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深重的草甸上，兩人倉皇起身。越青只覺雙頰滾燙，那抹緋紅久久盤桓在臉上，連耳尖都燒得發疼。

云瑯桓喉結滾動，聲音里帶著未散的暗啞：“方才...是我唐突了。“他指尖掐進掌心，“可讓你屈居妾室，終究是委屈了你。只是你姐姐，我斷不能辜負...“

“我不做妾。“越青猛地抬頭，眼底晃著碎冰般的冷光。

“那你方才...“云瑯桓逼近半步，卻見少女急急后退，繡鞋碾碎幾株野菊。

“我那是——“

“小王爺！“王府眾人的呼喊截斷未盡之言。云瑯煊撥開灌木走來，狐疑的目光在二人之間逡巡：“越姑娘？“

越青攥緊裙裾上的草屑：“追...追野兔。“話音未落，手腕已被云瑯煊握住。青年將軍指尖帶著薄繭，將她翻來覆去檢查：“深山林密，若遇豺狼...“

“我沒事。“她抽回手，露水沾濕的袖口劃過他的手腕。

云瑯桓負手而立：“該回了。“

“兔子還沒抓到——“

“不行！“兩道聲線同時斬落。云濤見狀，忙橫插進來打圓場：“不如讓越姑娘盡興？我等去山腳候著便是。“

越青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鬢邊碎發隨著點頭輕輕搖曳：“我保證，逮著兔子就下山。“

云瑯煊與云瑯桓并肩下山，山風掠過林間，卷起衣袍獵獵作響。云瑯煊步伐沉穩，目光如炬，忽而開口，聲音低沉而篤定——

“我要娶她。”

云瑯桓腳步一頓，眸色驟冷：“她是我的人，輪不到你插手。”

“不過是個丫鬟。”云瑯煊嗤笑。

“丫鬟又如何？”云瑯桓冷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既跟了我，便容不得旁人覬覦。”

云瑯煊眼底怒意翻涌，嗓音卻愈發沉冷：“讓她做你的侍妾，你不覺得辱沒她？若跟了我，她便是將軍夫人，堂堂正正。”

云瑯桓下頜緊繃，指節捏得發白，卻仍嘴硬：“是她自己選的！即便為妾，我也未曾虧待她半分，錦衣玉食，何曾短缺？”

云瑯煊胸膛劇烈起伏，怒極反笑：“好，那我便去請母親做主。不過一個丫鬟，我倒要看看，你留不留得住！”

“大哥——”云瑯桓嗓音嘶啞，眼底暗流洶涌，“別逼我。”

“逼你又如何？”云瑯煊逼近一步，目光如刀，“你已有越程辛，給不了她名分，又何必耽誤她？不如放手！”

云瑯桓眼底閃過一絲狠色，索性破罐破摔：“因為我愛她！她早就是我的人，你堂堂將軍，難道還要撿我用過的？”

——他在撒謊。越青入府至今，他連她的指尖都未曾碰過。

云瑯煊眸色一沉，怒意翻騰，卻仍壓著嗓音，一字一頓：“我要的是她這個人，無論她過去如何，只要她愿意跟我，我必傾盡所有待她。”

云瑯桓冷笑：“癡心妄想！我絕不會放手。”

云瑯煊深深看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冷冽弧度——

“那便……拭目以待。”

晨光微熹時，越程辛在庭院里見到了越青。

少女鬢發散亂，裙角沾滿晨露與泥痕，手里卻高高提著兩只灰兔，沖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牙：“姐姐，給你！”

越程辛眼眶一熱，淚水倏然滾落，卻又忍不住笑出聲來：“傻丫頭……我還以為你當真狠下心，再也不回來了。”

越青用袖子胡亂蹭了蹭臉上的泥，笑容澄澈：“等姐姐生辰那日，二姐姐風風光光嫁進王府，我便走。”

越程辛指尖一顫，低聲問：“你真有把握……大公子會娶二妹？”

“姐姐放心。”越青湊近半步，眼底閃著狡黠的光，“待你生辰宴上，我自會與二姐姐好好商議。若她點頭，這事便成了。”

越程辛呼吸一滯，倏地攥住她的手腕：“你莫不是要——”她聲音發緊，“先斬后奏？若鬧開了，二妹日后在王府如何自處？”

