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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水仙動心

神界的時間是沒有痕跡的。云海依舊以萬古不變的姿態翻涌,琉璃宮闕永遠流淌著泠泠清輝,連最纖細的星辰砂漏都計量不出光陰在此地的流逝。一切仿佛靜止,卻又在無聲中消逝,像指尖握不住的流風,像眼底留不住的光影。

那株以神血滋養、以執念為壤的彼岸花,最終沒能度化云翊冰封十萬年的深情。它在母神面前,在云翊面前,最后一瓣赤色融進虛空時,發出極輕極輕的嘆息,如同情人訣別時未能出口的哽咽。它選擇了放棄,將凝聚了千萬年癡妄的靈魄徹底獻祭于天地之間,換三界重歸有序,換他……永世安寧。

云翊正是在某個批閱古籍的瞬間,指尖陡然一顫,墨跡在卷宗上泅開一小片晦暗。他只隱約覺得神魂深處像是被無聲剜去一角,空落落的,透著穿堂而過的冷風,卻又怎么都想不起,那空缺處曾經供奉著一個名字,一個執念,一個叫做越青的劫。他蹙眉凝神內視,命魂完整,神力充盈,并無異樣。最終歸咎于連日推演星軌的疲憊,不再深究。

他不再躊躇,起身關閉了碧海青天閣所有的門窗。沉重的萬年沉香木門次第合攏,將外界的天光與聲響一寸寸隔絕,最后一絲縫隙消失時,也仿佛隔絕了所有鮮活的氣息。他轉身投入內殿浩瀚的典籍與漫長的修煉之中。日子一天接一天,清冷而平靜,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與心跳,靜得仿佛整個世界都沉沒在無底的海淵。

昆侖之巔,風雪永恒。

欒云和欒萍褪去凡塵衣衫,重新換上素白道袍,于冰崖之上相對而坐,吐納著凜冽卻純凈的天地靈氣。以凡人之軀重走仙途,經脈滯澀,氣海枯竭,每一步都艱難得如同攀登刀山。每一次引氣入體,都伴隨著刺骨的疼痛和漫長的煎熬。可他們心中卻異常踏實——鎮守青龍之責未變,昆侖的雪依舊冰冷潔凈,這樣的日子,苦修之中自有一份令人心安的恒定,也算是一種兩全。

天地萬物,終究相生相克。自那株以極致情魄為祭的彼岸花消散,世間曾被強烈執念壓抑的生機,竟開始不受控地瘋長。人間草木一夜之間蔓過城郭,深山老林里靈脈奔涌如沸,奇花異卉爭相綻放,碩果壓彎枝頭。可那繁華之下,卻透出一種無聲的冷寂。尤其是本應逍遙恣意的妖界與清心寡欲的仙界,連最基本的生趣都似乎在消退。千百年來,難有一場真正的姻緣締結,偶有萌動的春心也總在萌芽時便莫名枯萎。一切仿佛回歸了上古最初的秩序,嚴謹、精確、了無波瀾,卻又像是失去了所有溫度,淪為運轉不休的冰冷輪盤。

誰也沒料到,最先被這無邊死寂逼瘋的,竟是那七十二重天之上、本該最是無情無欲的神尊。

心底那份被母神禁制、被歲月塵封、被他自己強行遺忘的渴望,在失去唯一對手戲的舞臺后,竟咆哮著沖破了所有束縛。他開始不顧一切地踏遍三界每一個角落,從九天銀河搜尋到歸墟之底,瘋狂地尋找越青留下的任何一絲痕跡,一片衣角,一縷殘香,一段記憶。

他在星辰殿推演早已混亂的星軌,神力如洪水傾瀉,鬢角一夜之間染上霜白;他撕裂時空罅隙,任憑狂暴的虛空之力在身上切割出深可見骨的傷痕;他甚至闖入輪回盡頭,凝視那沸騰的忘川之水,試圖從億萬生魂的哭嚎中分辨出那一縷獨特的顫音。他用盡所有禁忌手段,燃燒神魂,透支神源,只為換回那個讓他千萬年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心動的人。

