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賓若君
前晚,善兒將睡,倦意已籠住他的眉目,忽然懊喪地說,“聽濟昌說,明天他要跟著祖父母母親回蘇州去了。”
濟昌跟善兒同班,是善兒最好的朋友。當善兒說起學校里的玩戲時,我們往往不待思索地問:“是不是跟濟昌?”或者陳說功課的成績時,我們也常常會問:“那么濟昌的成績怎樣?”
聽善兒這么說,知道離別之感侵入他的心了。而在我,更觸動了似已淡忘而實在是有意避開的生死之感,于是頗覺凄然。
濟昌的父親賓若君,我永遠紀念的好友,是給火車輪輾傷而慘死的。在我粘貼照片的簿子里,有他一幀半身的遺像,我在上邊題著“是具真誠能實行的教育家”十一個字。
賓若君在甪直當高小學校校長,先后邀伯祥與我去當教員。本來是同學,猶如親兄弟一樣,復為同事,真個手足似地無分彼此,只覺各是全體的一部分。我因年輕不諳世故,當了幾年教師,只感到這一途的滋味是淡的,有時甚且是苦的;但自從到甪直以后,乃恍然有悟,原來這里頭也頗有甜津津的味道。
賓若君不好空議論,當然也不作現在所謂宣傳性質的文字,他對于教育只是“認真”,當一件事去干。在到甪直之前,他在詩人所縈系的虎丘下的七里山塘當小學校長。山塘的店家每看賓若君的往還作他們的時計;而學生家屬有難決的事,如關于疾病資產營業等的,賓若君往往是他們的重要顧問:這就見得他不單是個教讀書寫字的教師。
我與他同事以后,只覺得他的誠懇遠過于我,竟略帶壓迫的力量。學生偶犯過失,他招犯過失的學生到他的辦事室里詳細地開導,嚴正而慈祥,往往是一點鐘兩點鐘。末了,那學生擦著悔悟的眼淚退出來,賓若君自己的眼眶也好像濕潤了。他熱心于衛生常識的傳授,以為這是一切的基本,所以講刷牙齒洗澡等每至兩三星期,講了之后,見學生一一照著做了,他才放心。
他并不主張什么教育什么教育,像其他的教育工作者。
他的唱歌是學生時代早著名的,曼聲徐引,有女性的美而無其靡。課畢,學生回去了,我們有時沽酒小酌,酒既半醺,他按拍而歌,雙顏紅潤,殊覺可愛。數闋以后,歌者聽者皆覺無上快適,已消散了積日的辛勞。
我對他也有不滿意之點,就在他略帶粘滯的性質。他總是“三思而后行”,而我以為未免多了一思或兩思。但是輕忽僨事的先例正多呢,像他這樣審慮再四,欲行又止,即從最平常的方面說,也未必不因而少僨了幾件事。所以我的不滿意只因彼此的氣質有不同罷了。
那年暑假已過,我因父親去世,移家住甪直。賓若君家里有事,來了又回去,說兩三天就來。但是第三天沒有來。他是不肯失約的,這不來頗使我們疑怪,揣度的結論是他害病了。次日傍晚,兩條航船都已泊在埠頭,連船夫也散得渺無蹤影,而他仍杳然。我與伯祥回家,正在談論不知他的病重不重,那每晚來一趟的瘦臉郵差送信來了。伯祥接信,看了看,似乎放心又略帶驚訝地說:
“果然,他病了,這是他的老太爺寫的。”
“啊!”伯祥抽出信箋看,突然叫起來。我趕忙湊近去看,八九行的話,似乎個個字是生疏的,重看一遍方才明白。信里說賓若君在昆山下車,車尚未停穩,失足陷入月臺與車身之間,致下身被軋受傷甚重;現由路局送回蘇州,入福音醫院醫治;醫生說暫時沒有把握,要看一兩天內經過情形再說。
這消息于我們真是一聲霹靂似地震撼;也不是悲傷,也不是驚惶,實在無以名心頭一時的情狀。想到這個具有真誠的心的可貴的軀體正淌著紅血,想到老年的父母親愛的哥哥正在傷心這猝然降臨的不幸,我們的心都麻木了……
次日,這消息震蕩了全校的心,有如突然來了狂飆。
又次日,我們買舟到蘇探視。原是懷著寒怯的心情的,到望見福音醫院低低的圍墻時,全身仿佛被束縛了,不相信等會兒會有登岸跨進門去的勇氣。“但愿是夢里吧!”這樣無聊地想。
真同夢里一樣,恍惚地登岸,恍惚地進醫院的門。繁密的綠葉遮蔽了下射的陽光,細沙路陰森森的,樹以外飄來禮拜堂里唱頌禱詩的沉靜而稍帶悲哀的聲音,一縷哀酸直透心胸,我流淚了。
前邊來了賓若君的大哥勖初君,我們迎上去問,差不多都噤口了,只簡短地低低說:“怎樣?”