越青輕輕搖頭，掌心覆上姐姐微涼的手背：“我曉得輕重。”

頓了頓，她忽然壓低嗓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到時候……公主殿下，也會在場呢。”

越程辛的生辰轉眼便至。

越家只來了越程嵐與越程煜兩兄妹，到底是新婦過門后的第一個生辰，王府也未大操大辦，只設了場小家宴。越青換了身素凈常服，安靜地立在越程辛身后，倒像個乖巧的陪嫁丫鬟。

席間，越程煜與云瑯桓、云瑯煊推杯換盞，酒過三巡，越青悄然走到越程煜身旁，輕扯他的袖角：“哥哥，少飲些酒，去園子里散散可好？“

三個男人便起身離席，踏著月色往花園走去。越青狀似無意地挨近云瑯煊，聲音輕軟：“大公子可要奴婢去備盞醒酒茶？“

云瑯煊頷首：“有勞了，我在假山上的涼亭稍坐。“

越程煜順勢挽住云瑯桓的手臂：“咱們先過去吧，王妃與長公主怕是等急了。“

云瑯桓卻忍不住回首，目光追著越青漸遠的背影，又瞥向獨坐亭中的兄長：“大哥，飲完茶快些過來，母親待會還要主持猜燈謎。“

微風拂過，云瑯煊的衣袂微微揚起：“知道了，你們先去。“

微涼，假山上的涼亭里，云瑯煊垂首靜坐。不多時，腳步聲輕輕響起。

“大公子，請用茶。“

茶盞剛落在石桌上，來人便要轉身離去。云瑯煊猛然起身，一把將人從背后攬入懷中，雙臂如鐵箍般收緊：“別走。“

懷中人渾身一顫，心跳聲急促得幾乎要撞破胸膛：“大、大公子快松手......若被人瞧見......“

“瞧見才好。“他將下巴抵在她發頂，嗓音沙啞，“正好成全了我們，省得這般煎熬。“

“大公子......“

“別說話。“他收緊了手臂，“什么大將軍的威名，什么功名利祿，我統統不要了。只要你肯嫁我，做我的夫人......“

懷中人那雙眸子亮得驚人：“當真？“。

“千真萬確。“

“那......“她輕咬下唇，“你現在就去求公主成全可好？“

“我正打算......“

“瑄兒不必去了。“長公主的聲音突然從假山后傳來，“本宮都聽見了。“

云瑯煊猛地抬頭，只見長公主帶著眾人立在亭外，頓時喜上眉梢：“母親當真應允？“

長公主含笑點頭：“自然應允。還不快放開越小姐？“

云瑯煊欣喜松手，卻在看清懷中人面容的瞬間如墜冰窟：“怎么是你？“

越程嵐羞紅了臉正要開口，長公主已笑著數落：“傻孩子，不是她還能是誰？方才程昱還在同本宮商議你們的婚事，偏巧就聽見你這番肺腑之言。“她轉向眾人，“擇個吉日，把喜事辦了吧。“

云瑯煊急欲解釋，云瑯桓卻搶先拱手：“恭喜大哥。“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夜色如墨，燭火搖曳。云瑯煊一腳踹開越青的房門時，驚得案上燈盞猛地一跳。

越青正對鏡卸釵，銅鏡里映出他鐵青的面容。她指尖微頓，唇角卻勾起一抹譏誚：“聽說大公子今日當眾向二姐表白了？真是......“

“啪！“

一記耳光挾著勁風襲來。越青整個人摔在妝臺上，菱花鏡哐當墜地。她舌尖嘗到腥甜，還未及抬頭，咽喉已被鐵鉗般的大手狠狠扼住。

“好算計。“云瑯煊的聲音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你以為這樣就能脫身？“

越青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深深掐進皮肉：“大公子...認錯人...也要怪...我？“破碎的喘息間，她忽然笑了，“白日里...抱著二姐...說情話時...怎么不嫌...她不如我？“

“閉嘴！“云瑯煊猛地將她摜在地上，“那盞醒酒茶里有什么？為何你與她穿同色衣衫？“他單膝壓住她掙扎的身子，“從提議游園開始，就是局。“

越青仰頭咳出血沫，眼中卻燒著野火：“是局又如何？“她突然尖聲笑起來，“大公子既要越家嫡女撐門面，又舍不得我這玩物——到底是誰貪心？“

燭火爆了個燈花。云瑯煊瞳孔驟縮，掐著她脖頸的手忽然下移，撕拉一聲扯開衣襟：“既然要逃...“冰冷的玉佩抵上她心口，“不如讓云瑯桓看看，他的侍妾身上刻著誰的名字。“

