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青終究是要死的，她苦苦哀求的時候，越程辛沒有半點回應，瓷杯墜地的脆響在廳內炸開，碎片如蝶翅四散。越青扶著桌沿緩緩站起，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她望著越程辛淚痕交錯的臉，忽然覺得那淚水里都浸著算計。

“你現在哭給誰看？“越青的聲音像淬了冰，每個字都帶著鋒利的倒刺，“我的好姐姐，你把我當妹妹，還是當可以隨手轉贈的物件？“她忽然劇烈咳嗽起來，一抹猩紅在帕子上洇開，像雪地里突兀的紅梅。

云瑯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時，正聽見越青撕心裂肺的質問：“若明日他看上別人，你是不是要把全城的姑娘都綁來獻給他？為了這王妃之位，你連骨血至親都能剜心剔血是不是？“

越程辛想去抓妹妹的衣袖，卻被那袖口暗紋上繡著的荼蘼花刺了眼。她顫聲道：“阿青你聽我說...“

“劉媽媽的尸骨都涼透了吧？“越青突然笑起來，笑聲里摻著血沫，“難怪你不敢讓我回府。如今我在世上最后的牽掛也斷了，正好做你籠絡夫君的活祭品。“她撫過窗欞上凝結的霜花，那寒意滲進骨髓，與肺腑里蔓延的灼痛交織成網。

越程辛的辯解混著嗚咽：“王爺待你那般溫柔...“

“溫柔？“越青猛地轉身，發間銀簪劃出冷光，“你可知我最想要的是自由？“她忽然劇烈喘息，扶著心口滑坐在玫瑰椅上，“昨夜你將我推入深淵時，可曾想過...咳咳...那或許是我的最后一夜？“

越程辛終于注意到妹妹灰敗的臉色：“你的身子...“

“早該死在六年前那場大雪里的。“越青望著梁上懸著的青銅燈，火苗在她瞳孔里明明滅滅，“可惜了...越青這個名字...終究沒能...干干凈凈地走...“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像即將燃盡的燈芯。

當那道單薄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轉角時，一片枯葉打著旋落在越程辛腳邊。她忽然想起，昨日霜降。

越青回到屋內，盤腿而坐，試圖調息凝神，可肺腑間的疼痛卻如附骨之疽，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刀割。她緩緩睜開眼，指尖微顫——這具身體，終究是撐不住了。

云瑯桓推門而入，見她面色慘白如紙，心口一窒，上前輕聲道：“我會陪著你，無論多久。”

越青低笑，聲音沙啞：“原以為看淡生死，可臨到頭，竟還是怕了。”她望著窗外的枯枝，像是看著自己即將凋零的命數。

云瑯桓眼眶微紅：“是我太……”

“不。”她搖頭，指尖輕輕拂過他的掌心，“這是我的劫數，逃不掉的。”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嗓音發顫：“青青，你這樣子……讓我怎么放得下？”

越青淡淡一笑，目光卻已飄遠：“我想回家……再看他們一眼。”

——終究是要告別的。從此以后，世上再無越青，只剩一株徘徊在黃泉路上的彼岸花，帶著未了的執念，年復一年地開敗。

三日后，越家。

越青拖著病體，在云瑯桓與越程辛的攙扶下踏入越府。府中眾人竟出奇地齊聚，連青城山的越程煜、越念君都回來了。

云瑯桓是王爺，越程辛是王妃，滿堂華服，唯有越青衣飾素淡，仿佛一抹即將消散的魂。她一一敬茶，禮數周全，而后便靜靜退至一旁，看著眾人寒暄笑談，仿佛她早已不屬于這里。

待眾人散去，越程辛陪著她去了后山。

墳前荒草萋萋，風過時簌簌作響，像是亡者的低語。越青跪在越夫人墓前，指尖撫過冰冷的石碑，輕聲道：“母親，女兒……沒讓您失望。”

她又轉向劉媽媽的墳，深深一拜，額頭抵在黃土上，久久未起。

風卷起紙灰，盤旋而上，像是誰的魂魄終于得到了解脫。

越青剛走出祠堂，便見越念君與越程昱立于廊下等她。秋風卷著枯葉從他們腳邊掠過，越念君一見她，眉頭便皺緊了：“三姐，你的臉色怎的比紙還白？”

越程昱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是不是云瑯桓待你不好？若他強迫你什么，我——”

“大哥，四弟。”越青輕輕搖頭，唇角彎起一抹虛弱的笑，“我很好。只是師父早說過，我的命數將盡……往后，怕只能在夢里與你們相見了。”