他說,他可以逆天改命,也可以不再做這至高無上的神。他甘愿掙脫七十二天那冰冷神柱的永恒禁錮,墜落凡塵,只因她曾許過他一百年。

他記得清楚無比,在那個星河低垂的夜晚,她那般絕望和疲倦,眼神卻亮得驚人,望著他被困的星空說:“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就回來陪你一百年。”

就為了這一句承諾,為了這真實可觸、有血有肉的一百年,他寧愿此后永生永世再被鎖回七十二重天最幽暗的底層,承受萬千劫罰,神魂永墜無間。短暫的自由,短暫的她,抵得過接下來億萬年的孤寂。

當天地終于歸于一種極致的、令人心慌的寂靜,神、仙、人、妖各安其位,秩序井然得如同一幅精心繪制的工筆畫,卻也帶來了一種無邊的、深入骨髓的寂寞。天君與天后正是在這樣的沉寂中,再度踏入了那扇久未開啟的碧海青天閣大門。

“大哥……”天君的聲音在空曠殿宇中響起,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遲疑,尾音消散在冰冷空氣里。

云翊并未抬頭,筆鋒依舊穩健地在一卷攤開的古老玉簡上批注,神力凝成的墨跡泛著淡金微光。他只淡淡問道,聲音平直無波:“天君親臨,此次是何處妖魔作祟,需親自來此調閱典籍?”自越青從他命魂中徹底消散——并非忘川水封印,而是徹底的、不留絲毫痕跡的獻祭——那些關于她的記憶便如被烈陽蒸發的朝露,消失得干干凈凈。如今的云翊,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那個凜然公正、不染塵情、只為天地秩序而存在的大殿下。他看起來平靜如古井深潭,周身卻散發著一種令人不敢接近、無法融化的寒意,真正成了高踞云端、無心無念、只剩神職的塑像。

天君撩起繡著龍紋的袍角,在他對面的白玉石凳上坐下。石凳冰涼刺骨,他卻渾然未覺。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云翊筆尖劃過玉簡的細微沙沙聲。良久,天君方道,語氣刻意放得平穩:“昨日,云鳳盈私自下了人間。”

“嗯。”云翊筆下未停,甚至連一個頓挫都沒有,仿佛聽到的只是一片落葉墜地的消息,語氣中沒有半分波瀾。

天君見他如此,便將后續話語也包裹上同樣的平淡外殼:“他說,他是去尋欒萍。”

云翊依舊整理著他面前堆積如山的古籍,修長手指拂過殘破的卷軸邊緣,帶起微弱流光。那些記載著天地秘辛的文字在他眼底流淌,卻映不入絲毫情緒。天君望著他冷漠如冰雕的側臉,終是再度開口,聲音里滲出一絲難以完全掩飾的憂慮:“他同我說,想迎娶欒萍,立為羽后。”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溫潤的玉扳指,“可欒萍并非羽族……如今天地間最后一片金翼,就只在他身上了。我憂心這般下去,羽族血脈……怕是再難延續了。”

殿內一時只剩下書頁輕翻的微響,和一種比無言更徹骨的冷清。鎏金熏爐里吐出裊裊香煙,筆直上升,然后散入虛無,如同許多未曾言明的命運。

云翊緩緩放下手中那卷泛著幽光的獸皮古籍,動作舒緩而精準。恰在此時,殿門處的珠簾發出清脆碰撞聲,水仙端著一盞青玉茶盤輕盈步入,盤中兩盞清茶氤氳著熱氣。她步履輕柔,裙裾拂過光潔如鏡的地面,幾乎沒有聲響。

“天君,殿下,這是人間新貢的雨前龍井,請用。”她的聲音溫婉如水,帶著恰到好處的敬意,目光飛快地掠過云翊波瀾不驚的臉。

云翊接過茶盞,指尖沒有碰到她分毫,語氣客氣卻疏離如同對待任何一位尋常仙侍:“有勞仙子了。碧海青天閣中自有仙娥侍奉,仙子還應以花界事務為重,靜待藍無印歸來便是。”

