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青蜷在云翊的床榻上，看著窗外的月光一寸寸爬上案幾。當熟悉的腳步聲終于響起時，她數清了嫦娥在廣寒宮點燃的第三千盞琉璃燈。
“等了很久？“云翊帶著一身夜露的氣息推門而入。
“嗯，“她抱著膝蓋，下巴抵在云被上，“久到看見嫦娥點完了所有星燈。“
云翊解玉帶的手突然一頓——越青不該知道月宮的秘密。
“要聽琴么？“他不動聲色地掛好外袍。
見她搖頭，天君又溫聲問：“那想吃些什么？“
越青還是搖頭，忽然赤著腳跳下床，拽住他的衣袖：“天君，“她仰起臉，露出云翊從未見過的嫵媚笑容，“我們洞房吧。“
“咳......“云翊被自己的仙力嗆到，“怎么突然......“
“太子不要我了。“她指尖劃過他喉結，“你說過會娶我的。“眼底卻閃過一絲晦暗的光——這個傻子，難道看不出我在騙他嗎？
云翊突然握住她作亂的手：“夫妻之事，需得兩情相悅。“他替她攏好散開的衣襟，“若你難過，我陪你入睡可好？“
越青怔住了。這個男人的溫柔像張無形的網，勒得她心臟生疼。她只能機械地點頭，在心里嘶吼：我本該撕碎你的魂魄，就像對待云浚那樣！
“睡吧。“云翊撫過她發頂的力道，輕柔得像在觸碰易碎的夢。
越青突然抓住他手腕：“別走......“
“我彈琴陪你。“他抽出手，古琴自動飛入懷中。
琴音如潺潺流水，越青很快沉入夢鄉。可這次的混沌格外粘稠，她拼命掙扎著醒來時，正對上云翊來不及收斂的痛楚眼神。
“我做夢了......“她啞聲道。
“天亮了。“云翊背光而立，輪廓模糊得像要消散，“我要離開些時日。“
越青赤足追到門口：“帶我去！“
“麗華殿需要主人。“他最后回頭看她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虛偽的皮囊，直直望進混沌深處，“替我守好它，好嗎？“
殿門關閉的剎那，越青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沒看見云翊袖中飄落的一頁命簿——上面赫然寫著：“彼岸花開日，神隕天地崩“。
越青在殿內徘徊了整日，總覺得心口悶得慌。直到第二日清晨，她伸手推開雕花殿門時，卻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震得后退數步——
“禁制？“
她掌心凝聚靈力按在虛空處，金色符文立刻浮現，正是云翊獨有的封印術。昨夜他撫琴時的神情突然浮現在眼前，那微蹙的眉峰，那欲言又止的唇......
“琴音......“越青猛地攥緊衣襟，“他的琴能窺探人心！“
百年前混沌中的招魂曲，數百年來夜夜的安神調，從來都不只是安撫——那是天君在聆聽她靈魂深處的每一絲波動。
“流朱......“她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要去帶回流朱！“
恐懼如潮水般漫上來。四大神獸若被喚醒，當年被鎮壓在歸墟之底的混沌之力就會......