越念君急得眼眶發紅：“可九峰主也說過，生死本是輪回！你——”

“阿青。”越程昱按住妹妹顫抖的肩，“只要你還存著一分念想，就未必沒有轉機。”

越青垂下眼睫，落葉的影子在她蒼白的臉上晃動：“你們這次回來，能留多久？”

“約莫一月。”越念君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圣上誕辰，青城山需獻賀禮，我與大哥奉命護送。”

越青指尖一頓：“什么賀禮，需你們二人親自押送？莫非是……長生丹？”

越程昱愕然：“你怎么——”

“大哥精于醫道，四弟武藝超群。”她輕笑，笑意卻未達眼底，“若非稀世之物，何須如此興師動眾？”

越程昱嘆息：“此丹究竟有無功效尚未可知，但圣命難違。”

“世人皆求長生，卻不知這是最重的業障。”越青望向遠處宮闕的方向，聲音輕得像一縷煙，“他既已坐擁帝王業，償了前世功德，如今還貪求不朽……終究是欲壑難填。”

“管他呢！”越念君一把抓住她冰涼的手，“三姐，我只求你平安！”

越青正要回應，忽見云瑯桓帶著云濤踏過滿地枯葉而來。三人行禮間，王爺已徑直握住越青的手腕：“陪本王走走。”

越念君猛地擋在前頭：“王爺！三姐她身子受不住！”

云瑯桓目光掃過越青慘白的唇色，語氣放緩：“那便回去歇著。待王妃與岳父敘完話，我們即刻回府。”

越青被他半攬著離開時，越念君狠狠跺腳，碾碎了一片枯葉：“三姐變成這樣，全拜他所賜！”

越程昱皺眉：“王爺分明關切備至，你何必——”

“在青城山時，三姐雖體弱卻無性命之憂！”越念君攥緊拳頭，“自跟了這王爺，才幾個月就……”他聲音發抖，“明知三姐受不住，還強娶她過門，他一個習武之人，三姐怎經得起……”

越程昱耳根通紅：“你一個未成家的小孩，哪聽來這些渾話！”

“難道不是實情？”越念君冷笑，“你瞧他方才，問都不問就帶人走，三姐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

樹后突然傳來一聲輕咳。云濤抱拳一禮，低聲道：“二位，王爺內力深厚……這些話，還是慎言。”

越念君昂起頭：“我偏要大聲說！”

云瑯桓牽著越青在花園的石凳上坐下，枯黃的藤蔓纏繞著廊柱，像垂死的蛇。他輕聲問：“青青，可還有什么地方想去？“

越青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天，沉默片刻：“我想去看看云浚。“

云瑯桓的手指驟然收緊，又強迫自己松開：“你還念著他？“他的聲音發澀，“我們已是夫妻了。“

“這與夫妻無關。“她咳嗽兩聲，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無奈，“我只想知道他的傷可好了。“

云瑯桓別過臉，喉結滾動了幾下，終究沒再說話。

回到王府時，越青已支撐不住，一沾枕便昏沉睡去。

翌日清晨，她睜開眼，正對上云瑯桓通紅的雙眼。他整夜未眠，眼底布滿血絲，像只困獸。

“你......“她下意識往后縮了縮，“我怎么了？“

云瑯桓聲音沙啞：“我總覺得渾身燥熱，精力旺盛得反常。“他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摸摸看，這里跳得厲害......我是不是病了？“

越青抽回手，起身披衣：“今日要去廣佛寺。“

“先陪我看大夫。“他攔住她，眼神閃爍。

越青定定看著他：“你是不想讓我見云浚？“

被戳穿心思，云瑯桓耳根發燙：“青青，你與他......太親近了。“

越青忽然笑了，那笑容像即將凋零的花：“我問你，若我死了，你會愛上別人嗎？“

云瑯桓如遭雷擊，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我替你說罷。“她撫過窗欞上凝結的霜花，“你此刻最愛我，可等我死了，埋在地下三年五載......“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你總會遇見另一個讓你心動的姑娘。“

“不會的！“云瑯桓猛地抱住她，力道大得讓她生疼。

“你是紅塵中人，耽于情愛再正常不過。“她任他抱著，目光卻穿過他肩頭，望向虛空，“可云浚是佛門弟子，若因我毀了他的修行......“她閉上眼，“這罪業，我萬死難贖。“