水仙眼底那絲小心翼翼的期待驟然熄滅,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黯然。她低下頭,濃密眼睫在白皙臉頰上投下淺淡陰影,矮身行了一禮,腳步略顯倉促地轉身離去,背影單薄。天后見狀,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忙起身跟了出去。

珠簾再次晃動,室內重歸寂靜。

小金龍可比云瑯桓敏銳得多,他挑眉望向對面重新拿起書卷的云翊,金棕色的瞳孔里閃爍著探究的光,直截了當地問,打破了那層虛偽的平靜:“大哥,水仙這番心意……持續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她打理花界、照料碧海青天閣內外,甚至暗中調停過幾次仙妖摩擦,皆是為了你。你真就……一點都看不入眼?”

云翊并未看他,目光依舊膠著在古老的文字上,只將話題輕描淡寫地轉回先前之事,仿佛未曾聽見那個問題:“欒萍早已不是妖身,如今是真正的凡人。若她道心堅定,勤修不輟,有朝一日脫胎換骨,登臨神階,與鳳凰結合,誕下繼承金羽血脈的后代,也并非絕無可能之事。”他的分析冷靜客觀,如同在推演一道術法難題。

小金龍卻不肯放松,身體微微前傾,追問道:“可她現在終究只是凡人之軀,修為淺薄。更何況,如今整個羽族遺老都激烈反對鳳盈娶一個凡人出身的昆侖侍童,認為這玷污了最后的高貴血脈。”

云翊終于從書卷上抬起眼,看了看他這位已是天帝的弟弟,忽然極淡地、幾乎看不見地輕笑了一聲,那笑意未達眼底:“你今日來,繞了這許多圈子,是專程給我找事做的?”語氣里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淡漠。

天君被他點破,也不再遮掩,索性坦然笑道,露出一點少年時的狡黠:“大哥,你既不管魔界,也不理人間俗務,終日守著這些故紙堆。但收個徒弟,指點一二,總無妨吧?如今昆侖得靈脈滋養,仙氣日益充沛,正是修煉圣地。你既說欒萍有登神之望,大可不必讓她永遠只做個侍童。悉心教導,或許真能成全鳳盈那片癡心,也免羽族絕嗣。”

云翊目光微動,落在指尖一枚極小的陳舊燒傷痕跡上——那是某次煉器時不慎留下的,他竟一直留著未曾抹去。他無意識地用指節無聲地敲了敲冰涼案幾,似在真正斟酌這個提議。

“大哥,若不然……您去昆侖收徒也未嘗不可。”小金龍見狀,趁熱打鐵,斟酌著詞句,聲音放得更溫潤幾分,“您收服青龍、鎮伏鳳凰、平定混沌之亂,早已是天地間公認的戰神。昆侖地處人間與魔界交界,乃樞紐之地。您若坐鎮于此,既可監察魔界異動,防患未然,又能護佑人間安寧,免遭邪祟侵擾。待魔尊歷劫歸位,三界秩序徹底穩固,您再回天界不遲。”

他抬眼看向云翊,眼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懇切,還有一絲更深沉的、對兄長長久孤寂的擔憂:“再說,碧海青天閣永遠為您留著,無論去留,此處始終是您的歸處。”

云翊并未立即回應。他起身,緩步走至殿外延伸出的露臺,負手立于云海之巔。下方是無邊無際、翻涌聚散的云濤,遠處昆侖山的方向,有清冷的雪光隱約閃爍。玄色衣袂在罡風中獵獵作響,勾勒出他挺拔卻孤直的身影。沉默良久,久到仿佛又過去千萬年,他方才極輕地嘆息一聲,那嘆息瞬間便被風吹散:“昆侖乃天帝在人間的行宮,我豈能僭越。”語氣雖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刻入骨子里的規矩和威儀。

然而他話鋒微轉,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柔和,像是冰封湖底突然閃過的一尾游魚痕跡:“不過你說收徒之事……我近日靜坐時,倒確實感應到一段微弱的師徒緣分,似與昆侖氣運相連。屆時便去昆侖,一并了卻這樁因果也罷。”

小金龍頓時眉目舒展,一直緊繃的肩膀松弛下來,周身流轉的龍氣都明亮了幾分,金鱗在透過云層的日光下折射出璀璨輝光:“多謝大哥!”

