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夜

夜間，從外面歸來，靜悄悄的，只書桌上一盞罩燈閃著綠幽幽的光，這使我想起兩個綠夜。

一個綠夜，是在1949年南下作戰(zhàn)中。我從漢口搭一輛卡車奔襄陽、樊城，追趕渡江作戰(zhàn)的部隊。正是炎熱的夏天，太陽落山，大家趁著涼爽，貪跑了幾站夜路。誰知這一來卻找不上宿營地了。怎么辦？于是把汽車停在路中間，大家紛紛下車尋找過夜的地方。我們這一組人，下了公路，走進一片樹林，沒料想樹林竟如此稠密深遠，一時走不出來了。繞來繞去，覺得有涼森森的樹影在我們身上、臉上。可是碧綠濃蔭，卻看不見月亮在哪里。寂靜得只聽見自己的足音，真叫人有點毛骨悚然。忽然我怔著了，原來我們走進萬樹叢中一個小村莊，只覺得屋影、樹影、月影，到處一片綠茵茵的。這是怎樣的一個夜晚呀！這從茫茫浩劫中尚未蘇醒過來的村莊，給淡綠的夜色襯出一片多么凄涼的景象啊！我們試著去敲一家屋門，門無聲地打開來，屋里也沒一星燈火，我們搭訕幾句，誰也沒有再提宿營的話，就寂靜無言地走回來。到了空曠的公路上，沒了那濃濃的樹影，好像月色也變得皎潔了。后來我們就擠在卡車上露宿了一夜。

在這之后十年，我到了小興安嶺的大森林里，來到一個采伐場，不久，天就黑了。我們在玻璃吊燈下，吃了一餐夜飯，又談了兩三個小時。主人把我的床鋪安置在一面大玻璃下的木柜上。我一看，非常歡喜，因為，玻璃窗非常大，從上到下，應該說是一面玻璃墻，我躺在那兒就跟在露天地里一樣，樹枝就在枕邊拂動，星星就在頭上閃光，這是欣賞森林之夜多好的機會呀！窗外滿地是新鮮的木材、新鮮的木屑，不時襲進來一陣木脂的芳香。開始我只覺得大森林太寂靜了。后來，我聽見遠遠的“卡拉拉”——“卡拉拉”，像有絞鏈在旋卷，——然后停一下又旋卷，又停了……這引起我的注意。漸漸有一點亮光的高處，一閃一滅，一滅一閃。這真是夢幻一般的……是星星向我飛來？是林中的妖魔睜著怪眼？……慢慢地我才分辨出，那是拉木材的拖拉機的燈光。它們從高山上下來，一下被密林遮擋，一下又顯露出來。我感到一陣羞愧，原來森林之夜并不像我想的那樣寂靜。一刻鐘后，三輛拖拉機隆隆響著停在我窗前不甚遠的黑兀兀的一排庫房跟前，燈熄了，一陣熱烈的笑語聲，然后，一扇木板門“吱——呀”地響了一下，一切終于寂然了。我不能入睡，我想從前這原始森林該多荒涼啊，現(xiàn)今這森林充滿生活的魅力。這是早春，冰冷的空氣還籠罩著森林，我所住的木屋里，爐火還燒得暖烘烘的。如果是夏天，這窗外該多美呀！人們告訴我：天暖時，暴馬子花開放，整個森林像蜜一樣芬芳呢。在我沉思的工夫，森林、山巒的輪廓都清晰起來了，我仿佛看出細小的樹枝在輕輕搖擺。這時，一片清冷的月光穿透窗玻璃落在我的身上。于是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綠夜。

1953年赴朝，作者在前線高巖山陣地與38軍軍長江擁輝和陳外歐同志

我坐在桌邊望著罩燈沉思：這一個和那一個，這是多么不同的兩個綠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