作品時,才會達到這樣的境界。普賽克活了起來,朦朧的思想慢慢地凝成了鮮明的形體。年輕的上流仕女的臉型自然而然地化到普賽克的身上,于是后者就獲得了一種獨特的表情,使她充分有權被稱為一件真正獨創的藝術品。他似乎利用了他從被畫者身上得來的一部分的、同時又是全部的印象,并且完全被工作迷住了。接連好幾天,他只顧畫這幅畫。當他正在進行工作的時候,兩位熟識的仕女找他來了。他沒有來得及從畫架上把這幅畫取掉。她們倆同時發出了快樂的驚異的喊聲,拍著手。

“麗莎,麗莎!多么像啊!好極了好極了[20]虧您想得出讓她穿上了一件希臘式的衣服。啊,這真是神來之筆!”

畫家不知道怎樣才能叫這兩位仕女從愉快的迷誤中省悟過來。他羞愧無地,低下了頭,悄聲地說:“這是普賽克。”

“普賽克的式樣嗎?這真迷人[21]”母親微笑地說,同時女兒也笑起來。“麗莎,你最適合畫成普賽克的式樣,不是嗎?多么巧妙的想法[22]再說,這是什么樣的手法!這簡直是柯勒喬[23]。老實說,我在報上讀到過文章,又聽人講到過您,可是我還不知道您有這么大的才能。不成呀,您一定也得給我畫一幅肖像。”顯然,這位太太也想被畫成普賽克的式樣。

“我把她們可怎么辦?”畫家想:“要是她們自己愿意這樣,就讓普賽克冒充作她們所設想的人吧,”接著,他大聲地說:“請你們再坐一會兒,我還得稍微畫上幾筆。”

“啊,我怕您別……這會兒她是這樣像呀。”可是,畫家知道她們擔心的是那一點黃顏色,于是叫她們盡管放心,說明他只是想再給眼睛添上點光彩和表情。他心里可真是慚愧,想至少得使肖像跟本人再相像一些,免得人家罵他不識羞恥。的確,少女蒼白的面容最后竟越來越清楚地在普賽克的線條中襯托出來了。

“夠了!”母親說,她開始害怕不要畫得太相像了。

畫家受到了各式各樣的獎勵:微笑、金錢、恭維、誠懇的握手、午餐的邀請;總之,得到了千百種好意的酬報。這幅肖像轟動了全城。太太把它展覽給女友們看;大家都驚佩畫家的本領,他能畫得這樣逼真,同時又給本人加添許多美麗。談到后一點時,大家臉上當然都浮起了一抹輕微的妒羨之色。于是畫家忽然被一大堆工作包圍住了。似乎全城的人都想請他畫肖像。門鈴時刻不停地響著。從一方面來說,這可能是一件好事情,因為許多各式各樣的臉可以給他作無窮的練習。但不幸的是,都是一些難伺候的人,性急的、忙亂的人,否則就是一些上流社會里的人,他們比任何人都忙,因此脾氣也就更加急躁。他們都要求畫得又快又好。畫家體會到,從容動筆絕對是辦不到的,非用畫筆的靈巧與疾速來應付一切需要不可。只須抓住整體的印象,抓住一般的表情,而不必用畫筆深入精微的細節;總之,從容地刻畫自然簡直是不可能的。再說,幾乎所有求畫的人都提出了各式各樣強詞奪理的要求。太太們希望主要的只把靈魂與性格描寫在肖像里,其余可以完全不必介意,使棱角圓渾起來,把缺陷沖淡,要是可能的話,簡直就完全避免。總之,縱然不能把人迷住,也得叫人看了這張臉神往老半天。因此,當她們坐下來請畫家畫肖像的時候,常常做出一些使他十分驚異的表情:一個人竭力要在臉上裝出憂郁,另外一個人表現著夢想,第三個拼命叫嘴巴縮小,抿得緊緊的,最后竟成了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一小點。可是盡管這樣,她們還是要求他畫得像,神態從容自然。男人們也不比太太們容易對付。一個人要求把自己畫得剛強有力地擰著脖子;另外一個人抬起充滿靈感的眼睛;近衛軍中尉一定要他在眼睛里畫出馬爾斯[24]的神情;文官竭力要他在臉上表現出更多的正直和高貴,手支在一本書上,書上清清楚楚寫著幾個大字:“主持公道”。起初這些要求真弄得畫家汗流浹背:這些都必須揣摩、凝思,而限期又是這樣短促。最后,他懂得了訣竅,就一點也不覺得有什么為難了。只要聽上兩三句話,就知道對方希望把自己畫成什么樣子。誰要喜歡馬爾斯,就給他臉上裝個馬爾斯進去;誰要想做拜倫,就給他畫成拜倫的姿勢和神態。太太們無論想做柯林娜[25]也好,渦堤孩[26]也好,亞斯巴希雅[27]也好,他都滿口答應下來,再憑自己的想象給每一個人加上端莊的風采,大家知道,這樣做總不會出岔子,即使畫得再不像一些,人家也會原諒畫家的。不久就連他自己也對畫筆的不可思議的迅速和敏捷驚奇起來了。求畫的人們,當然,一個個都笑逐顏開,稱他是稀世奇才。