殿外突然傳來仙鶴清啼。越青撲到窗前，看見司命星君正急匆匆駕云而過，方向正是——云海之巔。
“來不及了......“她顫抖著摸向發間的玉簪，“必須破開這禁制。“
簪尖刺入心口的剎那，鮮血化作紅蓮業火灼燒著金色符文。越青疼得跪倒在地，卻死死盯著逐漸崩裂的禁制。
“云翊......“她嘔出一口鮮血，“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放出什么......“
禁制碎裂的瞬間，萬千金光如利刃迸濺。越青硬生生扛下所有反噬，玉笛寸寸皸裂，在她掌心割出深可見骨的傷痕。
她赤足踏過滿地狼藉，一步一血印地沖向太子書房。云舒汻抬頭時，正對上她染血的衣袂和蒼白如鬼的面容。
“你竟能沖破父君的禁制？“太子驚得打翻了硯臺。
越青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鮮血順著兩人交握處蜿蜒而下：“聽著，若我能帶回你父親——“她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絕不能再讓他踏足云海之巔。“
“父君去了何處？“
“魔界。“她松開手轉身便走，足印在白玉地面上烙下觸目驚心的紅，“他以為自己在拯救蒼生......“
云舒汻追出幾步：“到底發生何事？“
“他在阻止我成為真正的噩夢。“越青回頭一笑，唇角溢出的血染紅了牙齒，“可惜......“
最后幾個字消散在風中。太子只看見她破碎的身影化作流光直墜南天門，而案頭那份被血浸透的奏報才緩緩展開——「魔界異動，流朱蘇醒」
魔界的血色殘陽將云翊的身影拉得很長。他已在尸山血海中廝殺了整整五日，白衣早已被魔血浸透，每走一步都在黏稠的血沼中留下深深的腳印。
“流朱——“
天君的聲音嘶啞如砂石摩擦，手中天誅劍斬出萬丈金光，將撲來的魔獸潮生生劈開一道裂口。遠處，流朱立于魔宮之巔，猩紅戰衣在狂風中獵獵作響。
“天君何必執著？“她指尖纏繞著魔氣凝成的鎖鏈，“我家主人說了，要請您......永遠留在這兒呢。“
云翊抹去臉上血污，露出被魔氣灼傷的猙獰傷口：“她不是你的主人。“瑯桓劍突然爆發出刺目白光，“是囚禁你的仇敵！“
流朱嬌笑著揮袖，無數魔將如潮水涌來：“那您問問這些魔靈答不答應？“
戰斗瞬間白熱化。
云翊的劍勢如虹，每一擊都帶著毀天滅地的威能。魔將的殘肢斷臂在空中飛舞，黑血如雨般傾瀉而下。可每倒下一個，就有更多魔物從血沼中爬出——它們啃噬著同類的尸體，在廝殺中不斷進化。
第五日黃昏，天君終于殺到魔宮臺階下。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著，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從肩胛貫穿到腰腹。
“最后一遍，“他劍指流朱，喘息如雷，“跟我回去。“
流朱的笑容終于消失。她緩緩抬起手，魔界大地開始震顫：“您可知，四大神獸覺醒需要什么祭品？“
云翊瞳孔驟縮——
“正是天君您這顆......“她的指甲突然暴漲三尺，直取心臟，“九竅玲瓏心啊！“
魔界的血色蒼穹突然被一道青光撕裂，越青踏著破碎的玉笛殘片從天而降。她渾身是傷，素白的衣裙早已被血浸透，每走一步都在虛空中綻開血蓮。
云翊飛身接住搖搖欲墜的她，聲音顫抖：“青青，你何必......“
“何必？“越青猛地推開他，染血的玉笛直指他咽喉，“你以為收回流朱，就能阻止我復仇？“她冷笑時唇角不斷溢出血沫，“天真！“
整個魔界驟然寂靜。流朱和萬千魔將齊齊跪伏，等待著魔主的號令。云翊的白玉冠早已碎裂，長發散落在血染的肩頭：“我只想......回到最初......“他伸手想觸碰她的臉，“帶你遠離這些紛爭......“
“不可能！“越青的笛尖刺破他頸間皮膚，“我要云浚魂飛魄散，要你痛不欲生，要九重天化為焦土！“
云翊突然抓住玉笛抵住自己心口：“那現在殺了我。“他笑得凄然，“七萬年癡心，換你給個痛快......“
越青的手在發抖。魔氣在她周身翻涌，可玉笛卻遲遲刺不下去。
