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自認“舍大道而不由”的胡適之先生近來也有些上了康莊大道,言語穩重了好多。在《現代評論》一百十九期寫給“浩徐”的信里,胡先生說:“我總想對國內有志作好文章的少年們說兩句忠告的話,第一,做文章是要用力氣的……。”這句話大概總是天經地義罷,可是我覺得這種話未免太正而不邪些。仿佛有一個英國人(名字卻記不清了)說When the author has a happy time in writing a book,then the reader enjoys a happy time in reading it[3](句子也記不清了,大概是這樣罷。)真的,一個作家抓著頭發,皺著眉頭,費九牛二虎之力作出來東西,有時到賣力氣不討好,反不如隨隨便便懶惰漢的文章之淡妝粗衣那么動人。所以有好多信札日記,寫時不大用心,而后世看來到另有一種風韻。Pepys用他自己的暗號寫日記,自然不想印出給人看的,他每晚背著他那法國太太寫幾句,更談不上什么用力氣了,然而我們看他日記中間所記的同女仆調情,怎么買個新表時時刻刻拿出玩弄,早上躺在床上同他夫人談天是如何有趣味,我們卻以為這本起居注比那日記體的小說都高明。Charles Lamb的信何等膾炙人口,Cowper的信多么自然輕妙,Dobson叫他做A humorist in a nightcap(著睡帽的滑稽家),這類“信手拈來,都成妙諦”的文字都是不用力氣的,所以能夠清麗可人,好似不吃人間煙火。有名的Samuel Johnson的文章字句都極堂皇,卻不是第一流的散文,而他說的話,給Boswell記下的,句句都是漂亮的,顯明地表現出他的人格,可見有時沖口出來的比苦心構造的還高一籌。Coleridge是一個有名會說話的人,但是我每回念他那生硬的文章,老想哭起來,大概也是因為他說話不比做文章費力氣罷。Walter Pater一篇文章改了幾十遍,力氣是花到家了,音調也鏗鏘可聽,卻帶了矯揉造作的痕跡,反不如因為沒錢逼著非寫文章不可的Goldsmith的自然的美了。Goldsmith作文是不大費力氣的。Harrison卻說他的《威克斐牧師傳》是The high-water mark of English。[4]實在說起來,文章中一個要緊的成份是自然(ease),我們中國近來白話文最缺乏的東西是風韻(charm)。胡先生以為近來青年大多是隨筆亂寫,我卻想近來好多文章是太費力氣,故意說俏皮話,拚命堆砌。Sir A.Helps說做文章的最大毛病是可省的地方,不知道省。他說把一篇不好文章拿來,將所有的noun,verb,adjective,都刪去一大部分,一切adverb全不要,結果是一篇不十分壞的文章。若使我是胡先生,我一定勸年青作家少費些力氣,自然點罷,因為越是費力氣,常反得不到ease同charm了。
近來平安[5]映演笠頓爵士(Lord Lytton)的《邦沛之末日》(Last Days of Pompeii)我很想去看,但是怕夜深寒重,又感冒起來。一個人在北京是沒有病的資格的。因為不敢病,連這名片也犧牲不看了。可是爵士這名字總盤旋在腦中。今天忽然記起他說的兩句話,雖然說不清是在那一本書會過,但這是他說的,我卻記得千真萬確,可以人格擔保。他說:“你要想得新意思吧?請去讀舊書;你要找舊的見解吧?請你看新出版的。”(Do you want to get at new ideas?read old books;do you want to find old ideas?read new ones.)我想這對于現在一般犯“時代狂”的人是一服清涼散。我特地引這兩句話的意思也不過如是,并非對國故黨欲有所建功的,恐怕神經過敏者隨便株連,所以鄭重地聲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