恰爾特柯夫在各方面成了一位時髦畫家。他開始乘馬車去赴宴會,陪太太們參觀畫廊,甚至還陪她們一塊兒散步,打扮得艷冶出眾,公然宣稱畫家必須屬于社會,必須保持合乎身份的體面,有些畫家穿得跟鞋匠一樣,那是舉止失宜,不守禮法,缺乏教養。在家里,他把畫室收拾得非常整齊清潔,雇了兩個漂亮的仆人,收了一批時髦的學生,一天之內換好幾套衣服,卷燙頭發,練習各種接待訪客的姿勢,想盡方法裝飾自己的外貌,以便給仕女們產生愉快的印象;總之,不久人們就再也認不出他就是從前在瓦西里耶夫島破陋的小屋里默默工作過的質樸的畫家了。他現在談起畫家和藝術,總要發揮一通辛辣刻薄的議論,他說,大家把過去的畫家吹噓得太過分,拉斐爾以前的所有的畫家都畫的不是人物,而是鯡魚;有些觀賞者認為那里面包含著神圣的東西,那只是他們這樣想象罷了;就連拉斐爾本人的作品也不是全部都好,有許多作品也只是虛有其名;米開朗琪羅[28]是一個大言不慚的吹牛家,他只想炫耀他的解剖學知識,他的畫一點也沒有什么優雅之處;真正的光彩、筆力和色調,必須到現代畫家的作品中去尋覓。接下來,自然,就要談到他自己了。“不,我簡直不明白,”他說,“別人怎么能夠成天坐在那兒,孜孜不倦地工作?花上幾個月畫一張畫的人,在我看來,是涂壁匠,不是畫家。我不相信他有什么才能。一位天才創作起來,是勇敢的、迅速的——就像我,”說到這兒,他總是面對著客人,“我畫這幅肖像只花了兩天,畫這個頭部花了一天,這一幅花了幾小時,這一幅只有一個多鐘頭。不,我……我,老實說,我認為那些一筆一筆描出來的東西都算不得是藝術;那是匠人的手藝,不是藝術。”

他這樣地講給他的客人聽,于是客人們對他畫筆的遒勁和矯捷佩服得五體投地,聽說他畫得這么快,都發出了感嘆的喊聲,然后奔走相告:“這是一位天才,真正的天才!瞧他怎樣說話,他的眼睛怎樣地發著光啊!他整個的姿態有一種非凡的東西[29]