越青渾身一顫，卻昂起頭將脖頸送上他指尖：“動手啊。“她笑得凄艷，“看看是我先斷氣，還是明日全京城都知道，威遠將軍在弟媳房里——行兇。“

窗外忽然傳來更漏聲。三更天了。

云瑯煊看著懷中人漸漸渙散的瞳孔，纖長的睫毛如折翼的蝶，在蒼白的臉頰投下青灰的陰影。她的掙扎微弱下去，指甲在他手背劃出的血痕卻火辣辣地疼。

“越青......“他忽然松開鉗制，將癱軟的身軀緊緊摟住。滾燙的淚砸在她頸間，“你就是個妖精......妲己轉世來索命的......“喉結劇烈滾動，“我把心剖給你看，你怎么敢......怎么敢不要？“

更漏滴答，月光西斜。他抱著昏迷的越青倚坐整夜，直到晨光透過窗欞，懷中人依然面色慘白。

“姑娘該用早......啊！“推門而入的楚楚驚得藥碗墜地，褐色的湯藥潑灑在兩人交疊的衣擺上。小丫鬟踉蹌后退，突然轉身狂奔。

不過片刻，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云瑯桓踹開房門時，正看見兄長將越青摟在懷中，女子羅裳半解，男子衣襟染血，地上還散落著撕碎的束帶。

“大哥......“云瑯桓的聲音淬著冰，“你這是做什么？“

臂：“放開她！“

云瑯煊眼神渙散，聲音嘶啞：“她身子......好冷......“他更用力地摟緊懷中人，“我得暖著她......“

云瑯桓這才看清越青的模樣——面色青紫，唇邊凝著血痕，纖細的脖頸上一圈猙獰的指印。他瞳孔驟縮，厲聲喝道：“云濤！速去請越程昱！“

“我不放......“云瑯煊魔怔般喃喃自語，“若她死了......“

“你——“云瑯桓揪住他的衣領，目眥欲裂，“她若有個三長兩短，你我兄弟情分就此斷絕！“

兩人劍拔弩張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楚楚機靈，早已請來了長公主。

“都住手！“長公主冷喝一聲，身后侍衛迅速將院落圍住。她掃過地上奄奄一息的越青，目光如刀：“瑄兒，松手。“

云瑯煊渾身一震，卻將越青摟得更緊：“母親......她會死的......“

長公主緩步上前，忽然揚手——

“啪！“

一記耳光狠狠甩在云瑯煊臉上。

“本宮命令你，放開她。“

長公主的手搭在越程辛腕上，指尖冰涼，兩人都在微微發抖。

“辛兒......“長公主強自鎮定，聲音卻泄露了一絲顫意，“別急，青丫頭福大命大......“

云瑯煊終于松了手。云瑯桓一把抱起越青，懷中人輕得仿佛一片枯葉，肌膚觸手生寒。他的心直往下墜，卻抿緊了唇不敢言語。

“她......怎么樣了？“云瑯煊嗓音嘶啞。

無人應答。

“母親！“云瑯煊突然跪倒在地，膝行至長公主跟前，“兒子不是有意的......“他抓住長公主的裙擺，淚痕滿面，“我只是氣她算計我......氣昏了頭......“

越程辛終于崩潰，淚如雨下：“青青......“

云瑯桓將她攬入懷中，掌心貼著她顫抖的脊背：“等程昱來......“他聲音發緊，“一定還有救。“

屋內死寂，唯有更漏聲聲，像是催命的符。

越程昱步履匆匆地趕到，衣袍下擺沾染著未干的露水。他俯身仔細檢查越青的狀況，指尖在她頸側停留片刻，眉頭越皺越緊。終于直起身時，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沒死，但......怕是醒不過來了。送回青城山吧，或許......三五年后會有轉機。“他說得克制，可攥緊的拳頭卻泄露了內心的憤怒與痛惜。

