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北京的勝利日

一

“解放軍下午一點鐘進城！”這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一日上午傳遍了北平的消息。電話鈴到處叮叮響，一時之間，街道上人群擠得水泄不通，人們向前望著，人們向前擁擠。一輛播音車開過來了。播音器響著：“親愛的同胞們！北平得到了真正的和平！你們早晚盼望的人民解放軍進城了！他們帶來了中國人民的光榮的勝利！……”話還未了，掌聲、口號聲就轟然爆發，五彩的小旗紛紛拋上天空去。人們說：“今年春天來得早，看哪，那不是咱人民的英雄嗎？”解放軍的戰士，一個個揚著曬得紅紅的笑臉走來。北平人都記得：在這同樣的街道上，曾經走過多少軍隊，不過那些都是反人民的軍隊。那些時候，人們都沉默地低下頭，憤恨地走開，現在千萬條手臂那樣自然地揚起來、搖著；千萬個人那樣熱情地笑著、喊著。還沒撤完的國民黨軍隊想禁止一個三輪車夫喊口號歡迎解放軍，可是車夫堅決地回答他：“我們窮人叫我們自己喊的！”什么東西都不能阻攔人民的道路，人們都融合在一個聲音里，這聲音是快樂的聲音。他們融合在一個行動里，這行動是歡迎解放軍。

護國寺街頭上，一個父親把兒子舉了起來，一只手揚著孩子的小手。許多婦女搶上去跟解放軍的女同志拉起手來又蹦又跳。小吉普車上解放軍的軍官站起來，向四周招手。一群人立刻把手伸上汽車去要求著：“同志！我跟你拉拉手吧！”人們覺得這是光榮，是幸福。當解放軍先頭接防部隊走向朝陽門的時候，一個老太太突然撲向一個戰士，拉著他的手說：“你們可來了！”東四牌樓變成了人海，不是事先約定，而是自然匯集起來的。狂歡游行的行列越聚越多，北京大學、東北大學、鐵路學院、長白師范等等許多學校，都匯集到人民的海洋里來了。大街上鑼鼓密密地敲，多少人唱歌，多少人喊口號，花花綠綠的男女青年，快樂地在街心里跳著秧歌舞。一個青年在街旁邊發表演講，周圍聚了一圈人，三輪車夫站到車上拍巴掌，幾個小孩子爬上了電線桿，他們的臉笑得像早晨的花朵。另外一群小孩子捏著小拳頭高聲喊：“解放軍萬歲！”一個胡子很長的老年人，也和一群青年們一道跳舞，青年們高興得把他舉起來，他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周圍一陣激情的呼嘯，鼓掌歡呼的聲音，簡直有如暴風雨。巨大的人民的海洋，繼續向北涌去，人們喊：“到鐵獅子胡同慰問入城部隊去啊！”一轉眼又擁滿了東口內的廣場。雄偉的解放軍的行列也來了，學生們一眼望見，蜂擁上去，無數的手爭先恐后地伸出來，和解放軍的英雄們緊緊地握手。秧歌隊一隊隊地都到戰士面前來，戰士們風暴一樣地喊起口號，同學們就唱歌來回答，他們歌唱共產黨，歌唱人們的青春，歌唱自己的方向。他們唱：“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著航行的方向。年輕的中國共產黨：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青年們團團地圍著自己的部隊，市民們又團團圍著青年，不少的父親望著兒子笑，姐姐拉著弟弟笑，一直笑到萬家燈火，人們還在笑，還在笑。

和鐵獅子胡同的狂歡同時，旃檀寺里也熱鬧成一團，北京大學唱慶祝勝利歌，東北大學扭秧歌舞，華北學院表演農作舞。忽然，人叢中出現了舞蹈家戴愛蓮，她到北平來還沒有公開表演過。今天，她走到戰士的面前來，她快活地在一片掌聲中跳了個“青春舞”。是的，從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一日下午一點鐘這個可紀念的時刻，北平開始了她的燦爛的青春。