畫家很高興聽見人家這樣談論他。當雜志上刊出了贊美他的文章的時候,他像孩子般地雀躍起來,雖然這贊美的文章是他自己花錢買來的。他到處帶著這份雜志,仿佛不在意似的拿給熟人和朋友看,這件事使他開心得簡直要手舞足蹈。他的名氣一天比一天響,工作和訂貨也越來越多。他開始厭倦畫千篇一律的肖像和臉,那種姿勢和神情是他早已畫熟了的。他已經不大起勁畫它們,想法只畫一個頭部,而把其余的部分留給他的學生們去完成。從前,他還總要努力畫出一種新的姿勢,用筆力的遒勁和效果使人驚倒。現在,就連這一點他也覺得不耐煩了。他的腦子懶得再去思考和構思。他沒有能力做到這一點,并且也沒有時間做到:散漫的生活,以及他在里面扮演一個上流士紳的角色的那種社會——一切都使他離開工作和思想不知有多么遙遠。他的畫筆冷淡了、遲鈍了,他漠然無動于衷地重復著單調的、固定的、陳腐過時的形式。文武官員們單調的、冷冰冰的、永遠體面的、俗話所謂像扣緊了紐扣似的臉[30],不能給畫筆廣大的發揮的余地:畫筆不再去描畫華美的衣裝、強烈的激動、熱情。至于畫面的配置、藝術的效果、美妙的結構,那就更是談不到。他面前只有制服、硬胸和燕尾服,而畫家看到這些東西,就會感到冷淡,一切想象都會逃掉的。甚至在他的作品里,連最普通的優點也都看不見了,但它們仍舊享有盛名,雖然真正的鑒賞家和畫家們看到他近來的作品是只會聳聳肩的。有些以前認識恰爾特柯夫的人簡直弄不明白,他起初顯露出的才能怎么會消失,他們徒費心機地猜測,剛剛達到精力飽滿的年齡,為什么他的才稟就會煙消云散。

可是,陶醉若狂的畫家并沒有聽到這些議論。他在智力和年齡方面已經到了老成持重的階段:開始發胖,而且顯然向橫里發展了。他常常在報紙和雜志上讀到這樣的形容詞:我們可敬的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我們德高望重的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人們開始紛紛請他去擔任重要的職位,請他去監考,參加委員會。他,像到了這種可敬的年齡的人一樣,開始積極地站到拉斐爾以及其他古代畫家一邊來,倒也不是因為充分認識他們卓越不凡的優點,而是因為想借他們來嚇唬年輕的畫家們。他開始像每一個到了這種年齡的人一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責備青年們道德淪喪,品質墮落。他開始相信,世上的一切都很簡單,沒有什么崇高的靈感,一切都必須服從一個嚴密精確的一律的格式。總之,他的生命已經到了這樣一種時期:一切熱烈的沖動都萎縮了;有力的琴弦很難打動他的靈魂,他的心也不再被銳利的聲響所盤繞;接觸到美的東西,已經不能使純潔的力量勃發為熊熊的火焰;可是,只要一聽見金圓的聲音,燒殘的感情就會熄而復燃,就會留心傾聽它誘人的音樂,慢慢地,在麻木之中讓這音樂完全把自己催眠。榮譽這東西,不會給一個偷盜它,但配不上它的人帶來愉快;它只有在一個配得上他的人的心里才會引起不斷的顫動。所以,他的全部感情和沖動都轉向了金圓。金圓變成了他的情欲、理想、患得患失的對象、享樂、人生的目的。一捆捆的鈔票在他的箱子里增多起來,正像每一個命中注定得到這種可怕的禮物的人一樣,他變成了一個無聊透頂的、除了金圓什么都不懂得的、毫無來由的吝嗇鬼,一個荒唐的守財奴,他已經快變成這么一個怪物——這種人在我們冷酷無情的世界里多的是,稍有心肝的人見了他們都會害怕的,認為他們只是活動棺材,沒有心肝五臟,只是一具死尸。可是,一件事情強有力地震動了、驚醒了他整個生命的機體。