云翊側過頭來看他,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幾乎算是揶揄的弧度:“你如今貴為天帝,統御萬靈,日理萬機,怎的終日操心這些小輩婚嫁俗務?”他指尖不經意間摩挲著腰間懸掛的一枚鳳紋玉佩,那玉佩材質普通,甚至邊緣有些磨損,上面還殘留著一絲極微弱的、幾乎感知不到的鳳凰真火灼燒的痕跡,與他的身份格格不入。

小金龍赧然垂首,額間龍角微光閃爍,幾縷不聽話的金發垂落額前,龍須隨著呼吸輕輕顫動:“梧桐林終究是二哥留下的唯一血脈延續,我難免……多看顧一些。”話音漸低,化作一聲沉沉的、帶著無盡懷念與遺憾的嘆息。提及那個早已消散的名字,周圍空氣都沉重了幾分。

云翊不再說話,轉而望向遠方那被夕陽染成瑰麗金紅的云霞,恍若又見無數年前,那片焚盡八荒、決絕而慘烈的涅槃之火,灼熱溫度似乎還能燙傷眼眸。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帶著陳年舊傷特有的酸楚和空洞。直到他輕聲問道,聲音平靜,卻像是在無波古井中投下一顆小石子:“那只鳳凰……最終如何了?”他甚至沒有用“她”。

“聽聞被佛祖帶往西天凈土,于八寶功德池中滌蕩罪孽,重塑神魂。”小金龍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確定的希冀,“但愿這次……在佛前清靜之地,她能真正涅槃重生,得個善果。”

就在這時,層層云海之間忽然掠過一道迅疾而璀璨的金色流光,恰似當年鳳凰焚天時,灑落漫天、照亮寰宇的鎏金羽焰,絢爛奪目,卻又轉瞬即逝,空余一片寂寥蒼穹。

另一邊,白玉長廊之上,水仙被天后喚住,即轉身,屈膝欲拜,被天后伸手穩穩托住。

“天后娘娘,水仙不敢當。”她垂首輕聲,耳畔一對玲瓏剔透的玉墜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碰撞出細碎清音。

天后卻順勢握住她微涼的手,攜著她沿著一塵不染的白玉長廊緩緩而行。廊外是無垠翻涌的云海,落日余暉將云浪染成深淺不一的金橙與緋紫,映得二人飄逸的衣袂也仿佛浸染了流動的霞光,華美卻透著虛幻。“水仙,”天后聲音溫和如四月春風,試圖吹散對方眉間凝著的愁緒,“大殿下的心,歷經劫波,如今就像被冰封了萬萬年的昆侖雪原——寒冷徹骨,堅不可摧,需要極大的耐心與時間,才能讓它慢慢融化一絲一毫。彼岸花這十萬年來早已成為他唯一的情感依托,是照進他無盡生命里唯一的光。如今她毅然獻祭,形神俱滅,便如同抽走了他最后的情感脈絡,徹底封閉了感知愛恨的能力。”

她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水仙,目光憐惜地望向她清澈卻盛滿憂傷的眼眸:“要讓他重新學會感知旁人,學會接受,甚至僅僅是習慣另一個人的存在,恐怕需要比十萬年更久的耐心,甚至……最終也只是徒勞。”她的語氣溫柔,卻殘忍地剖開著血淋淋的現實。