二月三日，人民解放軍舉行了解放北平的入城儀式。裝甲部隊、炮兵、坦克部隊、騎兵、步兵，一路從永定門入城，另一路由西直門入城，會合之后向南走，由西長安街轉和平門，向西，出廣安門。這浩浩蕩蕩的行列，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鐘，前頭已經出了和平門，后頭還在向永定門擁進。

這天，從早晨起，人民就一群群一隊隊地向前門廣場擁去。九時半，林彪將軍、羅榮桓將軍、聶榮臻將軍、葉劍英將軍，出現在前門箭樓上。這時候，前門廣場上，人民的行列像海洋，各色各樣，紅的綠的，獵獵飄動的旗幟，就像翻騰的海浪。人們高舉著自己熱愛的領袖毛主席和朱德總司令的巨像。工人、學生、職員、教授，各式各樣的人都來了。人們向前擁、向前擠。結彩的火車頭開進了東車站，載著好幾千平漢路工人，從遠遠的長辛店趕來。豐臺的鐵路員工在這時也擁進了歡迎的行列。汽車廠、機械廠等等九個工廠的工人，摘去了帽子上的國民黨帽花。一個燕京同學說：“我三點半天沒亮就起來了。”

十時，四顆照明彈升上了天空，莊嚴隆重的入城式開始了。遠遠的從北面，從前門那邊，黑壓壓的一片人迎上前來，前面一面歡迎大旗迎風飄舞，這是歡迎的隊伍；從南面，人民軍隊帶隊的裝甲車，搖著一面紅色指揮旗，朝著歡迎的人群開過來，隨后是高懸毛主席、朱總司令肖像的四輛紅色勝利卡車，滿載著樂隊，銅管樂器金光閃閃，吹奏著雄壯的進行曲。裝甲車部隊一條線似的接在后面。在珠市口一帶，部隊與歡迎的行列會合了，歡迎的行列在左面，部隊在右面，歡呼雷動。招手呀！呼喊呀！多少人激動地流下了眼淚。光榮呀！只有人民的軍隊才能得到這樣的光榮！人群擁上來了，他們跑進了解放軍行列里面，一下擁抱在一起，隊伍都無法向前走了。歡迎的群眾在裝甲車上寫：“你們來了，我們很快樂！”“真光明啊！”“同志們！加油呀！徹底消滅國民黨反動派呀！”……隊伍陸續向前門廣場前進。

十二時，人群里起了一片歡呼聲，人民的英雄炮兵出現了。綠色卡車牽引著戰防炮、高射炮、化學迫擊炮、美式十五生的榴彈炮、日本式十五生的榴彈炮、巨大的加農炮，一輛接著一輛。這里面有從遼西、從沈陽繳獲的整個美國裝備的重炮團。看啊！人民是多么喜愛自己的武器：一門巨大的榴彈炮上面，騎著一個北平的小孩子，他驕傲地高舉著手里的旗子笑著過去了。另外幾門榴彈炮被人們寫上了：“瞄準蔣介石呀！”“送給四大家族每人一顆呀！”十生的巨型加農炮上，一個胸前掛了獎章的英雄炮手，和一個穿綠衣服的郵政工人抱在一起。隨后駛過的另一門大炮上站著五六個女學生。還有一個商人站在炮座上揮手高呼：“解放軍萬歲！”箭樓上，檢閱著這一英雄行列的將軍們，莊嚴而親切地注視著每一輛炮車，注視著人民的狂歡。箭樓下，慶祝解放聯合會的擴音車，領導著唱起“我們的隊伍來了”，“我們的隊伍來了”。數也數不盡的炮車，從歡呼的人們身邊奔馳過去，兩旁鑼鼓喧天，人們扭起秧歌舞來，左面是清華，右面是燕京，他們唱呀，舞呀。有的化裝作蔣介石、宋子文、孔祥熙、宋美齡，在人民部隊強大威力的面前，顯出各種狼狽的丑態。這是歷史的真實反映，人民的愛與憎在這里明白地表現出來。

