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中的時候,一款能夠精確測量大腦記憶完整百分比的儀器被快速研究出來,并且經由政府同意發放,迅速是匹配好身份證信息進入到每一個人的生活之中。這個看似簡單的手環能夠快速檢測出自己本身記憶細胞的完整程度,使人能夠逐步看著自己進入被毀滅的邊緣,如同宣判自己死亡的倒計時一般。
“百分之六十五……”肖懿提著一袋子食物和飲料,最后在公寓門口再次看著手帶確認了一邊,然后才是挺起胸膛,堆砌笑容拉開家門。
“啊哈哈哈哈,飲料來咯~”肖懿發出夸張的笑聲,拿著一瓶椰汁快步走到云婷面前。
“有人說,你在飲料里下了毒。”云婷面色凝重,打開蓋子試了一口。
“怎么可能呢?是你要陷害我是吧,云大小姐。”肖懿驚訝大喊。
云婷面色凝重,“我喝了這飲料,肯定です(念 dei su,新年不吉利換個語種替代一下),除非我的肖懿親我一下,否則……”
話還沒說完,肖懿便輕輕吻了她的臉頰,四目相對數秒后兩人開懷大笑。云婷喜歡玩這些稀奇古怪的梗與游戲,肖懿也跟著學了些許,方便空閑時間討云婷開心。
“你說,南方人吃火鍋不蘸麻醬,怎么能算的是火鍋呢?”云婷笑道,“你說麻醬這香醇濃厚的味道和菜混合拌勻,真就是絕配誒。”
“我們就是南方人啊,我和你是同一個地方出來的,怎么我和你的認知就不一樣了。”肖懿試了一口,只覺得口中發膩。
坐在餐桌旁,時已至冬,大晚上還是有點寒意。情侶兩人窩在一起吃個火鍋著實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小小的客廳中心擺著小茶幾,下頭放著電熱毯來墊腳。肖懿可以很明顯的感覺到云婷的腳丫子對著自己的小腿不安分的小力摩擦。
“是么?管他呢,反正好吃就行。”云婷搖頭晃腦,躺下身子從椅子的一側拉出小半打啤酒出來。
“喝么?”
“怎么突然要喝酒?”肖懿很老實的借過一只啤酒,問道。
“不開心啊,因為老板說我明天不用去工作了,她說沒意義撒手不干了。”云婷打開啤酒就是一陣猛灌,然后渾身舒爽的大喊一聲,“以后大家都見不到啦,畢竟這座城市可大了,不少人會選擇回到鄉下去吧,和自己的親人一起。”
肖懿聽著也是感同身受,也是一口灌了一半,“你要回去么,回到我們出來的小鎮上,去回顧獨屬于我們的回憶。”
云婷白了肖懿一眼,“什么叫我們出來的小鎮,不就是距離我們這兒不過四五十公里的地方嘛。剛到這里時你還想周六日常回家看看嘞。”
肖懿抓著啤酒的手,沒由來的停滯了幾秒。
“四五十公里確實很近,我們租個車不塞車沒四十分鐘就到了。”
“真的好想回去啊,說不定能看到以前S市一中我們的老師。”云婷雙手撐著地板哈哈大笑。“你知道么,高中我們的班主任,你的哥哥肖哲老師,他居然找了個比自己還小了不知多少的金發美女結婚了。還有還有,曾經有知名星探在路上拉著我說能培養我當上大明星,結果被肖哲老師看見一把截胡,指著我說云婷這么好的苗子可是要去上清華北大將來為國家做大貢獻的,怎么能混跡飯圈娛樂圈渾渾噩噩一生?”