推開他的懷抱，越青整了整衣襟：“陪我去見他最后一面吧。我要讓他明白，情愛不過鏡花水月，這世間......還有更多值得他普渡的眾生。“

窗外，一片枯葉打著旋落下，正落在他們交疊的衣擺上。

云瑯桓終究拗不過她，陰沉著臉陪她去了廣佛寺。

藏經閣內檀香繚繞，經卷整齊地碼在架上。云浚的筆擱在硯臺邊，墨跡已干——他的經書早已抄完，卻仍滯留于此。

“云師父。“越青的聲音輕得像一縷煙。

云浚轉身，袈裟拂過青磚：“兩位施主。“他的目光在越青慘白的臉上停留片刻，指尖微微發顫。

云瑯桓冷哼一聲，退到門外，卻將手按在劍柄上。

越青望著佛像低垂的眼眸：“我時日無多，特來與師父道別。“

“王府良藥眾多，你......“云浚的話戛然而止。他看見她袖口沾染的暗紅，那是咳血時慌忙擦拭的痕跡。

“我若死了，“她突然抬眼，目光如炬，“師父是會繼續執著于我，還是為天下蒼生誦經？“

云浚手中的佛珠一頓：“或許......貧僧只是放不下你。“

“出家人當心如明鏡，不染塵埃。“越青的指甲掐進掌心，“若師父心里只裝得下一個越青，如何裝得下眾生？“

“為何不能兼濟？“云浚突然逼近一步，佛珠嘩啦作響，“天下與你，本非對立。“

“若因我破戒——“她指向佛前長明燈，“我必墮無間地獄。即便你將來成佛，也渡不了我。“她的聲音突然哽咽，“就像這燈油......終有燃盡之時。“

云浚頹然后退，佛珠散落一地。他彎腰去拾，袈裟鋪展如垂死的蝶：“貧僧......會持戒修行。“拾起的佛珠沾了香灰，“但也會在早晚課時，為你多誦一卷《地藏經》。“

越青緩緩起身，裙擺掃過經架。在跨出門檻前，她最后回望：“此別后，塵歸塵，土歸土。若你得證菩提......“她笑了笑，“或許能在眾生中，認出我的轉世。“

云浚立在原地，看著她的身影被門扉一寸寸吞沒。藏經閣突然灌進一陣穿堂風，經卷嘩嘩翻動，像無數雙手在挽留。

檀香燃盡，香灰跌落

越青回到王府后，身子越發衰敗。她每日強撐著精神，像一盞將盡的燈，明明滅滅地燃著最后一點光。云瑯桓看著她與命相爭的模樣，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活著，原來是這般珍貴的事。

初雪那日，越青扶著門框想去看雪。可還未站穩，一口鮮血便噴涌而出，濺在皚皚白雪上，如紅梅驟綻。

“王爺！王爺！“楚楚的哭喊聲撕破了王府的寂靜。

云瑯桓正在府門外，聞聲轉身狂奔。另一頭，越程辛剛坐下歇息，聞訊也踉蹌著沖向越青的院子。

可等他們趕到時，只見越青已如一片薄雪，緩緩委頓在地。她蒼白的面容幾乎與雪同色，唯有唇邊那抹猩紅刺目驚心。

“別說話......別說話......“云瑯桓顫抖著抱起她，聲音破碎，“叫大夫！快叫大夫！“

越青艱難地睜開眼，視線模糊中，她看見被匆匆喚來的父親越長翎。這位素來威嚴的家主，此刻竟也顯出了老態。

“父親......“她氣若游絲，“銀環......可曾入過您的眼？“

越長翎面色驟變，雙唇緊閉，眼中卻翻涌著深沉的痛楚。

越程昱紅著眼眶安慰：“青青，你好好養病，會好的......“

“哥哥......“她輕輕笑了，像雪落在掌心般易逝，“我救不了她......你們......回去吧。“

就在眾人轉身時，越長翎突然開口：“銀環......已入越家祖墳。“

越青睫毛輕顫，一滴淚滑入鬢角：“......多謝。“

門外，越程辛拉住父親和兄長：“三妹妹......真的沒救了嗎？“

越長翎沉默如山，越程昱只能沉重地點頭：“時日無多......讓王爺多陪陪她吧。“

越程辛的淚終于落下。她不曾想，自己一手促成的姻緣，竟成了妹妹的催命符。

再回到房中時，只剩云瑯桓如泥塑般呆坐床前，死死握著越青冰涼的手。越青已陷入昏睡，呼吸輕得幾乎察覺不到。

“王爺......“越程辛輕撫他的肩，“讓妹妹好好歇息吧。“

云瑯桓猛地搖頭，聲音嘶啞：“不......我不能走......我怕我一轉身，她就......“他哽住，“我怕她醒來......最后一眼......看到的不是我......“