公主聞言，臉色瞬間蒼白。她比誰都清楚這是誰的過錯——她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強壓下心頭翻涌的愧疚，她端起皇室威嚴：“越程昱，用我的名帖，以衛王府側妃之禮送她去青城山。“頓了頓，又補充道：“務必好生照料，但愿......她能在桓兒有生之年醒來。“這話說得極輕，幾乎像是自言自語。

不等越程昱回應，公主又恢復了往日的決斷：“回去告訴你父親，擇吉日盡快將二小姐與煊兒完婚。本宮自會請皇上賜她三品誥命。“她的目光銳利如刀，分明是在警告——這是她給出的補償，也是封口費。

越程昱眼神一暗。他何嘗不明白公主的用意？這是要用一樁婚事，來抵他妹妹的一條命。他強忍怒意，語氣平靜得可怕：“臣要先接回舍妹，安排青城山事宜，還需做些準備。“

“不可！“公主聲音陡然拔高，“她既是我兒側妃，自然該由王府安排。桓兒會親自送她去青城山。“話里話外，都是不容置疑的皇族威儀。

越程昱沉默地行禮告退，轉身時眼底閃過一絲寒光。經過越程辛身邊時，他停下腳步，輕輕按住妹妹顫抖的肩膀：“別哭了，青青......或許還有希望。“聲音溫柔得與方才判若兩人。

越程辛抬起淚眼，妝容早已哭花：“都怪我......若早讓她離開，何至于此......“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這不是你的錯。“越程昱拍了拍她的手，聲音低沉而堅定，“別與云瑯桓置氣，好好過你的日子。青青她......自有天命。“最后幾個字說得極輕，卻帶著說不盡的蒼涼。他轉身離去時，背影挺拔如松，唯有袖中緊握的拳頭泄露了內心的滔天怒火。

越青被送往青城山的消息很快傳開。云瑯桓雖盡力安撫越程辛，可心中仍覺不安，最終，他還是踏入了廣佛寺。

寺內檀香繚繞，云浚正靜坐誦經，聽聞腳步聲，緩緩睜眼。見是云瑯桓，他唇角微揚，聲音如清泉般溫潤：“瑯桓，今日怎有空來此？“

云瑯桓沉默片刻，低聲道：“云浚，越青……可能活不成了。“

云浚指尖一頓，佛珠驟然停住。他抬眸，眼中閃過一絲驚愕：“她武藝高強，怎會如此？“

“云浚，我告訴你，但你別太難過。“云瑯桓聲音低沉，“我大哥失手……殺了她。“

云浚瞳孔微縮，指節泛白，卻仍維持著平靜：“死了？“

“不，越程昱說，若將她安置在青城山的修仙洞中，或許幾年后還能醒來。“

云浚定定看著他，眸色幽深：“青城山……誰都能進嗎？“

“以我側妃的名義。“云瑯桓苦笑，“至少這樣，越家不會追究。“

云浚沉默良久，終于開口：“你大哥為何殺她？“

“他想娶她，可她寧死不從。“

“所以，惡從色起，是嗎？“云浚的聲音依舊柔和，卻透著一絲冷意。

“也不全是。“云瑯桓搖頭，“或許他們爭執時，大哥失控了……又或許，越青根本不曾反抗，一心求死。“

云浚輕輕點頭，唇角微揚，笑意卻未達眼底：“那一定是你們逼得太緊，讓她寧愿死，也不愿屈從。“

他說完，緩緩起身，不再看云瑯桓。

從此刻起，他不再閉關。

他的心上人，是生是死，他已看透。

——若她寧死也要自由，他又有什么資格強留？

六月初八，紅燭高照，喜樂喧天。

云瑯煊與越程嵐的婚事辦得極盡風光，公主親自操持，皇帝賜下封誥，越程嵐一躍成為三品夫人。然而，這場婚事背后藏著多少隱忍與勉強，只有當事人知曉。

云瑯煊心中始終橫著一根刺——越青的死，終究是他一手造成。新婚之夜，他勉強履行了丈夫的責任，卻在次日便搬出了新房，獨自居于偏院。越程嵐倒也不惱，她本就不奢求情愛，只求安穩。誰知命運弄人，僅那一夜，她便有了身孕。

