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青坐在搖晃的馬車里，指尖輕輕挑開車簾。窗外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細碎的雪粒夾雜著冷雨，拍打在車轅上發出細密的聲響。她從懷中取出一道朱砂符咒，雙手捧著遞向對面的父親。

“父親，“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要被車輪聲淹沒，“這是女兒昨日在寺里求的平安符。只要父親能平安歸來，姐姐與姐夫百年偕老...“她頓了頓，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道陰影，“女兒愿以余生福壽相抵。“

越長翎冷眼掃過那道泛著檀香味的符紙，半晌才伸手接過，隨手塞進袖中。車廂內重歸寂靜，只余下雨水敲打車頂的聲響。他何嘗不知此次出征兇險，倉促之間，他終究還是帶上了這個最不待見的女兒。

“越大人！“車外侍衛的聲音穿透雨幕，“這雪雨交加的，馬匹怕是撐不到驛站。“

越長翎掀開車簾，刺骨的寒風立刻灌了進來。他瞇著眼看了看天色，沉聲道：“前方十里處有家客棧，到那兒換馬。所有人輕裝簡行，改騎馬趕路。“

侍衛面露難色：“可越小姐...“

“她既跟來，就別想嬌氣。“越長翎冷冷打斷，余光瞥見越青正默默將散落的發絲挽到耳后，那截露出的手腕瘦得仿佛一折就斷。

風雪夜，馬廄里的火把在寒風中搖曳。越長翎連看都沒看越青一眼，只顧著檢查馬鞍。他根本沒考慮過這個十五歲的女兒是否會騎馬——此刻云瑯煊在邊關生死未卜，每一刻耽擱都可能要了那位少將軍的命。

黎明破曉時，六騎人馬已疾馳在官道上。越青嫻熟的騎術讓守衛們側目，卻沒能換來父親的一個眼神。她緊抿著嘴唇，藥箱在馬背上顛簸作響。

“有埋伏！“

箭矢破空而來的瞬間，四名守衛已拔劍出鞘。越青這才驚覺，這些“普通侍衛“的身手竟如此了得。她父親長劍如虹，劍光所到之處血花飛濺。越青死死抱住藥箱，看著五個男人在刀光劍影中殺出一條血路。

“走！“血跡未干，越長翎已翻身上馬。沒人問越青怕不怕，也沒人在意她蒼白的臉色。

城中的暮色剛剛降臨，六人尋了間簡陋的飯館歇腳。越青捧著熱茶暖手時，余光瞥見窗外閃過幾道黑影。她還未出聲示警，數支弩箭已破窗而入。

“保護越大夫！“守衛們立即拔劍。

混亂中，越青被逼至二樓欄桿處。她看見父親搶過藥箱的瞬間，一個蒙面殺手飛起一腳——

“父親！“

她的呼喊淹沒在木欄斷裂的聲響中。墜落前最后看到的，是四名守衛架著越長翎奪門而出的背影。

馬蹄聲漸遠，無人回頭。

這個十五歲的少女像片落葉般墜下樓閣。肋骨斷裂的劇痛中，越青竟覺得解脫。從被選中那刻起她就知道——越家可以犧牲的，從來只有這個不受寵的庶女。

但命運給了她一個殘酷的玩笑。

墜落觸地的剎那，她體內沉寂的血脈突然蘇醒。遠處傳來整齊的馬蹄聲，火器營的旗幟在暮色中獵獵作響。殺手們像嗅到血腥的狼群，徑直追向父親離去的方向，無人理會倒在血泊中的少女。

風雪中，火器營的旗幟獵獵作響。當越青看清統領面容時，蒼白的唇角泛起一絲苦笑——竟是云家心腹云濤。亂世之中，果然只有自家親信才堪托付生死。

命運竟如此弄人，她這個被拋棄的人，反倒隨著仇人家的隊伍一路到了邊關。

抵達那日，戰況已至生死關頭。因火器未至，云瑯桓率將士以血肉之軀死守關隘。云濤剛下令架設火炮，就有滿身是血的傳令兵跌撞而來：

“報——云將軍陣前中箭，軍醫！快傳軍醫！“

云濤一把揪住傳令兵衣領：“越大夫呢？不是早該到了？“

“越大夫正在為大公子刮骨療毒...“

一直沉默的越青忽然開口：“不是還有越程煜嗎？“話音未落她就后悔了——自己這個被家族除名的人，哪有資格過問越家之事？

傳令兵抹了把臉上血水：“越二公子也在帳中協助...“

霎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越青身上。她下意識后退半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天可見憐，她雖出身醫藥世家，卻從未學過醫術。此刻那些期待的目光，比戰場上的刀劍更令她窒息。

