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渾身淤泥的石伢子吃力地扒住岸邊大石,雙腿使勁兒了三、四次,這才好不容易把大半個胸脯摔到石面上。
王家嶺上曾有一個出名的肺癆鬼,名叫王瘸子。石伢子并不認得他,只在百丈外遠遠的看過幾眼。
村里人都說他的每聲咳嗽都像竹篾刮過陶甕——沙啞里帶著空洞的回響。
“咳咳咳咳~~”
石伢子張開嘴死命地咳著,一口一口的泥水混著星星點點的水藻正源源不斷地從他嘴里流出來。
原本石伢子還打算依著法寶殘魂的建議裝出幾分孱弱的模樣來,沒想到潭底柳暗花明的興奮勁一過去,剛才在水下一番折騰喝下去大半肚子潭水的他就如同王瘸子一般恨不得要將自己的肺咳出來。
早在水面翻涌的時候,等得心焦的徐望峰便早早地躍了過來。俟等到石伢子咳嗽不止卻也不說話,更勿論什么拍背順氣、救援一二了,只是把雙手負在身后,微瞇著一雙眼不停地在石伢子身上逡巡。
石伢子這一咳,足足咳了有四分之一炷香的功夫。
一直等到石伢子的咳嗽聲漸漸低緩下來了,徐望峰這才不緊不慢地出聲道:“正所謂‘天無絕人之路’,大師兄與師尊那里定有什么靈丹妙藥或是神功仙法可以一解師弟的燥意苦楚,林師弟你又何必這么想不開,非要跳水尋死呢?”
“咳~咳~”
“父精母血、師門厚望。”
“石伢子又怎敢輕言生死,枉送了這條性命?!”
石伢子扶著石頭晃晃悠悠地艱難坐起,露出一張慘白的小臉來,似笑非笑地望著徐望峰道。
“你……”
自打過了迷魂醉心這一關就一直表現得城府極深的徐望峰,在看到抬起頭的石伢子后竟也是忍不住呼吸一滯。
被潭水浸透的皮膚泛著河蚌肉般的慘白,褶皺間還嵌著墨綠色水藻殘絲,宛若被揉爛又攤開的陳舊宣紙,活脫脫一副:
寒潭月冷濕衣擺,陰火磷飛照骨苔。
青白臉皮沒人樣,水中倀鬼回魂來。
“哼!”
似乎是覺得自己方才那一瞬間的驚異有些丟人,徐望峰強自悶哼了一聲,板著臉道:“哦?如此說來,這潭底莫非是有什么奇珍異寶,抑或是有什么靈丹妙藥,才引得林師弟奮不顧身潛入潭中?
“有或沒有,是或不是,師兄自往這潭里一試便知了。”石伢子半靠在一塊隆起的大石上,臉上笑意不減地回道。
“嗯?!”
聽著石伢子慢條斯理的回話,徐望峰這才驚覺對方自打上岸以后哪里還有一絲方才的煩躁癲狂。
就剛才那會兒,這石伢子眼瞅著就是走火入魔、爆體而亡的結局!
他又急急地在石伢子的身上來回端詳了一番,方才在經脈里暴走的赤蟒紋路已然全部消隱,青黛色經絡如冬眠的蛇群靜靜地蟄伏在皮下。
徐望峰臉色一沉,一字一句地說道,“沒想到林師弟洪福齊天,居然在這潭底還有所奇遇?!”
“咳咳~”
“哪里來的什么奇遇?”石伢子以手堵嘴輕咳了兩聲,貌似無可奈何地說道,“不過是碰巧潭水激寒,將《伏虎經》的燥意盡數磨滅,這才堪堪撿回了條命罷了。”
徐望峰見他面色如常不死作偽,身上又有剛才在潭底瘋狂扭打留下的各種擦傷無數,當下便忍不住多信了幾分。
也不怪徐望峰作如是想,什么“投河獲至寶”、“跳崖遇真仙”,那都是評書故事里賺人心神的癡心妄想罷了。若不是得了失心瘋,哪個正常人會把這評書故事里的橋段奉為圭臬?
若個個投河跳崖就能收獲一身修為,那道成皇帝還會求了一輩子的道結果連根毛都求不到?
“莫非這寒潭當真對《伏虎經》的修煉有奇效?!”
“大師兄讓我和石伢子來此面壁思過其實另有深意?!”