有一天,他在他的桌上看見了一緘短箋,美術學院請他以榮譽董事的身份去評判一件新作品,那是一個在意大利深造的俄國畫家送來的。這個畫家是他從前的朋友,從早年起就熱愛藝術,抱著一顆勤勞者的火焰般的心沉醉在藝術里,遠離朋友、親人,遠離舒適的習慣,趕往那個莊嚴的藝術苗圃在美麗天空下欣欣向榮的地方,趕往那個奇妙的羅馬,——一聽見這個地名,畫家的熱情的心就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在那兒像個隱士似的埋頭工作,不被任何事情所誘惑。他不過問人家怎樣談論他的怪僻的性格,說他不善交際,不遵守上流社會的禮節,他的貧賤的、寒酸的衣裝給畫家丟盡了臉。他也不管同行們是否生他的氣。他對什么事情都毫不介意,把一切獻給了藝術。他不知疲倦地參觀畫廊,好幾小時佇立在大師們的作品前面,欣賞并揣摩神妙的筆意。他沒有一幅畫,不預先用這些偉大的導師來衡量自己,在他們的作品里得到許多無言的、有力的忠告。他不參加喧囂的議論和爭辯;既不擁護美辭學派,也不反對美辭學派。他對各派一視同仁,從一切派別里只汲取美好的東西,最后就只把神圣的拉斐爾一個人尊為自己的老師。他正像一位大詩人一樣,讀了充滿魅力和壯美的萬卷書之后,最后認定只有荷馬的《伊利亞特》才是一部案頭必備書,一切需要的東西都包括在這部書里,沒有任何東西不在這里得到盡善盡美的反映。于是他從這一派里汲取了莊嚴的創作玄機、思想的強有力的美、天馬行空的畫筆的妙趣。

恰爾特柯夫走進大廳,看見已經有一大群人麇集在一幅畫的前面。平時在鑒賞家麇集之處難得有的沉寂,這一回到處籠罩著。他趕快裝出一副專家的矜持的樣子,向那幅畫走近去;可是,天啊,他看到了一幅什么樣的畫!

他面前這個畫家的作品,像處女般純凈、完美、秀麗。它像天才一樣,質樸、神圣、貞潔、單純地高聳于一切之上。這些天仙似的美女仿佛被大家直射的眼光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羞答答地垂下美麗的睫毛。專家們都懷著不由自主的驚異的心情,觀看這幅新穎的、空前未有的圖畫。在這幅畫里,一切似乎都混雜在一起:拉斐爾的藝術反映在高雅的構圖里,柯勒喬的藝術表現在精煉的筆法里。可是,最吸引人注意的是包含在畫家本人靈魂里的創造力。任何細微的一點都被他的靈魂滲透著;一切都表現出法則和內在的力。他到處抓住了包含在自然中的融解一般圓渾的線條,那是只有創造的藝術家的眼睛才能夠看見,模仿者就會畫成棱角的。顯然,畫家是先把從外部世界吸取到的一切蘊藏在自己的靈魂里,然后再從靈魂深處,把這些東西譜成一支和諧的莊嚴的歌。于是連外行的人都可以明白,在創造和對自然的單純模仿之間橫隔著怎樣不可估量的距離。包圍著看畫的人的那種非凡的靜寂,簡直是無法描摹的——沒有一點聲息,沒有一點響動;這當口,畫卻時時刻刻增高起來;越來越顯得比其他一切輝煌、奇妙,最后,整個兒化為了思想從天外飛到畫家心里結成花果的微妙的一瞬,——對于這一瞬說來,人類的全部生活只是一個起點。在圍觀者的臉上,淚珠不自禁地就要滾下來。不管有多么不同的口味,也不管有多么大膽的古怪的口味,仿佛所有的人都對這幅神圣的作品唱出了無言的頌贊。恰爾特柯夫張開嘴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這幅畫的前面,最后,當觀眾和內行們漸漸喧嚷起來,評論作品的好壞的時候,當人家請他發表意見的時候,他這才醒過來;他想裝出淡漠的若無其事的神氣,想說一些刻薄無情的畫家們常說的陳腐平凡的客套話,例如:“是嘍,當然,我們不能否認畫家是有才能的;他真有兩下子,顯然,他想表現點什么,可是,說到主要的地方……”接著,自然是加上一些任何一個畫家都不會因此受益的贊美。他想這樣做,可是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眼淚和哭泣再也抑制不住地涌出來,代替了回答,他像瘋了似的奔出了大廳。