朔風卷著冰碴子抽打在臉上，越青卻感覺不到疼痛。她反手握住那桿玄鐵長槍時，槍身突然發出嗡鳴，仿佛在回應著什么。沒有盔甲的紅衣少女翻身上馬，衣袂在狂風中獵獵作響，宛如一朵綻放在雪地里的血蓮。

“我去救他。“短短四字，卻讓云濤恍惚看見她周身泛起一層淡金色的光暈。

戰馬嘶鳴著沖入戰場，越青的長槍劃出一道銀色弧光。奇怪的是，那些劈向她的刀劍總在咫尺之遙詭異地偏開。她聽見自己心跳如雷，卻又仿佛聽見另一個古老的聲音在血脈中蘇醒。

斷戟殘旗間，越青槍出如龍。一個突厥騎兵舉刀劈來，她下意識抬槍格擋——

“鐺！“

槍尖突然迸發出刺目金芒，敵騎連人帶馬被震飛三丈遠。越青自己都愣住了，指尖傳來久違的灼熱感。

當終于沖破重圍時，她看見那個驕傲的少將軍半跪在尸堆里，箭矢貫穿右胸，周圍七八個親兵都已戰死。鮮血在他身下匯成暗紅色的小溪。

“堅持住！“越青滾鞍下馬，紅衣早已被血浸透。她徒手折斷箭桿的瞬間，掌心突然浮現出繁復的金色紋路。云瑯桓渙散的目光突然聚焦：“你...到底是...“

“別說話！“越青撕開他染血的戰袍，指尖觸及傷口的剎那，那些金色紋路竟如活物般游向傷口，“看著我，答應我...一定要活著回去見程辛...“

遠處傳來火炮的轟鳴，火器營終于到了。但此刻越青耳中只聽見自己血脈里奔涌的古老吟唱，仿佛有萬千神佛在低語。

越青撕下自己染血的衣襟，顫抖著為他包扎。鮮血不斷從云瑯桓大腿的傷口涌出，更可怕的是那根貫穿胸膛的長矛——鋒利的矛尖從后背刺入，從前胸穿出，暗紅的血漬在銀甲上暈開大片猙獰的花紋。越青的手指輕輕擦過傷口邊緣，光是觸碰都能想象那該有多疼。

“云瑯桓，你想不想我姐姐？“

“想。“他氣息微弱，卻答得干脆。

“那你想不想娶她？“

“想。“他染血的嘴角扯出一絲笑意。

“婚禮那天，你會不會十里紅妝，讓她風光進門？“

“想。“他每說一個字，胸口就滲出一縷鮮血。

越青將手按在矛柄上，聲音輕柔得像是哄孩子：“好，想就好。現在我要把這根矛拔出來，會很疼。你想哭就哭，想喊就喊。“

云濤帶著親兵圍成防御陣型，火器轟鳴聲由遠及近：“將軍，援軍到了！“

“云瑯桓，“越青捧住他的臉，強迫他看向自己，“看著我，一直看著我，別移開眼睛。握住我的手......“

“好，“他渙散的目光艱難聚焦，“我看著你呢。“

越青猛地發力，帶血的矛尖從血肉中抽離的瞬間，她仿佛聽見了生命流逝的聲音。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她整只手臂。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恐懼攥住了她的心臟——若是他就此死去，她該如何面對姐姐含淚的眼睛？或許余生只能青燈古佛，用一生來贖這份罪孽。

但奇跡般地，出血漸漸止住了。越青顫抖著取出金瘡藥，藥粉混著鮮血凝成暗紅的痂。

云瑯桓痛得面色慘白，緊握她的手漸漸松開。見他即將陷入昏迷，越青不假思索地俯身，以唇渡氣。當溫熱的氣息流入他口中時，她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