八月十五，中秋月圓，人難團圓。

王府設宴，眾人齊聚。席間，越程嵐忽然掩唇蹙眉，面色蒼白。公主見狀，連忙喚來大夫，診脈過后，滿座皆驚——她竟已懷胎兩月。

越程辛聞言，指尖一顫，險些捏碎了茶盞。她比越程嵐早進門數月，卻遲遲未有喜訊。此刻聽著眾人賀喜之聲，她只覺胸口發悶，連呼吸都帶著酸澀。云瑯桓察覺她的異樣，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別急，我們……再努力些。“

可越程辛知道，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如愿的。

秋風瑟瑟，枯葉飄零。

劉媽媽病倒了。自越青離開后，她便如失了魂一般，整日望著院門發呆，仿佛在等那個再也不會回來的姑娘接她回鄉。中秋那夜，她靜靜合上眼，再未醒來。無人知曉她臨終前是否還在等，只知她走時，身邊空無一人。

劉媽媽的死，像推倒了第一塊骨牌。

九月二十，秋雨凄冷。

越夫人站在閣樓上，衣裙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她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天，忽然笑了。

“云云！“越長翎的驚呼聲撕破寂靜，可終究遲了一步。

她如一片枯葉，從高樓飄落，墜地的瞬間，竟無半分掙扎。

越長翎跪在她身旁，顫抖著撫上她冰冷的臉，淚水終于決堤：“云云……你還記不記得初見時，你說我憨厚老實，是個可靠的人？可后來……我怎么就變成了這樣？“

他哽咽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因為一個丫鬟，你恨了我一輩子……可你哪怕罵我、打我，也好過這樣冷著我啊……“

可再多的悔恨，也換不回她的睜眼。

柳云云這一生，看得太透，也活得太苦。她知道所有真相，卻始終跨不過心里那道坎。越青的死訊傳來時，她以為終于解脫了，卻不知——支撐她活下去的，恰恰是那一點微弱的希望。如今連這最后的執念也斷了，她便再無力氣堅持下去。

玉姨娘站在靈堂外，冷笑了一聲。

她終究沒能被扶正。這些年，她總算看清了——這個男人的深情，從來只活在嘴上。

好在念君爭氣。自越青被送往青城山后，他便發了狠地讀書習武。十月中旬，第一場雪落下時，他跪在青城山五峰主面前，成了五峰弟子。

而九峰之上，修仙洞中。

九峰主獨坐石臺，望著洞外飄雪，輕嘆一聲。世人皆不信仙道，只信自己，故而百年來，他未曾收徒。

又或許，他等的從來不是徒弟。

而是那個沉睡在冰棺中的女子——越青。

青城山·五峰

越念君因著越程昱的關系，在五峰頗受照拂。他本就天資聰穎，又肯下苦功，一年后的宗門大比中，竟一舉躋身五峰首席弟子第八位——對于一個初入山門的少年而言，已是極難得的成就。

直到此刻，越程昱才恍然明白，他這弟弟為何執意要來青城山。

那日，越念君尋到越程昱，少年眉目堅毅，聲音卻帶著幾分懇求：“大哥，我想去看看三姐。“

越程昱搖頭：“九峰主不許任何人靠近修仙洞，連我都未曾見過她。“

“我去求他。“越念君攥緊拳頭，指節發白，“掃地、劈柴、洗衣做飯……做什么都行，我只想守著她。她一個人……太孤單了。“

越程昱一怔，細細打量眼前這個向來沉默寡言的弟弟，忽覺陌生：“她是你三姐，也是我妹妹，我豈會不疼她？“

“不一樣。“越念君抬眸，眼底似有烈火灼燒，“從第一眼見到她起，我就決定——這輩子只為她活著。“

越程昱心頭一震，厲聲道：“念君！她是你親姐姐！同一個父親的血脈，你可明白？！“

少年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我不是她親弟弟……也不是越家的孩子。“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是母親撿回來的棄嬰，父親……不過是默許了我的存在罷了。“

越程昱勃然變色：“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對三妹存這等心思！莫說她如今是衛王府的側妃，即便不是，你也絕不能——“