越程辛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早知如此......我寧可她在鄉野做個平凡婦人......也好過受這些苦......“

兩人相顧垂淚。片刻后，越程辛抹去淚水，默默去為云瑯桓準備膳食，為越青熬煮最后一劑藥。

屋內，雪光透過窗紗，將越青的臉映得近乎透明。云瑯桓俯身，將額頭貼在她手背上，滾燙的淚浸濕了錦被。

第二場雪落下時，越府傳來了喪鐘——越長翎病逝了。

越程辛帶著孩子匆匆趕回越家奔喪，王府驟然空寂下來，只剩下奄奄一息的越青。她喚來楚楚，聲音輕得似雪落：“替我更衣......我要去送父親最后一程。“

楚楚含淚按住她：“王爺吩咐了，若您非要起身......就去花園走走罷。“

越青望向窗外紛揚的雪，忽然笑了：“那就出去走走吧......橫豎都是個死，總不能......悶死在這四方天里。“

裹著厚重的狐裘，越青踏入長安街頭。市井依舊喧囂，賣炭翁的吆喝、孩童的嬉鬧聲交織成一片生機，卻再與她無關。

她走得很慢，思緒紛飛——越青的命數將盡，自己這副軀殼又該何去何從？云瑯桓該如何承受？而那個真正的“她“，又該如何完成這場輪回的宿命？

行至茶肆前，她終于力竭坐下。恰在此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云瑯煊勒馬停在她面前。

四目相對，往事如潮水涌來：宮門初遇的驚鴻一瞥，險些掐斷她脖頸的暴怒，還有那些未能說清的恩怨......

“我早該來看你。“云瑯煊下馬坐到她對面，喉結滾動了幾番才繼續，“但你回京后去了廣佛寺，又病得厲害......“

越青虛弱地搖頭：“將死之人......何必揣度將軍心思。“

“你與瑯桓......“

“很好。“她打斷他，蒼白的臉上浮起溫柔，“只是遺憾......不能陪他白頭。“

雪落在她睫毛上，將化未化。云瑯煊突然紅了眼眶：“人生苦短......但求快活。“

“二姐姐......待她可好？“

“她待孩子們視如己出......“云瑯煊聲音發緊，“我自然疼她。“

越青笑了，那笑容純凈如初雪：“如此......我便安心了。“她忽然伸出手，“將軍可愿......再帶我縱馬一回？“

云瑯煊如當年那般將她抱上馬背。長安城的輪廓在雪中模糊又清晰，朱雀大街的燈籠、西市的胡商旗幟、護城河上的冰凌......一切都在飛馳中化作流光。

越青靠在將軍懷里，忽然笑出聲來——這盛世如她所愿，沒有戰火，沒有瘟疫，百姓安居樂業。

馬兒漸緩時，她的頭也慢慢垂了下來......

云瑯煊勒馬停在越府門前，懷中人已無聲息。他抱著她踏入靈堂，迎上云瑯桓猩紅的雙眼：“她說......想看看長安。“將軍聲音哽咽，“還說......想見你們最后一面......“

云瑯桓的淚砸在越青冰冷的臉上：“她終究......沒等到我。“

“可還說了什么？“

云瑯煊搖頭，雪落滿肩。

衛王府的朱紅大門終是掛上了慘白的喪幡，秋風卷著紙錢，簌簌飄落，像是下了一場蒼涼的雪。

楚楚跪在云瑯桓面前，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淚水砸在青石上，洇開一片濕痕。她聲音顫抖，字字泣血：“王爺，奴婢該死……可側妃執意要出去，奴婢攔不住啊……”

越程辛站在一旁，指尖死死掐進掌心，終是忍不住開口：“王爺，妹妹已經走了，您就算殺光滿院的人，也換不回她啊……”

可云瑯桓恍若未聞，他踉蹌著走向那具漆黑的棺木，指尖觸上冰冷的楠木，像是觸碰一個遙遠的夢。他緩緩跪下，額頭抵在棺槨上，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青青……若早知道你的時間這樣短，我絕不會那樣對你……”他的手指攥緊棺木邊緣，指節泛白，“你回來……好不好？上一次，你不是也從鬼門關回來了嗎？別丟下我……這世間太冷，我受不住……”