“好痛......“他微弱地呻吟著睜開眼。

越青將他扶上戰馬，輕聲道：“我帶你回去。只要你活著，這一趟就值得。“馬蹄踏過血泥，在她身后留下一串鮮紅的印記。

血色殘陽下，越青攙扶著云瑯桓跌跌撞撞回到營地。帳前火把忽明忽暗，映出越長翎匆忙奔來的身影。他二話不說便與越程煜接手救治，手法嫻熟地為云瑯桓清理傷口。

直到這時，越青才猛然驚覺——云浚呢？那個說好要先行趕來的人呢？

她焦急地在營中奔走詢問，卻無人知曉云浚下落。往來兵卒皆搖頭，仿佛從未聽過這個名字。暮色漸沉，她終于在轅門前等到了歸來的云濤。

“云濤將軍，“越青攔住他的去路，聲音發緊，“云浚師父何在？他不是隨云小公子一同出發的嗎？“

云濤身形一僵，鎧甲上的血漬在火光中顯得格外刺目。他沉重地摘下頭盔，喉結滾動數次才艱難開口：“云浚先生...昨日在陣前...被敵軍生擒了...“

這句話宛如驚雷炸響在越青耳邊。她踉蹌后退半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疼。難怪...難怪云瑯桓今日會如此不顧性命地沖鋒陷陣...

“所以...“云濤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公子今日才會那般拼命...“

越青只覺得天旋地轉。那個總是一襲白衣、眉目如畫的云浚，那個在雪夜里對她訴說心意的云浚，此刻正身陷敵營？她突然想起他臨別時說的話——“若我回不來...“

夜風卷著血腥味拂過面頰，越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鐵銹的味道。

夜色深沉，營帳外的火把在風中搖曳。越青守在帳外，直到看見越長翎和越程煜掀簾而出，她立即迎上前：“父親，大哥，公子情況如何？“

越長翎面色疲憊卻平靜：“已無大礙，休養些時日便能痊愈。“

越青正欲進帳探望，卻被二人攔住。進了偏帳，越長翎直接開門見山：“那日遇襲，你是如何脫身的？“

“是云濤將軍救了我。“越青回答得干脆。

“好。“越長翎目光如炬，“今日你為云瑯桓拔刀、止血、包扎的手法，是從何處學來的？“

越青搖頭：“不過是姐姐平日教的一些皮毛。“

越程煜輕嘆：“大妹所學也不過是些淺顯醫術。今日這般兇險的救治，便是父親與我見了，也要再三斟酌才敢動手。你卻毫不猶豫地拔了矛，還保得他清醒歸來。當真沒學過？“

“大哥，我何必撒謊。“越青直視他的眼睛。

越長翎突然冷笑：“若你真沒撒謊，那你便不是我女兒越程青。一個鄉下長大的丫頭，怎會懂得這些？“

帳內燭火忽明忽暗，映得越青臉色煞白。她沉默良久，忽然笑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喚你父親。想來越青早已死在那夜你棄她而去之時。如今我是云瑯桓的救命恩人，何須對你卑躬屈膝？“