勖初君的眼睛網著紅絲,惘然的,想來已經過度失眠而且流了好些眼淚吧。他搖頭默嘆,說賓若君失血太多了,至于十之六七,大半身無處不爛,腸也有被軋出來的,簡直無望了。
立刻要去看見的是個未死而被判定必死的好友,還能有余裕想什么!無形的大石塊早已緊緊壓住我們了。我們承著這無形的大石塊踅進病房,一切所見全是浮泛的,也不曾嗅到病房里特有的藥氣或者其他氣味。
賓若君蓋在紅色的被單之下,這個想是醫院里特別預備來混淆可怕的血跡,以減輕視疾者的憂懼的吧。但是我們明知這里掩蓋著半截糜爛了的身體,雖用紅色,又有什么用呢?他的臉色純乎灰白,眼睛時時張開,頭發亂結像衰草。他神志還清,抬起眼來望著我們,說:“你們來看我了,謝謝。我的毛病……學校……唷……唷……”一陣劇痛打斷了他的話。
除了“你放心養病,一切都有我們在”這樣虛空的安慰語,還有什么可說的?不知怎樣的,兩條腿就把我們載出這間病室,與直躺著的賓若君分別了。傷心呵,這就是永遠永遠的分別,我竟不曾仔細地多看他一眼。
記得床頭站著個悲傷的影子,默默的,低頭,是賓若君的夫人。
受傷后的七天,賓若君才離開了人世。我因牽于校課,不曾去送殮。后來知道,賓若君在最后的兩三天里是吃盡了劇烈的痛楚的。血流得越多,殘破的肌肉和內臟越發不可收拾,痛覺也越見厲害。不知幾千百回的沉吟哀號,不知幾千百回的輾轉反側,使在旁侍奉的人想不出一點兒辦法。醫生給他打嗎啡針,麻醉他的痛覺,但是不見有效,還是一陣陣的痛。后來他實在擔當不住了,對自己的命運也已明白,含著眼淚哀懇他的二哥致覺君說:“二哥,你是我的親哥哥,疼我的,請設法讓我早點兒死吧!”
致覺君是個誠篤的人,雖然萬分傷心,卻同意賓若的要求,就去與醫生商量。
把病人看做死物一般的醫生只是搖頭;他們對于病人親屬的眼淚和哀泣,視同行云流水,無所動心。
“他不是絕對沒有希望了么?”
“是的,絕對沒有希望。”
“他當不起強烈的痛楚呢!”
“我們能夠做的,就是給他打針。”
“打了針還是痛。”
“這就沒有辦法了。”
“與其聽他多延時刻,多吃痛苦,還不如讓他早點兒解脫?這是我們對于他的唯一幫助。我們是人,人有同情心,不這樣做是我們的罪過!”
“向來沒有這個辦法。”
“哥羅仿(三氯甲烷)之類,你們不是慣用的么?只要份量適合,給他一嗅,就完事了。”
“我不能依你,因為我是醫生。”
“病人自己愿意。”
“不相干。”
“我用病人的親哥哥的名義給你寫筆據,并且簽字在上面!”致覺君郁悒久了的心情一不自禁,淚珠與哭聲迸裂而出,鶻落地跪在醫生面前。“醫生,我求你,求你的仁慈,請你依我的話!該是犯罪,是殺人,都由我承當!”