水仙指尖微顫,眼底泛起漣漪,努力抑制著鼻尖的酸澀:“您和天君……真的不反對我接近大殿下?”這句話里藏著太多小心翼翼和不敢置信的期盼。

“怎會反對。”天后輕嘆,發間銜珠鳳釵的流蘇隨著動作輕輕搖曳,蕩出柔和光暈,“神族血脈日漸稀薄,新生之神幾近于無,我們比誰都希望看到延續,看到這寂寥的天庭能多一絲鮮活氣息。更何況……”她語氣轉沉,染上厚重的悲憫,“大殿下這一生實在太苦。曾經的阿藍,明媚鮮活;后來的姐姐,溫柔堅韌;都被越青所殺。而最后,越青連她自己都不肯留下,決絕地抹去一切痕跡。這世間能牽動他悲歡、讓他像個‘人’而非‘神’的存在,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了。他只身守著這萬古孤寂,我們……實在于心不忍。”

水仙聞言,眼前瞬間浮現出那個總是獨自坐在琉璃花樹下、對著空盞自斟自飲的孤寂身影,月光灑滿他肩頭,卻照不進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萬載歲月,他便是那樣一日日熬過來的。想到這里,鼻尖一酸,淚意再也抑制不住,聲音哽咽卻堅定:“我明白的。我不求他能立刻回應什么,只求能陪著他,哪怕只是遠遠看著。我會用盡余生,慢慢溫暖他,無論需要多久。”

天后欣慰地輕拍她的手背,觸感微涼:“好孩子。如今藍無印心結未解,賭氣滯留人間不肯歸來,花界群龍無首,諸事繁雜,還需你多費心打理。待他回來,解開心結,我自有由頭將你長留碧海青天閣,近身侍奉典籍也好,照料庭院也罷,總有機會的。”

——水仙,實則是重生歸來的云鳳盈之母鳳夏。鳳盈歷經磨難,最終成長蛻變,繼任羽王,肩負起復興羽族的重任后,她總算卸下了對梧桐林延續的最后職責,得以喘息。為報越青當年舍命相救的恩情,她開始主動代為打理因越青離去而日漸凋敝的花界,也因此時常出入碧海青天閣,送些花草,借閱古籍。最初只是憐惜那位失去摯愛、變得更加沉默冰冷的上神,想替越青盡一份未了的心意,彌補些許遺憾。可歲月最擅蠱惑人心,最懂滴水穿石,不知從何時起,那份單純的感恩與憐惜漸漸變質,發酵,化作更為復雜深沉的心疼與眷戀,又悄然復蘇了埋藏在心底最深處、萬年前初見他時的驚艷與悸動。

此刻聽著天后近乎承諾的話語,她心底猛地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狂喜與希望,如同枯木逢春,抽枝發芽。面上卻仍強行保持著慣有的恭謹與柔順,低眉斂目。再三拜謝后,她轉身駕起一團柔和云氣離去,衣袂飄飄,心卻早已飛遠。第一件事便是決定立刻親自去往人間,踏遍山河也要尋回那個鬧別扭的花神藍無印——畢竟,唯有花界一切安定,無后顧之憂,她才能安心地、長久地留在這碧海青天閣,追求那份遲來了萬年、似乎遙不可及卻又終于窺見一絲微光的情緣。

碧海青天閣,這座懸浮于云海之巔、流淌著泠泠清輝的宮闕,曾是大殿下云翊與越青結為夫妻后共同居住的地方。這里曾不止是一座神宮,更是一個喧鬧而溫暖的家。這名字是欒云起的,云翊還記得。只是記憶中少了越青那一份而已。

曾經,這里有五個孩子的身影追逐嬉戲,清脆的笑聲能穿透最厚重的云霧,點亮萬年不變的琉璃瓦。三個靈動可愛的小花仙,是最先到來的精靈,兩個是欒云的孩子,可憐欒云從來不知道他有兩個孩子,一個就是顏顏,那是云翊和牡丹的孩子。她們的發梢總是沾著花粉與露珠的清香,最喜歡繞著宮里的花園里翩躚起舞。后來,她們隨了藍無印善良溫婉的妻子顏顏,一同回了亟待復蘇的花界。最終,為了孕育新的花種,重燃世間凋零的生機,她們同顏顏一起,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將純凈的生命力獻祭于荒蕪的土地。她們的離去,帶走了閣中最早綻放的那片春色。