“放肆！“越長翎拍案而起，“這般囂張跋扈，果然與你母親如出一轍！“

越青眼中寒光乍現：“那我母親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

“父親！“越程煜急忙打斷，“此事容后再議，妹妹也是一片好心。“他轉向越青，聲音柔和下來：“妹妹，你身上的傷，讓大哥替你包扎可好？“

夜風卷著沙塵拍打在帳篷上，發出沙沙的聲響。三人之間的空氣凝固如冰，只有燭火在無聲地跳動。

月光如水，灑在營帳前的空地上。越程煜拉著越青的手腕，將她帶到自己的軍帳中。畢竟是血脈相連的兄妹，越青對這個大哥倒沒有什么敵意。

越程煜取來溫水，浸濕帕子遞給她：“洗把臉吧。“

越青接過帕子，擦去臉上的塵土和血跡。清水滌凈了戰場的痕跡，露出她原本明艷的容顏。越程煜不由一怔，笑道：“越家的姑娘里，怕是沒有比你更標致的了。“

“那是大哥久不見姐姐們了。“越青抿嘴一笑。

越程煜搖頭，目光真摯：“不單是越家，我看整個青城山都找不出第二個你這般姿色的姑娘。“他頓了頓，“更難得的是你騎馬射箭、醫術武功樣樣精通，當真是越家的明珠。“

越青不好意思地撓頭：“我不過是見云瑯桓受傷，怕姐姐年紀輕輕就要守寡，才拼了命去救他。其實我什么都不懂。“

“你竟對辛兒妹妹這般上心？“越程煜有些詫異。

越青神色認真起來：“父親從小將我丟在鄉下，無父母疼愛，我早早就得自食其力。在山野間摸爬滾打，什么都要學。“她眼中泛起溫柔，“回到京城后，姐姐是唯一待我好的人。這份恩情，我自然要報答。“

越程煜忍俊不禁：“傻丫頭，就算你不去救，也會有別人去救。就算他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姐姐也自有她的造化。你太執著了。“

“道理我都懂，“越青固執地說，“但既然我在場，為什么不去做呢？大哥，也許我確實太執著了。“

越程煜望著眼前這個倔強的小妹，心中竟生出幾分喜愛：“父親會慢慢改變對你的看法的。“

越青語氣平靜卻堅定：“來的路上遇襲時，父親選擇救藥箱而放棄我。我命大沒死，本不想計較，可他反倒惱羞成怒，對我恨之入骨。“

“別往心里去。“越程煜溫聲安慰。

越青撇撇嘴：“我才不會呢，他終究是我父親。“

越程煜揉了揉她的發頂：“我給你包扎傷口吧，傷在哪里？“

越青二話不說，利落地褪下外袍，露出肩膀和手臂上的傷痕：“右手和背上，疼得厲害。“

越程煜仔細為她上藥：“我去給你找套干凈衣裳，只是都是男裝，你別嫌棄。“

換上一身戎裝的越青更添幾分英氣，越程煜看得心生歡喜。只是想到這些年來錯過的兄妹情誼，又不免有些悵然。

晨光微熹時，云瑯桓強撐著病體起身，執意要親自督戰。傷口尚未痊愈的他每走一步都疼得冷汗涔涔，卻硬是咬著牙穿戴整齊。越長翎守著昏迷的云瑯煊，越程煜與越青便寸步不離地跟著云瑯桓，生怕這位主將有個閃失。

戰事膠著了十余日，云瑯桓的傷勢漸漸好轉。這日黃昏，他喝完藥，忽然盯著正在整理藥箱的越青：“你是越程青？“

越青手上動作一頓，輕輕點頭。

“好。“云瑯桓的聲音沙啞卻堅定，“明日最后一戰。若我能活著回來，便去越家提親。“

“什么？“越青手中的藥瓶差點跌落，“你不是與我姐姐有婚約嗎？你難道要...“

“不會毀約。“云瑯桓打斷她，“你姐姐永遠是我的正妻。但你的救命之恩，我當以側室之位相報。“

越青難以置信：“報恩就要娶我？“

云瑯桓不再解釋，轉頭喚來云濤：“準備沙盤，推演明日救人之策。“他指尖重重點在敵軍陣地上，“這一次，我一定要救出他。“

帳外殘陽如血，將越青驚愕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她望著沙盤前那個固執的將軍，忽然覺得這場戰爭，似乎遠比自己想象的復雜得多。

越青不懂戰事，也不愿懂。她始終想不明白，為何總有人熱衷于兵戈相向。在她簡單的世界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世無爭才是最好的活法。