云婷一遍說著,一遍壓著嗓子模仿星探和肖哲老師說話,惟妙惟肖,憋得自己臉都紅了。
“結果那年高三,你當著全校的面宣布更改了自己清華北大的志愿,填寫了與我一樣的省城大學,還從臺上一躍而下進我懷中,氣得肖哲老師臉都綠了。”肖懿看著云婷,不知為何笑得有些勉強。
“是的!我當時就說了,我要考我男朋友在的省城大學,清華北大都不去!”云婷一連喝了兩口,語氣有些激動。“肖哲還帶著其他老師跑過來攔我,但我云婷做的決定怎么可能有人能改變?”云婷一邊說著,興頭起來又把手悄悄伸向桌上的啤酒,但被肖懿一把摁住。
“婷,別喝太多了。”
“不,我才沒有喝多嘞,我平時可是至少還能再來半打的酒仙,女生那邊去拼酒撐場面都得靠我來著。”云婷嘟著嘴,不樂意的說道。
但肖懿的臉色卻是相當的難看,一把奪過桌上的啤酒,然后對著云婷貼了上去。
“婷,給我看看……”
云婷有些慌了,忽然是把自己的右手塞入自己的襯衫里面的谷內,拼命蹭著雙腿想要跟肖懿拉開距離。
“救命啊,非禮啦……你的手好冰!”話還沒說完,肖哲的雙手就伸進襯衫內抓住她的右手。
“我們都老夫老妻了,叫破嗓子也不會有人救你的。”肖懿嘀咕道。
“婷,肖哲老師是我的遠房表兄弟,不是我哥。他至今還單身沒有結婚,不過他倒是莫名其妙的有一個金發的小女兒。”云婷還在掙扎,可肖懿不肯放手。“我們家的小鎮離家有兩百多公里,就算坐高鐵也要一個小時多。肖哲老師對你很好,他在你說出修改志愿的時候并不是第一個阻止你的,相反,他還嘗試過阻止其他老師,不過失敗就是了,他真的是一個好老師。最后,你的胃不好喝不得太多酒,上次我們一起吃宵夜你逞強多喝了幾杯,半夜哼哼唧唧的還得讓我爬起來給你找藥揉肚子。”
“……”云婷不說話了,只是僵持著不肯放開手。
“婷,你把手伸出來給我看看。”肖懿又是哄道。
“懿毅喲你想要醬油么,我來給你拿。”云婷掙扎著想要起身。
“云婷!”肖懿冷哼一聲,一把將女朋友撲倒。“每次你做了什么虧心事眼睛就不敢直視別人,還會喊疊詞撒嬌求原諒,明明你自己說過疊詞最惡心了。”
“是,是么?”云婷的眼神閃爍,難以掩蓋其中的茫然。
難道說,她忘記了?
肖懿不再理會她的掙扎,把右手抓出后把衣袖向上一擼。
吃火鍋的時候水汽鍋盆水蒸氣不斷升起,肖懿都是不敢帶眼鏡的,否則就是一片云里霧里的世界。但他近視度數不淺,端著手帶還必須得湊得老前才能看得清上頭的數字。
“百分之四十九。”肖懿臉色一變。
云婷手腕用力一扭,甩開肖懿。“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聽說最近南美洲那邊已經很多人清零了,我想這跟人種體質或環境等原因,病情發展有不同速度。”
“你上周明明還有百分之六十八的,是不是測量的手帶出錯了。”肖懿愣了片刻,趕緊一咕嚕爬到一旁的錢包里頭抽出一張醫生的名片出來。
“一定是這樣的,我讓小巫過來給你看看,你還記得么,他是我們的高中同學,現在成為了醫學博士。”肖懿顫抖的手用指紋解鎖識別了幾次也沒識別出來。“他明天應該會在醫院上班,我們是老同學了也不用預約。實在不行我們換個備用手帶,不過得去政府部門申請,得隔個四五天才能取。”
不料云婷忽然噗嗤一笑,笑得十分勉強:“小懿,你這么緊張干嘛,你這樣只會弄得我很為難誒,就好像我做了什么錯事一樣。但實際上我什么都沒做錯不是么,如果你這樣反應過度,最后受傷的也只是我自己。”
看著云婷一臉認真,肖懿頹然的丟開手機,默默趴在茶幾上。
云婷本是坐在肖懿對面,看到男友如此消沉,于是起身爬到了肖懿身邊,雙腿鉆進茶幾下,放在男友的腿上。
“原來我以前是油料派的么?”云婷貼著肖懿,緊挨著肩膀就連左手想要伸出去也很辛苦,右手拿起筷子夾一片牛肉蘸了蘸肖懿的醬料,放入口中發出滿足的聲音。
“不愧是我的青梅,就連味覺也和我很搭呢。”云婷側著身子把腦袋想要擱到肖懿的肩膀上來,不過由于身高差距,若有旁人看去則像是強行把自己的肩膀給男友的臉上湊去般的詭異。