“我什么都不要。“越念君打斷他，眼中執拗如鐵，“名分、地位、血緣……我統統不在乎。我只想守著她，僅此而已。“

越程昱長嘆一聲，想起當年越青冷清如霜的模樣，搖頭苦笑：“當真是多情郎偏遇薄情女……罷了，你死了這條心吧。修仙洞已有人去了。“

“誰？“

“廣佛寺的云浚師父。“越程昱淡淡道，“九峰主允他在洞中為她誦經三年。“

越念君身形一晃，如遭雷擊。良久，他緩緩垂下頭，將所有翻涌的情愫一寸寸壓回心底。

愛也好，恨也罷，從此——都只屬于他一個人了。

青城山·九峰

作為越青名義上的夫君，云瑯桓從未真正放下過她。但凡得空，他便策馬上山，在冰棺旁靜坐半日。

她像是睡著了，又像是被時光遺忘。說她死了，胸口尚有微弱起伏；說她活著，卻又連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

五年了。

青城山的風依舊凜冽，山間的霧靄聚了又散，而她始終安靜地躺在那里，仿佛這世間紛擾皆與她無關。

青城山大比·風云驟起

這一年，青城山大比格外熱鬧——沉寂多年的九峰，竟破天荒派了人參加。

消息一出，四方震動。

云瑯桓正在府中教幼子習字，聞訊當即擱筆，披衣上馬。

與此同時，廣佛寺的禪房內，云浚緩緩睜開了眼。自三年前誦經期滿，他便重回閉關，再未踏足紅塵。可此刻，他指尖的佛珠倏然斷裂，檀木珠子滾落一地。

——這世間，終究還是有一件事，能讓他出關。

物是人非

山道上，云瑯桓與云浚不期而遇。

昔日的少年郎，如今眼角已生了細紋。云瑯桓身后跟著四歲的稚子，而云浚的僧袍依舊如雪，只是眉目間再尋不見當年那份溫潤。

“聽說……九峰主收徒了。“云瑯桓低聲道。

云浚沒有回答。他望著遠處云霧繚繞的九峰，忽然想起五年前那個躺在冰棺里的女子——她寧愿死，也不愿屈從。

山風嗚咽，似嘆息，似嘲弄。

暗流涌動

比武臺下，越念君一襲白衣，負劍而立。

他已是五峰首徒，可今日代表卻是九峰。眾人竊竊私語，唯有高座上的九峰主含笑不語。

云瑯桓忽然覺得呼吸困難——那少年的眉眼，竟與冰棺中的越青有三分相似。

而在人群最外圍，風燭殘年的越長翎拄著拐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

青城山大比·九峰現世

那一日，九峰主拄著青藤杖，笑吟吟踏入比武場。

“九峰主，您何時收了徒弟？“眾人紛紛圍上前，眼中滿是好奇。

老者捋須不語，只瞇眼望向天際。

第一戰·九峰對三峰

晨鐘響過三遍，比武正式開始。

三峰弟子嚴陣以待，可九峰席位卻始終空著。正當眾人竊竊私語時，忽聞清風掠耳，一道白影自云端翩然而下——

衣袂如雪，青絲半挽，一柄長劍負于身后。她足尖輕點地面時，整個比武場驟然寂靜。

“這……是神仙嗎？“有人喃喃道。

三峰弟子接連上場，卻無人能接她五十招。劍光如月華傾瀉，身姿似驚鴻照影。待最后一名弟子敗退，九峰勝局已定。

滿場嘩然。

第二戰·九峰對五峰

翌日，越念君第一個登臺。

十八招。

僅僅十八招，他的劍便脫手飛出。少年單膝跪地，望著三丈外那抹白影，忽然笑了——原來有些距離，窮盡一生也無法跨越。

第三戰·九峰對八峰

最后一日，越程昱握緊了手中刀。

“妹妹，“他聲音發顫，“這些年……可好？“

白衣女子身形微滯，旋即收劍入鞘，躬身一禮：“妹妹認輸。“

滿座嘩然中，八峰成了今年唯一“戰勝“九峰的存在。可誰都明白——這是她在讓。

余波

七日后大比落幕，關于她的傳聞卻愈演愈烈。

“她叫越青。“九峰主終于松口，“已有夫君。“

這句話碾碎了無數青年才俊的綺念。有人扼腕，有人嘆息，更有人望著九峰方向癡癡出神——能得見驚鴻一面已是僥幸，又怎敢奢望與她說話？

