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天潮濕陰冷。在鄱陽大牢的墻外,幾十個戴著重枷和鐐銬的百姓癱縮在泥水中,發出痛苦的呻吟。他們多半是因交不起各種稅賦被抓來示眾的。而在監牢內,這樣的犯人還有許多。罪犯們了無生趣地靠墻坐著,眼神呆滯,一動不動。忽然,一個中年人把嘴里的血沫啐在地上,哀傷地說:“這哪是人過的日子!漁船稅交到了天通四年,人頭稅交到了天通七年,還有皇糧、勞役、城門費、擴軍費、鹽鐵錢,咱們還哪有活路呀!”一個年輕人狠狠地罵道:“娘的,那幫該死的官吏都應砸爛他們的腦殼!早知現在,小爺上個月就跟著閆二哥去投奔邢大當家,好歹混個肚兒圓。”一個老者趕忙捂住年輕人的嘴,說:“幺哥小聲點,他們聽見了,還不扒了你的皮。在鄱陽,莫說窮苦人,就是江大財主不也破落了。吃香喝辣的就只有那幾個官兒。”被稱為幺哥的年輕人梗著脖子說:“已經這樣了,還怕什么!小爺只是欠了他們幾兩銀子,又死不了。等小爺出去了,看我怎么找他們算賬!”旁邊的幾個年輕人湊過來說:“幺哥說的對。等出去了,咱們就跟著幺哥去投奔邢大當家,總比在這兒活受罪強。”還有個年輕人說道:“我聽說大當家的叫邢華,手下有三四千弟兄,又有二十八位寨主,還請德安的譚舉人做了軍師,專殺官爺、惡霸,救窮苦人的……”這時,外面傳來了獄卒的喝喊聲:“老紀,咋又捉了三個來。早說監獄滿了,連獄神廟都關了人,哪還有地方啦?”另一個人粗聲粗氣地說:“老王,你就知足吧。本來要押十幾個人來的,朱同知臨時抽了幾個去修城墻。他還下了手令,叫你再給咱提出三十個窮鬼來,讓他們去修城抵債。我這是幫你騰地方呢……”
鄱陽城角,兩個被凍得不停跺腳哈手的士兵眼望著破敗的城墻和修城的犯人議論道:“這段墻塌了半年了,邁步就能上人。要是有賊人摸進來,可夠咱的嗆!”另一個士兵回答說:“可不是,聽說那個邢華在湖里鬧騰得厲害,前些日子還打劫過橫塘、都昌,離咱這兒可不遠啊。”前一個士兵又說:“好在咱這城里有四五百官軍,周圍的幾個鎮子也養的有團練,那邢華未必敢來……”
傍晚的時候,幾點雪粒飄落下來,天氣愈發寒冷,街上也沒了行人。在西城門邊的一個破窩棚內,七八個乞丐正在小聲議事。居中一人吩咐道:“前天,大哥和軍師叫我們幾十人潛進城里,說是今夜動手。這兩天,咱們也把城里的情況摸清楚了。等二更天,朱老六和屠三哥跟著我先解決城門口的鳥官軍。王四帶幾個人守在那段塌掉的城墻處。藍正去官軍大營外面,觀察動靜。閆二帶幾個人到縣衙,看著那些狗官。等咱的人馬一到,你們先放了牢里的囚徒,再沖進衙門抓了那姓史的。”旁邊的幾個人抱拳說:“愿聽程寨主命令。”坐在最外面的屠三拍著腦袋說:“呀呵,程明老弟安排得怪那個的!象我這大老粗真想不到這些事。”程明笑笑說:“這都是大哥和軍師交代好的。大哥還說,這次拿下縣城咱就不走了。咱還要把樂平、信州、撫州打下來。到那時候,咱們就保著邢大哥當皇上,譚軍師當丞相,咱哥們都當大將軍。”閆二等人喜笑顏開地說:“那感情好!咱也鬧個官當當。咱也不欺負人,只要能搶個老婆,分點地,好好過日子就行。”程明繃起臉來,說道:“好了,先不說后面的事。你們這就去埋伏。咱可說好了,今夜這一仗,誰要是耍孬種,我可輕饒不了他。”大伙輕輕應了聲“是”,陸續起身離開了窩棚。