“一百年前......“她突然嘔出一口黑血，“你招我魂魄歸來......“魔氣漸漸消散，“我還你百年夫妻......“
流朱急切地上前：“主人！“
“閉嘴！“越青回頭時眼中金芒大盛，“魔界交由你掌管。“她看向云海之巔方向，“待我履約完畢......自會送你回去。“
云翊將她打橫抱起時，兩人的血交融在一起，在魔界焦土上滴落成蜿蜒的紅線。九重天的接引金光籠罩下來時，越青在他懷中閉上了眼睛。
寢殿內，鮫綃帳隨風輕晃，映著越青蒼白的睡顏。云舒汻立在榻邊，手中絲帕懸在她眼角許久，終是輕輕拭去那滴將落未落的淚。
指尖觸及肌膚的剎那，越青忽然在夢中攥住他的手腕。她的手指冰涼，力道卻大得驚人：“云浚......“
這個名字讓太子渾身僵住。
“你可曾......偶爾想起我？“她囈語著，睫毛顫動如將死的蝶。
云舒汻望著她眉心若隱若現的彼岸花印，喉結滾動：“一千年的習慣......“他苦笑，將她的手放回錦被中，“哪能說忘就忘。“
越青似乎聽見了，唇角微微揚起，又沉入更深的夢境。
窗外，天君的身影在廊下一閃而過。
云翊蘇醒后的第一道旨意，便如驚雷炸響九重天——
“立越青為天妃。“
旨意剛出，三十三重天的老君便踏著紫氣東來，拂塵一掃，殿門轟然緊閉。
“天君可想清楚了？“老君白眉下的目光如電。
云翊披衣而起，胸前包扎的傷口滲出點點金血：“本君從不說笑。“
“她與九重天有血海深仇！“老君拂塵直指西方，“云浚之死，當真以為無人知曉？“
“荒謬！“云翊一掌拍碎玉案，案上奏章化作齏粉，“她何曾——“
“天君！“老君突然掐訣，空中浮現出當年歸墟之戰的殘影——越青手持玉笛貫穿云浚心口的畫面清晰可見，“眾神皆在等一個交代！“
殿外突然傳來轟鳴，三十六部神將齊齊跪在階前：“請天君三思！“
云翊看著映在窗欞上的幢幢人影，忽然低笑：“老君可知，當年是本君親手將彼岸花逼到絕境？“他指尖凝聚出一段被塵封的記憶光影，“是我和二弟，幫助母神，將她推入了輪回道……“
老君踉蹌后退：“那她此番回來……“
“她來找本君的。“云翊擦去唇邊金血，“這九重天欠她的，本君用余生來還。“
殿外驚雷炸響，眾神的怒吼與天君的威壓在云霄之上碰撞出撕裂蒼穹的閃電。
云翊踉蹌著踏入母神殿，殿內長明的星辰燈映著他慘白的臉色。他重重跪在母神玉像前，玄色衣袍鋪開在冰冷的玉磚上。
“母親......“他額頭抵著神像底座，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兒臣都知道......“
殿外忽有驚雷滾過，照亮他顫抖的肩線：“知道是青青殺了二弟，知道她放出流朱，知道她要毀九重天......“金紅色的神血從攥緊的指縫滲出，“甚至知道她袖中藏著弒神的匕首......“
神像眼眸處的星光忽然明亮了一瞬。
“就一百年......“他猛地抬頭，露出染血的眼角，“百年之后，兒臣愿以神魂為祭，親手......“最后幾個字生生咬碎在齒間。
母神的聲音從星辰深處傳來，飄渺如嘆息：“這天地，早就是你們的了......“
“可他們全都反對！“云翊一拳砸在地上，玉磚裂開蛛網般的紋路，“就像當年逼二弟那般......“
星光漸漸暗淡。云翊頹然坐倒，忽然想起十萬年前——他和云浚并肩坐在蟠桃樹上，弟弟笑著說：“大哥，這天規比樹皮還糙，硌得慌。“
如今他終于嘗到這滋味。
越青的指尖在玉笛上反復摩挲，笛身發出細微的嗡鳴。云舒汻坐在她對面，看著窗外漸暗的天色——這已是第三日沒有天君臨朝了。
“父君閉門不出，“太子將茶推到她面前，“群臣都在等一個答復。“
越青抬眸，眼中閃過一絲譏誚：“你想要我勸他？“她突然將玉笛橫在案上，“那你告訴我——“
笛身映出太子緊蹙的眉頭。
“一個心死之人，憑什么還要為九重天勞心勞力？“她指尖輕叩笛孔，“除非......“
云舒汻突然按住躁動的玉笛：“除非讓他覺得，天君之位還能護住他在乎的人？“
九重天的蒼穹永遠凝固著冰冷的靛藍色，像一塊亙古不化的寒冰。直到那一日，迦諾的腳步聲撕裂了天宮的寂靜——
“天君！“他瘋狂拍打著殿門，聲音嘶啞，“眾神把越青押上了誅仙臺！“