一時十分，突然發現了前門牌樓那邊冒起了青煙，喊了聲“我們的坦克來了！”一陣坦克轟隆隆的聲音傳了過來，第一輛坦克從遠而近。一個青年學生揮著兩只手，站在坦克的炮塔上，狂熱地喊：“萬歲！”“萬歲！”每輛坦克上飄著一面紅旗。人群里激起一片歡呼，有的歡喜得流出淚，也忘了擦了。戴著無沿皮帽子的坦克手，從坦克塔里露出上身，向人民招手、微笑、敬禮。坦克部隊后面是摩托化警衛部隊，卡車上一色綠的鋼盔，雪亮的刺刀。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看得高興，笑著喘了口氣說：“這口氣可喘過來了！”另外一位說：“我們老百姓有了這樣強大的武裝，任何反動派也不許他再欺負我們了。”

這時，一片“東方紅，太陽升……”歌聲響徹天際。遠遠好像一片麥浪波動，近來一看原來是戴著皮帽子的人民騎兵來到了。人們叫呀，鼓掌呀，把五彩的紙旗都拋上天空。嘀嗒嘀嗒的馬蹄踏著柏油馬路，那樣整齊、雄壯，騎兵們手上的馬刀閃著寒光。騎兵后面就是英雄的步兵。這時，作為前導的軍樂隊一出現，人民的歡騰達到頂點的時候到了。英雄的部隊一支從永定門進城，一支從西直門進城，一個是被敵人稱作“暴風雨式的軍隊”，一個是“塔山英雄部隊”。在一九四六年冬季，那天空似乎還黑暗的時代，他們在長白山下四保臨江，并肩作戰。這兩支英雄部隊從艱難到勝利，在這里得到了人民的熱愛、狂愛，戰士們在千萬只熱愛的眼光下前進。一個胸前掛著六個獎章的英雄戰士，被人們熱烈地圍著、拉著。十個女學生跑上去摸摸那個光榮的毛澤東獎章。這時，歡迎的人們已經站了整整一天，忘記了寒冷，忘記了饑餓，依戀地舍不得這些英雄。他們與行進的隊伍會合起來，高唱“我永遠跟著你前進”，昂然通過一向為帝國主義禁地的東交民巷。

將近下午五時的時候，夕陽照耀著廣安門，在高大的城門前，無數人群歡送鋼鐵機械部隊。在駛行一整日的戰車上、坦克上，飄閃著無數小紅旗，戰士們手上還捧著人民獻給他們的一束束鮮花，這時雖然暮色蒼茫，可是整個北平還到處充滿愉快的歌聲。北平是真正沸騰了。

1949年開國大典，作者在天安門城樓上

二

在我們勝利輝煌的日子里，又增加了一個可紀念的日子，這就是三月二十五日。這一天，毛主席、朱總司令和中共中央其他負責人員到達了北平。這一天下午，在北平西郊飛機場上，舉行了熱烈的歡迎會和莊嚴的檢閱式。