他一動也不動地、茫然失神地在自己華麗的畫室里站了一會兒。他的整個機體、整個生命,在一瞬間覺醒了過來,仿佛他又回復了青春,仿佛熄滅了的才能的火花陡地又燃燒起來。蒙住他眼睛的繃帶被解開了。天啊!他把青春的最好的年月這樣殘忍地糟蹋了;蘊藏在他胸中,可能現在會變得偉大而美麗,會引出驚異和感激的眼淚來的火星,就這樣地被撲滅、被踩熄了!這一切都被糟蹋掉,毫無憐惜地被糟蹋掉了!仿佛在這一剎那,從前他所熟悉的那種興奮和沖動忽然又在他的靈魂里蘇醒了。他抓起畫筆,走到畫布前面去。臉上滲出了掙扎的汗珠;他整個兒化為一個愿望,被一個思想燃燒著:他想描畫一個墮落的天使。這個想頭跟他的精神狀態是最適合的。可是,糟糕!形象、姿態、結構、思想,畫出來都顯得勉強而又不調和。他的畫筆和想象已經被定型束縛得太久,徒然無力地掙扎著想越過他自己所設定的界限和桎梏,結果也只能陷于荒謬和錯誤。過去他太藐視了艱難的、長期的由淺而深的學問階梯和未來的偉大成就的基本法則。苦惱纏住了他。他叫人把最近所有的作品,所有缺乏生命的時髦畫,所有驃騎兵、仕女和文官的肖像,統統從畫室里搬出去。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不準任何人進來,整個兒埋頭在工作里面。他像個耐心的青年一樣,像個學生一樣,坐在那兒畫畫。可是,他筆下畫出來的一切是多么無情地平庸啊!由于不熟悉最初步的原理,他每畫一筆,不得不停頓下來;簡單的、微不足道的機械作用把滿腔熱情凍住了,成了束縛想象的不可逾越的阻礙。畫筆不由自主地凝成記熟的形式,手總是放在刻板的地位,腦袋不敢擺出非凡的姿勢,連衣服的褶襞也有一定的格式,不肯順從地披在不熟悉的肉體的姿態上。他感覺到這一點,他自己感到并且看到了這一點!

“可是,我從前真的有過才能嗎?”他最后說,“我沒有欺騙自己嗎?”說完這幾句話,他走到從前自己的作品前面去,那是他在孤寂的瓦西里島上一間破陋的小屋里,遠離人群、財富和各種欲望,那樣純潔而無私地畫出來的。他現在走到它們前面,開始一幅幅把它們撿起來仔細察看,于是他過去整個貧困的生活都浮現到他的記憶里來了。“是的,”他絕望地說,“我有過才能的。到處都可以看到它的征兆與痕跡……”