遠處傳來“咚咚,咚咚”的敲梆子聲,又有打更人“關門關窗,防偷防盜”的喊聲,斜臥在城門邊上的程明一拍身邊的朱老六,低聲說:“時辰到了,叫弟兄們動手。”朱老六一骨碌爬起來,把兩個手指伸進嘴里,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隨著這記口哨,城門近旁的十幾個乞丐各拉兵器快速沖向了幾個守門的兵丁。那幾個城防軍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去見了閻王。程明帶著十幾個人來到警衛室外面。他側著耳朵聽了聽,對后面吩咐道:“屋里人正在喝酒賭錢。這倒好辦了。老六,你領幾個人就守在門外。他們出來一個,你就砍翻一個。屠三哥還有你們幾個跟我上城去,把剩下的幾個哨兵都宰了,就能迎大伙進城了。”說完,他率先貓著身子往城上摸去。
解決了箭樓上的哨兵之后,程明一邊命人開關落吊橋,一邊把兩個火盆移到了一起,那是他和邢華提前約定好的得手信號。遠處的黑暗里閃出了火把的光亮,隨即,那些火把開始增多,并向著鄱陽城快速移來。角城上的哨兵先發現了異樣。他們一邊篩鑼一邊大聲呼喊著:“不好了!賊兵來了!賊兵來了!”緊接著,便有幾支巡邏隊順著城墻往西門這邊趕。可是,已然來不及了,邢華的人馬象潮水一般沖進了西門。
程明大笑著上前迎住邢華說:“大當家的。城門一破,鄱陽就是我們的了。”邢華拍拍程明的肩膀說道:“干得好!我給你記大功。現在,你領著哥哥先去拔了官軍營寨。軍師和鄧江去取縣衙。孫龍和李林去攻打其它城門。”眾人大聲應諾,歡躍著向各自的目標撲去。
在軍營前,邢華的人馬遭遇了激烈的抵抗,沖在最前面的幾十個人被箭雨射倒了,連程明的胳膊上也挨了一箭。邢華趕忙命人找來一些門板,又讓兄弟邢實帶著人往上沖。在反復突擊了三次后,農民軍終于撕開敵陣,攻到了軍營轅門處。見城防軍仍有戰力,邢華躲在人群后面沖著營門高聲喊道:“官軍弟兄們,我們是鄱陽湖上的義軍。這次我們來了五千人馬,比你們多十幾倍。弟兄們家里也有老小,有很多人也是窮苦人出身,只要你們放下兵刃,我邢華保證不傷你們的性命。”城防軍這邊,一些軍官對兵士們命令道:“別聽他胡說。按照國法,臨陣投敵是要滅三族的。邢華手下一共不過兩千人,能打仗的也就是千把人,大家別怕。他們敢過來,兄弟們就用弓箭招呼。”領頭的城防軍司馬大罵道:“邢華賊寇,本將這里兵精糧足,對付你們綽綽有余,且朝廷的援軍天亮就能到,你們還是快快撤軍,逃命去吧!”邢華大怒,命令強攻。雙方人馬又吶喊著戰到了一處。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農民軍還是沒能攻破軍營。邢華有些著急了。他沖程明大喊道:“程兄弟,縣衙的防衛肯定沒有這么嚴實。我想軍師他們應該已經得手了。你現在到衙門去,把被抓的狗官還有皂吏都押到這兒來。我要用這些人當盾牌,攻破官軍營寨……”
此時的縣衙內外,早已成為農民軍和囚徒們歡慶的海洋。原來,縣令史培浩得到賊兵攻城的消息后,立即傳來屬吏和附近的兵丁把守住縣衙的各個門墻。他又寫下告急文書,讓人送往城外。農民軍進城后,史培浩命同知守住前衙,而他則換了便服,揣了大印,扯著兩個小妾就想從后門逃走。可他哪里知道,早有閆二的手下藏在衙門外了,只要有人出來,便會胡亂大喊。結果,史培浩剛出后角門,就有人在暗處叫嚷道:“有人出來了。大老爺在這呢!快來人呀!抓住他!”史培浩被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逃回了衙中。不多時,農民軍在軍師的率領下,趕到了縣衙。他們只用了一袋煙的工夫就突進了前衙。閆二一馬當先闖進大牢,兜頭砍死了一個獄吏。他又對另幾個獄卒喝道:“該死的東西,去把犯人都放了!”這些習慣了強勢的獄卒面對血淋淋的大刀,全都變成了溫馴的小貓。他們先是忙不迭地磕頭稱是,又踉蹌飛跑著去開各個牢門。重獲自由的人們歡呼著跳到了院中。忽然,不知是誰高喊道:“打死這幾個畜生!”轉瞬間,獄卒們就被幾百個紅了眼睛的囚徒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