任誰勸，他都不肯離開靈堂。公主親自來勸，他亦無動于衷，只是固執地守著那具棺木，仿佛只要他不走，她就不會真正離去。

七日后，青城山的九峰主踏著晨露而來，寬大的道袍在風中翻飛，宛如謫仙臨世。他凝視著云瑯桓，緩緩開口：“將她葬在陰盛之地，一年后，我再來。”

云瑯桓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刻尋來陰陽師父，擇了一處極陰之地下葬。那師父聞言大驚，連連擺手：“王爺，女子葬在陰盛之地，恐會滋生妖邪啊！”

可云瑯桓只是冷冷抬眸，眼底一片死寂：“若她能回來，縱是妖邪，我也認了。”

下葬那日，秋風嗚咽，黃土一鏟一鏟掩埋棺木，云浚站在一旁，面色慘白。當最后一抔土落下時，他忽然踉蹌著跪下，淚水無聲滑落，砸進泥土里。無人察覺，那滴淚滲入地下，竟隱隱泛出妖異的紅光，滋養了一株沉睡的彼岸花。她的魂魄，開始在人世間重新凝聚。

這一年，云瑯桓派了心腹日夜守著那座孤墳，寸步不離。終于，一年后的清晨，墳塋之上，竟生出了一朵從未見過的花，花瓣如血，花蕊似金，在風中輕輕搖曳。云瑯桓怔怔望著那朵花，莫名覺得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九峰主如約而至，他摘下那朵花，淡淡道：“燒掉棺木吧。”

云瑯桓命人掘開墳墓，棺木抬出時，眾人皆驚——里面空空如也，連一片衣角都未留下。他盯著空棺，忽然低笑出聲，眼底燃起一絲瘋狂的光。

九峰主看著他，意味深長道：“你們的緣分未盡，長可千萬年，但前提是——你要先覺醒體內的力量。”

云瑯桓茫然：“什么力量？”

可九峰主不再多言，轉身離去。云瑯桓發了瘋似的四處尋找答案，最終闖入云浚的禪房，一把攥住他的衣襟：“佛主可曾告訴過你，如何讓她復活？”

云浚閉了閉眼，聲音沙啞：“青青說過，修成正果，便能再見她。你……隨我修行吧。”

云瑯桓驟然松開手，笑得凄涼：“修行？戒律清規？我不要這些……我只要她！我只要她回來！”

云浚嘆息：“云瑯桓，既已失去至愛，你又何必再困于紅塵？”

云瑯桓忽然怔住，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是啊，他何必再困于紅塵？可王府里的一切仍如蛛網般纏繞著他：年幼的孩子、病弱的妻子、偌大的家業……他跌跌撞撞地回到衛王府，從此閉門不出，整日與丹爐經卷為伴。府里漸漸住進了幾位鶴發童顏的道長，整日煙霧繚繞，誦經聲不斷。下人們私下議論紛紛，卻無人敢勸——王爺的眼神一日比一日空洞，仿佛魂魄早已散盡，只剩一具軀殼在人間游蕩。

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三年。越青忌日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檐下的冰凌如刀劍般森然垂落。云瑯桓突然砸了丹爐，當眾宣布要剃度出家。公主聞言當場嘔出一口鮮血，當夜便高燒不退。太醫說是急火攻心，加上寒氣侵體，沒熬到臘月便咽了氣。

越程辛強撐著操辦完喪事，回頭見云瑯桓仍執意要上山，終于也垮了下來。她躺在床上，望著帳頂繡著的并蒂蓮苦笑道：“一個兩個……都這么狠心……”次年開春，她也隨公主去了。

偌大的衛王府轉眼凋零，只剩云小天一個稚子。云瑯煊沉默地搬回王府，將孩子裹進大氅送進軍營那日，雪地里留下一大一小兩串腳印。他回頭看了眼朱漆剝落的府門，恍惚想起多年前這里還滿是歡聲笑語。

而云瑯桓的執念卻愈演愈烈。越青死后第五年，他跪在青城山巔的雪地里，任憑冰碴割裂膝蓋，鮮血浸透道袍。九峰主立在崖邊嘆道：“你可知這一入山門，前塵盡斷？”他卻只是重重叩首，額間積雪簌簌震落。

拜師那日，越念君早帶著一眾師兄弟候在練武場。當云瑯桓穿著簇新的道袍邁進院門時，不知誰先砸來一塊凍土，緊接著拳腳如暴雨般落下。越念君揪著他的發髻冷笑：“修仙？你也配提這兩個字？”血從嘴角蜿蜒而下，他卻望著遠處一株紅梅笑了——那花色，像極了她墳頭那朵妖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