凡事有因必有果,石伢子這隨口一說,徐望峰的心里頭便百轉千回憑空多出了許多的想法猜疑。
“既如此,那也是林師弟的運氣、師尊和大師兄的庇佑。”徐望峰沉默了一會兒,收斂思緒道。
“如此修行勝地當立即稟明大師兄,我等四人皆習練《伏虎經》,個中矛盾也大多由這燥意紛繁引起,《太和守一訣》雖然有清心靜氣之效,但終歸有隔靴搔癢之感,這寒潭既然能磨滅燥意自然是我們修行的一大臂助。”
“林師弟身子抱恙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三言兩語之間,徐望峰就將這寒潭的發現與處置大包大攬了過去,還順便將石伢子打發了回去。
“徐師兄所言甚是。”
“我先回屋去了。”
石伢子也不爭辯,徐望峰想著心事的這會兒他也緩回了一口氣,干脆略一拱了拱手,拖著疲憊的身子,一步一晃地回了自己的石屋。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沒想到老夫只是略微提點了一句,你不僅臨危不亂,還深得謊言三昧,直把你那位師兄騙得團團轉。”殘魂的聲音在石伢子心里響起,透著一絲驚訝。
“…………”
石伢子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在王家嶺上他都是規規矩矩、本本分分,可先是在漓陰城里、徐家大宅中走了一遭,再加上“迷魂醉心”的催拔,自己似乎也不知不覺間有了許多變化?
“只不過是因緣巧合而已,再說那潭水確實對燥意有克制之效,我實話實說故而顯得鎮定了些。”石伢子說道。
“你這位徐師兄倒也算得上是個妙人。”
“明明前一刻還巴不得你死在潭里,后一刻卻關懷備至生怕你有個閃失。”殘魂繼續說道。
“他哪里是怕我有什么閃失,不過是擔心我在旁邊,攪和了他的好事罷了。”石伢子“咕嘟咕嘟”喝下小半碗辟谷丹水,之前練功加上潭底一番折騰,他這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了。
也就在這時候,“撲騰”的水聲從外面傳了過來,顯然是徐望峰按捺不住心中的驚疑,親自跳到潭里要去查驗一番了。
“嘖嘖嘖~”
“明明不過是半大的娃娃,怎地就有這么多的花花腸子?”老人聽到水聲不由感嘆道,也不知道這“花花腸子”說的到底是徐望峰還是石伢子。
“大概都是那‘迷魂醉心煙’惹出來的吧。”石伢子也不由地慨嘆道。
“迷魂醉心煙?”老人疑惑道。
“便是一種催熟心智的奇物。”既然已經融為一體,石伢子也沒有對器靈老者藏著掖著的道理,當下便把自己這一路的經歷講了一遍。
“你所謂這‘迷魂醉心’的功效倒是有些耳熟。”殘魂有些疑惑地說道。
“莫非前輩之前也是隸屬于上都宮的某位仙長?”石伢子隨口一問,緊接著便后知后覺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腦勺,“既然是在秘窟之中,前輩定與上都宮頗有淵源。”
“記不得了。”殘魂有些無奈地說道,“前塵夙緣是一星半點都記不得了。”
說完,殘魂又有些尷尬地說道,“我勸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我這兒什么都記不得了,對你的修行可是沒啥太大的臂助。”
石伢子聞言一愣,隨即動容道,“您說的這是哪里話?!”
“單說您這甲片能消弭燥意,讓我沒有走火入魔之危便已經是最大的助力了!”
“若不是您,只怕此時的石伢子早已成了那寒潭中的一具死尸了。”
說完石伢子便雙膝跪地,向著前面空蕩蕩的石壁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殘魂不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說起來,還不知前輩尊姓大名?”爬起來的石伢子抓了抓頭皮,有些尷尬地問道。
之前在王家嶺上,李家婆婆常常接濟于他,他便是趁著婆婆不注意的時候向著他們家磕頭拜謝,現在器靈殘魂等同于救了他一命,他卻是連人家姓甚名誰都不知曉,按著母親的說法,那是大大的不敬了。
也就在這時候,這孩子的身上才流露出一些孩子氣來。
“名字……么……”殘魂想了好一會兒,才有些不確定地說道,“好像是叫……陰蝕燭?”
“陰蝕燭么?”
石伢子默默念誦了兩遍,只覺得這名字和殘魂老者一樣,渾身上下都透著神秘莫測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