凌晨時分，戰鼓聲震碎了黎明的寧靜。越程煜掀開帳簾：“青青，最后一戰了，我們去準備藥材。“

越青匆忙起身，手指微微發抖地系好衣帶。前線陣地上，她看著云瑯桓翻身上馬，不自覺地攥緊了越程煜的衣袖。

“別怕，“越程煜拍了拍她的手背，“火器營一到，敵軍必敗。“

越青點點頭，目光卻始終追隨著云瑯桓的背影：“他說今日一定要救出那個人...是云浚師父嗎？“

“正是。“越程煜神色凝重，“若非云浚師父孤身入敵營講經論道，為我們爭取時間，只怕蒼溪關早就失守了。只可惜他不會武功，身陷囹圄...“

“他竟不會武功？“越青詫異地睜大眼睛。

越程煜眼中浮現敬意：“云浚師父佛法精深，就是在青城山，也無人能及。他心懷慈悲，從不習武。那一日，他執意要以佛法感化敵軍，連佩劍都沒帶...“

晨霧中，越青仿佛看見那個總是一襲白衣的身影，手執佛珠，獨自走向刀劍林立的敵營。她的心突然揪緊了——這樣一個人，如今正身陷囹圄。

遠處，云瑯桓的戰馬人立而起，長劍在曙光中劃出一道寒芒。總攻，就要開始了。

正午的烈日炙烤著焦土，喊殺聲卻始終未歇。越青手中的藥瓶突然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哥...“她聲音發顫，“前線是不是出事了？“

越程煜臉色鐵青：“他們把...把云浚師父綁在了陣前旗桿上。“

越青瞳孔驟縮，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遠處高聳的旗桿上，那抹素白的身影在風中搖晃，像一片即將凋零的菩提葉。

“無恥！“她猛地扯下肩上藥箱，“那就讓我來做這個惡人。“

越程煜死死拽住她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越青已經抄起弓箭，猩紅的箭羽在她指間顫動：“他們既要賭人心，我便陪他們賭這一局。“

不顧越程煜的阻攔，她翻身上馬沖向陣前。戰場中央，兩軍對峙的死亡地帶，云浚被高高懸在旗桿頂端。他雪白的僧衣染著斑駁血跡，卻依然雙手合十，仿佛仍在誦經。

“放箭啊！“敵軍將領獰笑著，“要么退兵三十里，要么看著你們的圣僧萬箭穿心！“

越青的弓弦已拉至滿月，箭頭卻不住顫抖。她忽然想起那夜雪地里，他說“我對你起了貪念“時，眼底那片破碎的星光。

血色殘陽下，越青緩步走向云瑯桓的戰馬。鐵甲摩擦聲驚動了旗桿上的人，云浚艱難地抬起頭，染血的素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青青？“他干裂的唇瓣顫抖著，眼底卻泛起溫柔的光，“回去...這里危險...“

越青仰起臉，箭囊在腰間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她忽然想起那個雪夜，他指尖的溫度：“師父說要我等你回來。“她的聲音穿透戰場，“可今日，為了家國，青青要食言了。“

云浚胸口劇烈起伏，鎖鏈在旗桿上錚錚作響。他忽然笑了，笑得像廟里那尊拈花的菩薩：“能見你最后一面...很好...很好...“

“師父——“越青突然張弓搭箭，弓弦繃緊如滿月，“青青送你一程！“

“住手！“云瑯桓從馬背滾落，長劍出鞘，“你敢傷他，我屠盡越氏滿門！“

越青置若罔聞，箭尖在夕陽下泛著冷光：“云濤！護好將軍！人質一死，立即總攻！必須搶回師父遺體！“

“得令！“云濤一揮手，鐵甲衛隊瞬間結成戰陣。

敵軍陣中爆發哄笑——沒人相信這個小兵真敢放箭。

“嗖！“

第一箭穿透云浚胸口，血花在白衣上綻開。第二箭已洞穿守衛咽喉。當第三支箭離弦的剎那，云瑯桓的騎射營如驚雷般沖出，火器營的轟鳴震徹云霄。

越青策馬沖在最前，斬斷繩索接住墜落的云浚。他心口的箭羽尚在顫動，鮮血浸透了她整副鎧甲。

“軍醫——！“云瑯桓的嘶吼撕開裂帛般的天空。

遠處，越程煜的藥箱在奔跑中叮當作響...