春日的陽光照耀在這遼闊的廣場上，無數汽車紛紛飄著紅旗駛來。工人、農民、青年、婦女、教授、藝術家、各界民主人士和機關干部的行列，從不同的地方來到這里。千百個臉含著微笑，千百只眼睛都望著一個方向。五點整，排列在門口的樂隊鏘然一響，“啊！毛主席來了！”全場爆發了歡呼。當毛主席出現在人民眼前的時候，“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聲，如海濤回旋，此呼彼應。在前面整隊歡迎的行列中，包含著全中國許多優秀的代表人物。毛主席、朱總司令一一和他們握手。歡迎的群眾中紛紛議論著：“毛主席比照片上還精神！”“朱總司令真健康呀！”劉少奇、周恩來、任弼時、林伯渠等同志都來到歡迎的人群中和大家紛紛握手。這時一個煤礦工人高舉兩手說：“我做十二年苦工沒見過天，今天見了毛主席，可見了天。”在婦女代表隊伍里，我看見從農村里來的，堅持了十三年斗爭，把親愛的獨子貢獻給解放戰爭，經歷無數次戰爭、監獄考驗的中國勞動人民偉大的母親李秀真，她兩手緊緊捧著毛主席的手，兩眼閃著幸福的光芒。我記得當她的兒子犧牲時，她的孫女問她：“爸爸呢？”她說：“好孩子，我教你唱個歌——吃飽飯，穿暖衣，翻身不忘毛主席。”而今天，她親眼看見了毛主席，看見了偉大勝利。這里有遠路奔來的各界代表人士，也有經過斗爭暴風雨而來的戰士，這陣容是強大的，這不是簡單的會合，這親密的會晤向全世界宣告中國的勝利。

在愉快的歡迎之后，一個裝甲兵團的指揮員，舉起手中的紅旗。東面有一顆銀白色照明彈，燦然直升高空，而在西面的蒼郁的群山那面，立即響應了五百發照明彈，有如萬千瓔珞，高掛空中，熠熠不滅，這是信號，它宣布了人民武裝部隊檢閱開始了。在這里受檢閱的包括野戰步兵、警衛部隊、坦克、榴彈炮、山野炮、高射炮和摩托化部隊，在陽光照耀下，列滿機場遼闊跑道的整個圓周。當毛主席站在第一輛淡綠色吉普車上向西緩緩前進時，左側人群里，千萬只手臂紛紛搖動，“萬歲！”“萬歲！”呼聲就像翻江倒海，奔騰而不可遏止。軍樂隊急奏出雄壯的進行曲。坦克隊排列一線，坦克塔上數十余面紅旗迎風獵獵飄舞。榴彈炮漆成一片深黃色，高射炮長炮筒如手指向天直伸。這是歷史的嘲笑，當這些美帝國主義的武器屬于反動派所有的時候，它們似乎是容易被奪取的，但當今天掌握在人民手里的時候，便成為無堅不摧的力量了。看！每一個炮手、每一個摩托駕駛手，都是那樣精壯有力地舉手致敬。由數十輛汽車，滿載著所有歡迎群眾構成的檢閱行列，隨著毛主席的吉普車蜿蜒而進，車過之處，戰士們便高聲歡呼；從檢閱行列的卡車上也舉手高聲歡呼，兩方面的歡呼聲聯結一片。

這時，西面天空上，照明彈已如萬花燦爛，一排一排，布滿空中，漫山遍野滾動的歡呼聲，也升至最高潮。檢閱到達了經歷無數次激戰、取得勝利的英雄步兵面前。戰斗英雄們閃耀著胸前的獎章，用嚴肅而愉快的目光迎著毛主席。在檢閱前進時，毛主席親切地注視著從炮兵到步兵的每一個戰士的臉孔。我們無敵的戰士們多少日日夜夜在火線上前仆后繼的時候，心中都是想著毛主席的偉大英雄號召而前進的。今天，毛主席注視著他們，不斷對檢閱指揮官劉亞樓將軍講著獎贊的話。我從車上瞻望這雄壯行列中飄揚著的四十余面彩色繽紛的英雄旗，它們如同統計表上的紅線一樣，標明著這部隊的光榮，這引起毛主席的注意，特別當“塔山守備英雄”大紅旗在前面展動時，他指出：“這是錦州戰役作戰的部隊！”步兵軍樂隊最后奏出“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的樂曲，這樂曲，正奏出此時此地千萬人的心情。

閱兵式在五時五十分完畢。毛主席在溫煦的夕照中和工、農、青年代表及各界民主人士拍攝了一張照像。這個照像將是一個見證，它證明人們在這偉大的一日里，不但看到了強大人民武裝力量的縮影，同時也看到了強大中國民主陣容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