門扉轟然洞開，云翊赤著腳沖出來，長發散亂，眼中布滿血絲：“你說什么？“
“李天王用鎖妖塔......“迦諾還未說完，眼前已沒了天君的身影。
誅仙臺罡風獵獵，云翊趕到時，只來得及看見越青被雷電吞沒的最后一瞬。她的紅衣在電光中翻飛如蝶，竟還回頭對他笑了一下。
“為什么？！“
云翊的怒吼震碎了方圓百里的云階。太子顫抖著上前：“父君......眾神說她妖惑君心......“
“君心？“云翊突然大笑，笑聲中金血從七竅溢出，“這君王誰愛做誰做！“他反手一掌拍向自己天靈蓋，“我只要——“
“天君不可！“
數道神力同時壓來，勉強護住他碎裂的神脈。眾神驚恐地看著昔日威嚴的天君蜷縮在血泊中，像個孩子般喃喃：“七萬年太長了......我只要百年......只要百年......“
誅仙臺的罡風撕扯著越青的衣袍，雷電貫體的劇痛卻讓她笑出聲來。
終于——
終于能光明正大地逃離這座金玉牢籠。
在下墜的瞬間，她看見云翊崩潰的身影越來越遠，看見眾神驚愕的面容，看見太子徒勞伸出的手。九重天冰冷的藍色天幕在她頭頂閉合，像一場終于落幕的大戲。
人間的煙火氣絲絲縷縷地漫進小院，混著晨露與柴火的清香。越青斜倚在涼棚下的藤椅上，指尖輕叩粗陶茶盞，聽著遠處集市傳來的吆喝聲。
——真是舒服極了。
她本打算一落地便直奔魔界，召集舊部殺回九重天。可那日路過青城山腳，恰逢暮雨初歇，山嵐如紗般籠著這座小城，街角賣糖人的老翁笑呵呵遞給她一只蝴蝶模樣的糖畫......
“就住一陣罷。“她當時想。
如今三月過去，涼棚上的紫藤已爬滿竹架。越青晃著腳尖，望著九重天的方向——天上應當才過幾個時辰，不知云翊......
茶盞突然燙了手。她蹙眉甩了甩指尖，暗惱自己竟還為那人擔憂。
“我可是妖啊......“她自嘲地勾起唇角，仰頭飲盡殘茶，“母神親手捏的妖。“
除非老君親自下界，除非云翊不惜動用混沌之力，否則那些小仙就是與她擦肩而過，也只會當是個尋常的凡間女子。
夕陽西沉時，她懶洋洋回屋打坐。體內黑暗靈力流轉過七經八脈，在丹田處凝成一朵小小的彼岸花。
“無趣。“
越青睜開眼，望著窗欞外漸亮的星辰。這樣平靜的日子，竟比鎖妖塔的罡風更讓人......
寂寞。
四月的風裹著柳絮掠過青石板街，越青攏了攏蓮葉所化的青衫，隨著人流往城中央的賽詩臺走去。她本只想瞧瞧熱鬧，卻在看清魁首面容的剎那，指尖掐碎了袖中暗藏的符紙——
那張與鳳靈一般無二的臉！
“不可能......“她喃喃自語，人群的喝彩聲忽遠忽近。千年前她親眼看著鳳靈魂飛魄散，連歸墟都找不到半點殘魂。除非......
臺上的書生正含笑作揖，腰間玉佩隨動作輕晃。越青瞳孔驟縮——那玉佩紋路分明是逆轉的鳳凰圖騰！
“借尸還魂？“她冷笑一聲，指尖凝起一縷黑氣正要探查，那書生卻突然轉頭，直直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四目相對的瞬間，越青分明看到他眼底閃過一抹熟悉的金芒。
——那是云翊用觀微之術時才會有的神光。
后來，越青才知曉這段糾纏千年的宿緣——
鳳靈殿下，正是當年人間那位癡情皇帝的轉世。昔年皇帝身死時，她于心不忍，將其一魄藏于心間溫養。正因如此，轉世為太子的鳳靈生來便少了一魄，而那缺失的，恰是掌管七情六欲的情弦。
直到她魂離九天的那百年間，那一魄才悄然離體，落入輪回，化作了眼前這癡癡傻傻的書生。
越青望著人群中茫然四顧的“鳳靈“，指尖輕觸心口。那里曾跳動著一縷不屬于自己的魂魄，承載著帝王最熾烈的情愫，也背負著最深的債。
“原來如此......“她低喃。
若尋回這一魄，便是還清了皇帝的債。可那癡兒又將何去何從？而那皇帝究竟何人，為何能投生為神胎？這天地間的因果盤根錯節，似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撥弄命運。
遠處，書生突然對她綻開純粹的笑，眸中映著四月春光，干凈得不染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