“但是醫生的宣誓是決不弄死一個還有一線生機的生命。”
“不管病人比死還難堪的痛苦么?”
“雖然痛苦,生機未盡的決不能絕滅他的生機。”
“這是人情么!”致覺君轉為憤憤了。
“不問人情不人情,當醫生就得如此。”醫生還是那樣冷靜。
于是致覺君只得懷著自己害了弟弟似的歉意再去坐在賓若的榻前,直看他的生命一絲一絲地自己斷絕。
賓若君受傷的消息才傳出的時候,好些人就開始“逐鹿”,希望繼任校長;他們用了各色各樣的方法,有巧捷的,也有拙劣的,這且不說。到他的死信傳來,學校里立刻籠罩著一重慘霧,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特地為他唱追念的歌,特地為他刻碑砌入教務室的墻壁,都是憑神靈如在的信念來作的。
開追悼會的一天,致覺君出席致感謝。還沒有開口,出于天性的友愛的眼淚先已流滿兩頰,開口時是凄苦的聲音,我忍不住,低下頭來哭了。
各有各的傷心,可以達到同樣的深度而各異其趣,所以說誰最傷心其實是不合的。但是據傳聞的消息,賓若君的母親太傷心了。她因賓若君死于火車,視火車如殘暴的惡魔。可是住家貼近西城,每天城外來往的火車不知經過多少回,就得聽不知多少回凄厲的汽笛。她聽著,心就震蕩了,仿佛還將奪去她的別的寶貝!有時惘然失神了,有時泫然掉淚了。憂傷痛苦籠罩她的一切,差不多沒法繼續她的生活。
關于招魂之類的方術經人推薦,就時時一試。這當然是迷信:但是只要想起母性的生死不渝的愛,你就不會有那種心存鄙棄的輕薄想頭了。
其中一個術者聲譽最高,也說得最動聽。她說賓若君已在某某菩薩座旁為童子,光明而快樂;如果生者多多給他念些經卷,升天成佛是十分穩當的。
這是一條新的道路!她開始念經,憑著堅強的信念,以為果得升天成佛,也就差足安慰。直到現在,念經是她的日課——將永遠是她的日課了。
然則念經完全替代了憂傷痛苦么?此殊未必,有一事可以證明。前年江浙戰爭,他們全家搬來上海,住在致覺君那里。每天下午沒到四點半,她就倚著樓廊的欄桿,望致覺君歸來。望到了,這才安心,知道放出去的寶貝重復回到掌中。致覺君偶或因事遲歸,雖經先期稟明,她必對燈等候,直到看見兒子的笑容確已呈現于面前,然后去睡。使她致此的根源,不就是永遠不能磨滅的憂傷痛苦么?
有時經過致覺君家,望見賓若夫人寂寞的側影,或在灌花,或在閑立,心頭就不禁暗淡了。抱著終生的悲哀,為恐傷翁姑的老懷,想來時時要自為斂抑吧;而為孩子的前途起見,想也不愿意多給他傷感的印象:于是只有悶悶地暗自咀嚼那悲哀的滋味,這比起哀號長嘆,盡情傾吐來,其難堪豈止十倍。
看見濟昌,我同樣地黯然,雖然他是個蘋果紅的面頰烏亮亮的眼睛的可愛的孩子。賓若夫人對于濟昌,聽說是竭盡了所有的心力的,差不多自己生存的意義就是為著孩子。
濟昌與善兒成為很好的朋友,我覺得安慰,父親與父親突然中斷的緣分,讓他們好好接下去,直到永遠吧!有一次,善兒來說濟昌小病新愈,在家寂寞,濟昌的母親的意思要他去陪著濟昌玩兒。我聽說,催善兒立刻去;能夠使人慰悅的事總是我們應該做的,何況需要慰悅的是濟昌母子倆!
現在,兩個孩子暫時分別了。我愿他們永遠是很好的朋友。這不單是濟昌的母親祖父母伯父等以及我的歡喜,也該是永生在我意念中的賓若君的極大安慰。
1926年11月7日作
(原載《文學周報》第4卷第1期,原題《心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