老四,也是越青要求云翊跟牡丹生的孩子,為了溫養顏顏那不穩定的魂靈。但是那個沉默卻堅韌的孩子,眉宇間已初具乃父的風采,卻在東海赴宴歸途中,隕落于兇戾的九尾狐利爪之下。他消散時帶起的罡風,曾讓閣中的燈火劇烈搖曳了許久,仿佛是他不甘的嗚咽。

而老五青棠,他與旁人不同,是越青與云翊血脈交融的結晶,是這份禁忌之戀最真實的見證。他繼承了母親熾烈的眼眸與父親冷峻的輪廓,本該擁有最尊崇的未來。可命運的殘酷遠超想象,在越青最終與梧桐林清算那筆血債、最混亂慘烈的時刻,這個孩子竟飛身撲出,用尚且稚嫩的身軀,為母親擋下了來自父親——云翊的瑯桓神劍——那凝聚著震驚與暴怒的、未能收回的一擊。

他曾是最幸福的,最受父母寵愛的小五殿下,笑聲能驅散所有陰霾,那時的他該是多么幸福啊,此刻卻成了碧海青天閣最深、最無法愈合的一道傷疤,凝固在父母之間,成為永世無法跨越的深淵。

如今的碧海青天閣,早已不復往日。那些鮮活的、吵鬧的、溫暖的痕跡,被漫長而冰冷的時光層層覆蓋。快樂被抽離,分離成為定局,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寂靜,沉重得能壓垮神魂。它華美依舊,卻空蕩得像一具精心雕琢的棺槨,每一縷流動的仙氣都透著死寂。

然而,過往的影子卻固執地留存于每一處角落,無聲地折磨著唯一留守于此的主人。

云翊有時會站在廊下,目光掠過一株枯榮交替的仙植,恍惚間似乎還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俯身修剪枝葉時,頸項彎出的優美弧度,聽到她哼著不成調的、不知從哪聽來的凡間小曲。那個人影卻永遠都不能清晰了。

有時他會行至偏殿,那里曾擺滿了孩子們的玩具與小弓小劍,如今空無一物,只有塵埃在光束中寂寞飛舞,但耳邊卻總幻覺般響起木劍相擊的清脆聲響,還有他們為了點心爭執的軟糯嗓音。

那方軟榻,那個人影常倚在那里看書,看著看著便枕著書卷沉沉睡去,呼吸清淺。云翊從未再靠近過那里,仿佛那上面還殘留著一點溫度,會燙傷他如今冰冷的神軀。

還有孩子們小時候調皮,在殿柱上刻下的一道歪歪扭扭的劃痕,又好氣又好笑。那痕跡至今仍在,云翊每次經過,指節都會無意識蜷縮,仿佛那稚嫩的刻痕比最鋒利的神兵更能刺痛他。

這宮殿,處處都是無聲的遺跡,是一場盛大喧囂后留下的、布滿灰塵的舞臺。每一個細節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曾經擁有”,而后更深刻地反襯著“而今失去”。

云翊時常會莫名地出神。或許是在批閱卷宗時,筆尖久久懸停,墨跡污了書頁而不自知;或許是在獨自對弈時,指尖捻著冰冷的玉子,目光卻穿透了棋盤,不知落向了何方;又或許僅僅是佇立在空蕩蕩的庭院中,望著永恒翻涌的云海,一站便是數個晝夜。

無人知曉他在那些出神的片刻里看見了什么,想起了誰。或許是一片熾烈如火的紅衣,或許是一聲帶著依賴的“父君”,又或許……什么也沒有。只是那無孔不入的寂靜,和無處不在的影子,織成了一張無形而細密的網,將尊貴無匹的大殿下、天地公認的戰神,困在了這座名為“碧海青天”的、華麗而永恒的牢籠之中。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只剩下綿延不絕的、關于失去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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