山風掠過比武臺，卷起幾片殘葉。高處的白衣女子遙望云海，眸中映著五年前那場大雪。

云深別離

山風掠過，云浚轉身欲走，越青忽然開口：

“云浚師父，如今可曾想明白——你的凡心，究竟為誰而動？“

他腳步一頓，背影如孤松靜立。良久，他緩緩回頭，眼底再無迷惘：“多謝施主點撥。貧僧……已了悟。“

他雙手合十，聲音輕而堅定：“自此青燈古佛，再不動凡心。“

越青唇角微揚：“好。愿他日九重天上，再與師父論道。“

“阿彌陀佛。“

云浚轉身離去，僧袍翻飛如鶴影，漸行漸遠。

越青望著他的背影，輕聲對九峰主道：“這算度化成功了吧？他往后，應當能潛心修道了。“

九峰主捋須一笑：“他本就不是最大的麻煩。“

“您是說……云瑯桓？“越青眸光微動，“我名義上的夫君。“

“那小子深陷紅塵，執念成魔。“九峰主搖頭，“你度不了他。“

“那便假裝失憶吧。“她指尖輕撫劍穗，“橫豎不跟他回去就是了。“

九峰主忽然大笑：“你若躲一輩子，他便癡一輩子！“

山霧漫過她的眉眼，越青沉默許久，終于輕嘆：“好。他要我回去，我便回去；若不要……“她望向云海深處，“我就繼續在這兒待著。“

“這才對！“九峰主撫掌而笑，“度人即是度己——你只能迎上去，斷沒有退的道理！“

山間閑趣

越青輕輕嘆了口氣。

她其實很喜歡山上的日子——清靜自在，無拘無束。雖然蘇醒不過數日，就被師父拉去比武，但劍法本就是她的強項，倒也不費什么力氣。

“師父，我去抓魚，您想怎么吃？“她拎著竹簍，興致勃勃地問。

九峰主躺在藤椅上，瞇眼笑道：“燉個魚湯吧，許久沒喝熱乎的了。“

“好嘞！“

越青腳步輕快地往后山溪邊跑去。她得抓緊時間享受這樣的生活——自己“死而復生“的消息，想必早已傳回京城。要不了多久，云家的人就會找上門來。

光是想到那群人，她就莫名煩躁。

“不想了，抓魚要緊。“她甩甩頭，挽起褲腿踏進溪水。

溪邊鬧劇

正抓得起勁，幾個師兄探頭探腦地湊了過來。

“這位就是九峰的小師妹吧？叫越青是不是？“

越青點點頭，水珠順著她的發梢滴落：“師兄們也來抓魚？“

“師妹手法真利落，在哪兒學的？“

“我教你們啊，“她渾然不覺地招手，“下水來。“

誰知這群師兄下水后東倒西歪，這個剛扶穩，那個又“不小心“滑倒。越青忙前忙后，衣衫盡濕，單薄的衣料貼在身上，勾勒出窈窕曲線。幾個師兄眼睛都看直了。

“三姐！“

一道身影猛地躍入水中。越念君一把將她拉上岸，迅速脫下外袍裹住她濕透的身子，眼神凌厲地掃向那群人。

師兄們訕笑著上岸：“小師妹，魚我們就不抓了，不如...分我們兩條？“

不等越青回答，他們拎起她的魚簍一哄而散。

“我的魚...“越青望著空蕩蕩的簍子，委屈地扁嘴，“答應給師父燉湯的。“

“我去抓。“越念君按住她肩膀，“你這樣子會著涼。“

不由分說地抓了幾條魚，他直接帶著越青去了八峰。

兄長護短

越程昱見到渾身濕透的妹妹，眉頭瞬間擰緊：“怎么回事？“

“大哥你要給三姐做主！“越念君氣得聲音發顫，“那群人故意戲弄她！“

越青茫然眨眼：“他們沒有欺負我啊。“

“他們就是看你...“越念君急得耳根通紅，“看你不懂男女之防，故意...故意...“

越青低頭看看自己：“我穿著衣服呢，他們能看見什么？“

“大哥！“越念君簡直要跳腳，“你快說說三姐，她怎么...“

越程昱忽然笑了。他輕輕揉了揉妹妹的發頂：“青青，以后抓魚叫上我或者念君，好不好？“

“好。“她乖乖點頭，又小聲補充，“但師父說我很有慧根的...“

越念君扶額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