“我呢,在老板說散伙之后,也是順道去了一下醫院,醫生說的也就是我那般意思,不同的人,記憶消逝的速度也是不同,而我只不過恰好是運氣較差的那些人罷了。”
“婷婷……”肖懿右手想要摟上她的腰肢。
而后云婷渾身打了激靈,“咦,雖然沒有相應記憶,但不知為何我聽到你這樣叫我,我渾身就起雞皮疙瘩,你說我不喜歡疊詞果然沒錯。”
“科學家不是說過么,一開始是生活的瑣事,那些不是那么重要的東西,接下來是比較頻繁的規律性事情,而后到那些對自己來說較為重要的東西,一步一步的,由輕到重,循序漸進的把腦袋中的記憶給吞噬干凈。我最近已經有好多事情都記不起來啦,看著自己的衣服,鞋子,錢包,甚至突然回到家里頭看著門框,都覺得十分陌生。你們曾經所謂的天才少女云婷現在成為一個老年癡呆的笨女人啦。”肖懿感受到云婷的下巴在自己頭頂上一抖一抖,或者說,是她的身體在顫抖。
“然后,然后……”云婷鼻尖一抖,忽然嗚咽起來。“然后我回到家里頭,想著醫生說的話,就覺得人真的是好可悲的生物。我坐在沙發上,居然不是想著我忘了什么,而是在想我到底還記得什么。我還記得你,我還記得這個地方,記得一些很好的朋友和同學,我還記得我爺爺。”云婷深吸一口氣,“這個念頭一出現,我發現我好想他,于是馬上撥了個電話給他。我聽著那熟悉的彩鈴想起,我好害怕,好害怕因為沒有人接聽而被掛斷……”
“然后呢?”肖懿可以感受到云婷的聲音都開始顫抖。
“正當我等了半分鐘快要放棄的時候,電話總算接通了。我很緊張的對著里頭喊了一句,爺爺,你還好嗎?”云婷頓了一下,右手把筷子放到桌上,兩只手一起摟住肖懿的右手臂。肖懿可以感受到,云婷顫抖的更加厲害。
“結果對面那個男人,用我最熟悉的,我爺爺的聲音,和我道歉,用很客氣的語氣問我一句,你是誰?”
“也許,這是打錯了電話吧。”肖懿心中也是涌出百般滋味。
“肖懿,你知道么,我爺爺是個十分十分頑固要強的人,小時候我常跟他吵架,他從未有一次跟我道過歉。哪怕在奶奶去世,哪怕母親離開我準備去遠行,他都沒有用過如此溫柔的語氣對我說過話。但他今天居然跟我說了一句對不起,很恭敬,很恭敬很陌生的一句對不起,您是哪位?我把電話直接掛了,因為我怕我下一秒會忘記與我通話的那頭是誰……”說著說著,云婷的淚水脫框而出。
“別,別哭啊。”肖懿有些手忙腳亂去抽紙巾。在他的印象里云婷也是個很要強的人,從小到大就沒見她哭過幾次,讓他有些難以應對。
這女人把腦袋一低,忽然是把自己的臉埋到肖懿的懷中,拿著男人的襯衣擦淚。
肖懿身子一僵,嘆了口氣然后輕輕拍打云婷的后背,眼神茫然的透過陽臺望向外頭燈紅酒綠的都市遠景。
他也不知道此時該說些什么。同樣的風景,熟悉的風景,但是卻無可奈何的每天都在自己的記憶中慢慢消逝。閉上雙眼,那些曾經無比熟悉的景象逐漸變成模糊的輪廓,而睜開雙眼,自己茫然不知從何處來。
“婷,我被你說的也有些害怕了。”肖懿小聲嘀咕道。“要不,我們還是……”
“我不要!”云婷在肖懿的懷里大喊道。
肖懿當真是很愛云婷,很愛。
所以他不愿意出現兩人互相望著對方互相問你是誰的場景出現,這樣對他們倆來說都太過殘忍了不是么?
不想不要不愿意,這樣單方面的強欲是多么美好,但也是如此的一廂情愿不是么?只是肖懿不忍心再說些什么,有些事實,光是說出來就會化作刀子割傷十分脆弱的心房。我們的記憶,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相互淡去,到了最后十分也會相互道歉,然后茫然的問上一句,你是誰來著。
現在倒是如同那些奇怪的句子寫的那般,我們曾經也相濡以沫,然后相忘于江湖。
江湖大海如此之大,忘記了,就當真找不回來了。
只是我們直到最后都還希望,寧愿忘了這個世界,最后,我還有這份幸運能夠記得你。
想來,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