他住了手,突然渾身戰栗起來:他的眼睛接觸到了一雙不動地盯住他的眼睛。這是他在施金勸業場買來的非凡的肖像。這幅肖像一直被遮蓋著,被別的畫擋住,因此完全被他忘懷了。現在,當所有堆滿在畫室里的時髦的肖像和繪畫統統搬走了的時候,它好像故意似的,跟他從前年輕時的許多作品混在一起出現了。他想到它的全部古怪的歷史,想到這幅不可思議的肖像曾經是他轉變的原因,意外的橫財引起他所有塵世的俗念,以致毀滅了他的才能——這時候,他急得幾乎要發瘋。他立刻吩咐把這幅可恨的肖像搬走。可是,靈魂的激動并不就此平靜下來:他的全部感情和全部機體連根動起來了,他感到一種可怕的痛苦——這種痛苦是當一個軟弱的人想干他能力不能勝任的事而終于不能辦到時,作為驚人的例外,有時會在天性中顯露出來的;這種痛苦,在青年身上會產生巨力,但在已經失掉幻想的人身上就會變成徒然的渴望;這種痛苦,是會使人干出可怕的罪惡來的。他的心里充滿了嫉妒,瘋狂的嫉妒。當他看見帶有才能的烙印的作品時,臉上就露出了怒意。他把牙齒磨得軋軋作響,用蛇蝎樣的眼光貪婪地對它望著。他心里產生了人們少有的惡念,帶著一股瘋狂的力量要來實現這種惡念。他開始收買藝苑中絕無僅見的精品。他用高價把畫買來,小心翼翼地搬進自己的屋里,然后像瘋狂的猛虎似的撲過去,撕裂它,扯破它,扯成碎片,發出愉快的獰笑把它踩在腳下。他所積蓄的巨萬財富使他具有一切條件來滿足這種惡毒的愿望。他解開了所有的裝金圓的口袋,打開了箱子。從來沒有一個愚昧的魔王曾經像這兇暴的復仇者似的毀滅過這么許多美麗的作品。隨便哪一個拍賣場上,只要他一到,別人對收購藝術品的事就早已絕望了。仿佛憤怒的老天爺故意把一場可怕的災難降到世上來,要破壞這世界的和諧似的。可怕的激情給他染上一種可怕的色調:他的臉上永遠籠罩著殺氣。他的面貌表現著憤世嫉俗和全盤的否定。普希金用理想的筆調描畫的那個可怕的惡魔,仿佛成了他的化身。除了惡毒的言辭和永久的詛咒之外,他的嘴里從來沒有吐露過一句話。他像一頭猛獸似的沖到街上,所有的人,連他的熟朋友也在內,遠遠地看見他,都轉過身去急忙地躲開,說是看見了他,以后一整天都會倒霉的。

對于世人和藝術總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他這種緊張而兇暴的行徑沒有能繼續多久:激越的情欲到底不是軟弱的力量支撐得住的。瘋狂和癲癇的發作越來越頻繁,終于變成了一種可怕的痼疾。殘酷的熱病和急性肺炎聯結在一起,猛烈地襲擊著他,三天以后,他就瘦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此外,再加上無可救藥的精神錯亂的一切癥狀。有時候,好幾個人也攔阻不住他。他開始常常夢見那幅不平凡的肖像上一雙早已忘懷了的活人的眼睛,這時候,他的瘋狂就更顯得可怕。所有圍在他病榻周圍的人,在他看來,都成了可怕的肖像。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來,肖像兩倍、四倍地增多了;仿佛所有的墻上都掛著肖像,一雙雙不動的活人的眼睛盯住他。可怕的肖像從天花板上、地板上對他凝望著,房間擴大了,一間間連綿到無窮無盡,可以容納下更多的不動的眼睛。一個給他治病,并且早已聽到過他奇怪的歷史的醫生,竭力想找出他所夢見的幻影和他的生活經歷之間的秘密關系,可是結果卻毫無所得。病人除了自己的苦痛之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感覺,永遠只是發出可怕的絕叫和不可理解的囈語。終于,他的生命在最后一次無聲的、痛苦的發作中結束了。他的尸體嚇人得很。他的巨萬家財一個镚子也沒有留下;可是,當人家發現價值百萬以上的高貴藝術品被他撕成碎片的時候,就都明白他的財產是被花到什么樣可怕的用途上去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朝阳区| 盈江县| 富宁县| 西青区| 巫溪县| 清水河县| 屏东市| 荣昌县| 南郑县| 河南省| 通城县| 德保县| 贡嘎县| 渭源县| 息烽县| 泽库县| 台北市| 辽阳县| 凤城市| 洪洞县| 元江| 佛学| 乐东| 赤水市| 兖州市| 苍南县| 大石桥市| 峨山| 田林县| 晋宁县| 建阳市| 安多县| 修武县| 东丽区| 日照市| 哈巴河县| 花垣县| 朝阳区| 罗山县| 牟定县| 绍兴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