越青接住云浚時，他心口的血竟在鎧甲上凝成金色符文。那些古老紋路如活物般游向箭傷，卻在觸及箭矢時驟然黯淡——就像她體內蘇醒的神力，終究敵不過親手射出的弒神箭。

戰旗在暮色中低垂。敵軍潰敗的煙塵尚未散盡，主營帳內卻彌漫著比戰場更壓抑的死寂。

云浚蒼白的面容在燭火中近乎透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動著所有人的心。而帳外，越青筆直地跪在冰冷的地上，鎧甲未卸，肩頭落滿霜雪。她背脊挺得筆直，仿佛一柄入鞘的利劍。

“將軍...“越程煜掀開帳簾，藥香混著血腥味撲面而來。云瑯桓胸前的繃帶滲著血，卻固執地守在云浚榻前。

“求您讓青青起來吧。“越程煜跪下行禮，“她雖魯莽，但那一箭精準避開要害，否則云浚師父撐不到現在...“

云瑯桓猛地砸碎藥碗，瓷片飛濺：“她敢對云浚放箭？！“

“若非如此，敵軍怎會放松警惕？“越程煜抬頭，目光灼灼，“火器營如何能趁機突襲？青青她...“

“滾出去！“

帳外忽然傳來悶響。親兵慌張來報：“將軍！越姑娘暈倒了！“

云瑯桓沖到帳前，看見那個倔強的身影終于倒在雪地里。她裸露的指尖泛著青紫，膝蓋下的積雪竟融出兩個血洼——原來箭傷一直未愈。

越程煜抱起妹妹時，她袖中滑落半截染血的箭桿。眾人這才驚覺，那支射穿云浚的箭，竟是她用自己的箭翎接續而成...

越青昏迷中，發絲間若隱若現的金色紋路正緩緩消退。那是她為云浚擋下的致命詛咒——弒神箭真正的殺機，早在她張弓那刻就被轉移到了自己身上。雪地上融化的不是血水，而是消弭的神力。

寒夜朔風卷著殘雪，云瑯桓站在帳前，看著越程煜懷中那個蒼白如紙的身影。少女眉心的金紋已完全褪去，唯有唇角一絲血跡艷得刺目。

“喚你父親來。“云瑯桓的聲音比冰雪更冷。

越長翎匆匆趕來，鎧甲上還沾著未干的藥汁。他瞥了眼昏迷的女兒，硬聲道：“全憑將軍發落。“

“念在她救過本將...“云瑯桓摩挲著腰間佩劍，劍穗上沾著云浚的血，“但她殺我兄長之罪不可恕。回京后，便以陪嫁丫鬟的身份進王府罷。“他忽然冷笑，“這筆賬，我們慢慢算。“

這個判決正中越長翎下懷——既能保全越家，又能處置這個孽女。他躬身應道：“將軍英明。“

“帶她走。“云瑯桓轉身時大氅翻卷，露出后背崩裂的傷口，“記住，若云浚不醒...“他頓了頓，帳內燭火突然劇烈搖晃，“我要整個越家陪葬。“

越程煜抱緊妹妹正要離開，卻聽見懷中傳來微弱的氣音。越青在昏迷中無意識地攥住兄長的衣襟，一滴淚劃過臉頰，在月光下竟泛著淡淡的金色。

帳內燭火幽微，越程煜小心翼翼地將越青放在榻上。她蒼白的指尖忽然抓住他的衣袖：“哥哥，云浚...可還安好？“

“你的箭...“越程煜取出銀針，在燭火上細細炙烤，“堪堪避開心脈。但云浚與將軍自幼同袍同澤，你這一箭...“他嘆了口氣，針尖在火光中泛著冷芒。

越青卻輕笑出聲，眼尾那抹倦色里竟透出幾分神性：“陪嫁丫鬟罷了，父親早就算計好的。“

“你可知那意味著什么？“越程煜手上一顫，銀針險些掉落，“通房丫鬟連侍妾都不如，是要...“

“我知道。“越青忽然抬手撫過自己眉心，那里隱約有金紋流轉，“姐姐心善，總會放我走的。“

越程煜捏著銀針的手青筋暴起：“大妹妹再疼你，也越不過王府規矩去！“他聲音發苦，“白白糟蹋你這般品貌...“

“這副皮相么...“越青望著帳頂，瞳孔里似有星河明滅，“終究是逃不過這紅塵劫數。“

越程煜聽不懂這偈語般的低喃，只沉默地為她施針。當銀針探入膝上穴位時，她小腿忽然泛起細碎金光，轉瞬即逝。

“睡吧。“他收針時，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妹妹的發頂。觸手竟不似凡人青絲，倒像觸摸了一段即將蘇醒的古老記憶。

晨光刺破窗紙時，云濤的聲音驚醒了越青：“越小姐，云浚師父...怕是不行了。“

“什么？“越青掀被而起，膝蓋傳來鉆心的疼痛——昨日大哥明明說...

她踉蹌著沖進營帳，迎面撞上云瑯桓猩紅的雙眼。榻上的云浚面色灰敗，僧衣被冷汗浸透，卻在對上她視線時綻開一抹微笑。

“青青...“他氣若游絲，“喚我云浚可好？“

越青跪倒在榻前，指尖觸到他冰涼的手腕時，突然想起那個雪夜他指尖的溫度。淚水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竟泛著淡淡的金芒。

“你恨我嗎？“她聲音發抖，“那一箭...“

云浚眼角落下一滴淚，在晨光中晶瑩如琉璃：“遇見你...才是貧僧的劫...“

“不！“越青突然厲喝，發間玉簪不知何時已抵住心口。云瑯桓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見寒光閃過，鮮血如注。

更駭人的是那捧心頭血——泛著詭異的金光，被越青強行渡入云浚口中。少女面色迅速灰敗，唇邊卻帶著詭異的笑：

“萬年梵唱...換你重生...“她指尖在云浚眉心畫出血符，“今日以神血為誓...助你...得證菩提...“

滿帳死寂。云瑯桓的劍哐當落地，他看見越青心口的傷竟在自行愈合，而云浚灰白的臉色正逐漸恢復血色...

云瑯桓僵立在帳中，久久不能回神。越青倒下的身影與那詭異的心頭血，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直到越程煜聞訊趕來，他才如夢初醒般厲聲喝道：“快救她！“

可那夜的場景，卻化作夢魘夜夜糾纏。云瑯桓總在午夜驚醒，恍惚看見越青立在床榻邊——她的瞳孔在黑暗中泛著淡金色的光，唇角還沾著未干的血跡。更令他不安的是，云浚蘇醒后的模樣：那本該六根清凈的僧人，如今眼中盛滿凡塵癡念，目光始終追隨著越青的身影。

“啟程回京。“云瑯桓終于下令，聲音比北地的寒風更冷。

行軍途中，他時常不自覺地盯著越青的背影。那個曾被他輕視的少女，如今周身仿佛籠著一層看不透的迷霧。每當她為云浚換藥時，指尖總會泛起微不可察的金芒；每當夜深人靜，她的帳中偶爾會傳出古老的吟唱...

最令云瑯桓煩躁的是，那襲雪白僧衣依舊，可眉宇間的佛性卻日漸淡去。某夜扎營時，他親眼看見云浚將越青散落的發絲輕輕別回耳后，動作溫柔得像在觸碰易碎的琉璃。

“將軍在看什么？“云濤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云瑯桓猛地摔碎酒盞：“回京后，立刻籌備我與越程辛的婚事。“他咬牙切齒地補充，“那個越青，必須作為陪嫁丫鬟入府。“

遠處，越青似有所感地抬頭。月光下，她與云浚的影子交疊在一起，竟像極了古寺壁畫中糾纏千年的神魔。

正月廿一的官道上，積雪未消。車隊緩緩南行，云浚的白衣在風中翻飛，卻始終追不上前方那抹疏離的紅影。越青策馬走在最前，連個回眸都不曾給予。

“上來！“云瑯桓終于忍無可忍，一把將云浚拽進馬車。沉香木車廂里，他盯著摯友清澈不再的眼睛：“你當真要破戒？“

“是。“云浚答得干脆，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腕間佛珠——那串陪伴他二十年的紫檀念珠，如今纏著一根嫣紅發帶。

“你會被逐出山門，受盡唾罵。“云瑯桓捏碎手中茶盞，“連累她也被千夫所指。“

“那便一起承擔。“云浚抬眼，眸中是從未有過的執拗。

“蠢貨！“云瑯桓一拳砸在車壁上，“這些日子她的冷待，你還看不明白？“

“可她為我泣血續命...“

“那箭也是她射的！“云瑯桓突然壓低聲音，“何況...她早被定作我的侍妾。“

這句話如驚雷炸響。云浚手中的佛珠突然崩斷，檀木珠子滾落滿地。他蒼白的唇顫抖著：“她...知曉？“

“自然。“云瑯桓冷笑，“所以我才替你悲哀——你視若珍寶的人，連真相都不屑告知。“

車窗外，越青的紅衣在雪地里灼灼如焰。云浚忽然想起那日她以血為誓時，眼角滑落的那滴金色淚珠。或許這場情劫，比他想象的更為深邃...

暮色四合時，車隊在驛亭暫歇。云浚踏著碎雪走向那株枯柳下的身影，越青正望著遠處出神，紅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青青。“他喚得小心翼翼，像在觸碰一尊易碎的琉璃佛。

越青回眸，眼底結著冰：“師父有事？“

云浚合十的雙手微微發抖：“你早知要入王府為妾？“

“是。“她答得干脆，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玉佩——那是云瑯桓昨日扔給她的信物。

“為何...“云浚的喉結滾動了下，“不告訴我？“

越青忽然笑了，那笑意比北風更凜冽：“莫非我的姻緣，還需師父首肯？“她抬手接住一片飄雪，看著它在掌心化成水，“哥哥說得對，你要動凡心，攔不住。不是我，也會是別人。“

云浚如遭雷擊。二十年禪修，辯經臺上從未敗績的他，此刻竟被這番話說得潰不成軍。雪花落在他光潔的頭頂，融成冰冷的水珠滑下，像極了佛前懺悔的淚。

“我...“他張了張嘴，突然發現自己在想的竟是——若就此退縮，豈不是證明這份情愫淺薄如斯？可若堅持，又坐實了道心不堅。

枯柳枝在風中發出脆響，越青已轉身離去。云浚望著雪地上那串漸遠的腳印，忽然想起那日她以血為誓時，眼角滑落的金色淚滴。或許這場劫數，從來就不止是情劫那么簡單...

云瑯桓斜倚在馬車邊，看著云浚失魂落魄地走回來，唇角不自覺揚起一抹戲謔的弧度：“堂堂神州辯經第一人，竟被個小丫頭說得啞口無言？“

云浚苦笑著搖頭，僧袍袖口沾滿雪水：“在她面前，我才是那個懵懂的小沙彌。“

“真打算為她還俗？“云瑯桓突然湊近，眼中閃著危險的光，“你若開口，我明日就將她送到你榻上。“

“胡鬧！“云浚猛地抬頭，素來平和的面容竟浮現怒意，“她既入你府中，你便該...“

“該怎樣？“云瑯桓冷笑著打斷，“一個侍妾而已，我想賞給誰就賞給誰。“他故意將“侍妾“二字咬得極重。

車廂內突然安靜得可怕。良久，云浚緩緩合十：“阿彌陀佛...將軍今日之言，貧僧會牢記。“

云瑯桓愣住——這聲久違的“貧僧“，像一盆冰水澆在他心頭。他太了解這個摯友，越是平靜的語氣下藏著越深的決絕。

夜色中，兩人各懷心思。云瑯桓望著遠處越青帳中的燈火，想起她心口那道詭異的自愈傷痕；云浚則摩挲著腕間殘存的佛珠，忽然想起那日她以血為誓時，眉心浮現的古老金紋...

金鑾殿上，晨曦透過雕花窗欞灑在云瑯桓的鎧甲上。皇帝撫須而笑，九龍玉佩在御案上折射出冰冷的光。

“衛王爵位，京城司徒之職，皆賜予愛卿。“玉璽重重落下，驚起一縷沉香，“另賜朱雀大街府邸一座，擇日與越氏女完婚。“

云瑯桓叩首時，余光瞥見太子意味深長的眼神。他知道，這份殊榮背后是公主的籌謀——那位深居后宮的睿智女子，早將朝局看得通透。讓云瑯煊回京參加婚禮？不過是給太子添個手握兵權的依仗罷了。

“臣，謝主隆恩。“

退朝時，禮部尚書湊過來低語：“越家大小姐的嫁妝單子已擬好，那陪嫁丫鬟...“話未說完，就被云瑯桓冷眼逼退。

與此同時，驛館里的云浚正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半月未理會的發絲已能束起，今日他拿起剃刀，一點點刮去了那些青茬。剃刀過處，浮現出眉心若隱若現的金色紋路——那日越青的血，終究在他身上留下了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