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六年正月二十三日。
金軍抵達寧遠城下,越城橫截山海關大路,在寧遠城西北五里扎營。
范文程再次走進汗王王帳的時候,不禁又一次回想起李永芳先前與他的對話。
范文程早就知道,他這個“通過扶持后金內部的親漢派而提高后金漢人地位”的計劃對李永芳是很有吸引力的。
因為李永芳的情節(jié)比他嚴重得多,李永芳是既獻了城又當了額駙,在大明那里屬于掛了號的頭號漢奸,已經斷絕了重新歸明的全部可能。
所以后金漢人地位的提高,對李永芳而言至關重要。
李永芳沒了后路,就只能寄希望于后金能對漢人好一點,因此范文程一向李永芳說明了他的“重大決定”,就受到了李永芳的支持。
當然李永芳支持的方式比較婉約,他這人在大事上總是不愛直接表態(tài),好像他的態(tài)度模棱兩可一些,就能把非此即彼的立場給模糊過去,他上回就是這樣態(tài)度曖昧地獻出撫順城的。
范文程想起李永芳在上次對話的最后擺出的一張冷臉,“……不過說實在的,老范,你也用不著卯著勁地去使這一招‘以進為退’,大汗是絕然不會退兵的,這不全是為了阿濟格三兄弟,大汗有他自己的考量,你話說多了,反倒壞事。”
范文程當時便問道,“除了兩黃旗的軍功,大汗還能有什么考量?”
李永芳低下頭,用腳一下下地踢著地面上凝結成的一塊頑固霜雪,“還有就是成王敗寇嘛,大汗想要的不止是割據(jù)一方,大汗想的是入關。”
范文程笑笑,用語氣表示李永芳說了一句廢話,“這是自然,誰不想當中原皇帝?”
李永芳繼續(xù)道,“倘或大汗當了中原的皇帝,那后金就不再是蠻夷亂寇了,老范,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嗎?”
范文程道,“我知道啊,‘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大汗入了關,那就是改朝換代了么。”
李永芳點點頭,道,“對,大汗就是想要改朝換代,一旦改朝換代,本來該遺臭萬年的,就變成流芳百世了,大汗想要的,就是中原皇帝的這種權力。”
范文程在李永芳的話里捕捉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詭異,“你是說大汗想要女真人流芳百世嗎?還是大汗想要……”
李永芳淡淡道,“大汗是想要李成梁流芳百世,老范,你這么聰明的一個人,怎么連大汗真正在意誰都看不出來呢?大汗若能攻入北京城,成為九五至尊,則李成梁身后之名,必得天下公允之論,這才是大汗絕然不肯退兵的關鍵原因。”
范文程果然吃了一驚,“你怎么知道大汗惦念李成梁的身后之名?”
李永芳回道,“我看出來的,老范,你自己算算年月,李成梁是萬歷四十三年去世的,他前腳剛咽氣,后腳大汗就在萬歷四十四年時于赫圖阿拉建國稱汗了。”
“明人都說大汗先前是畏懼李成梁的威勢,可你想想,李成梁去世的時候,都已經九十歲了,他連上馬都費勁了,大汗怎么可能真的怕他呢?”
“再說所謂的“李家軍”,也早在抗倭援朝的時候都損失殆盡了,李如松雖然算得上是將門虎子,卻也在萬歷二十六年就早早戰(zhàn)死沙場了,李如松一死,李成梁剩下的兒子里頭,哪一個是大汗的對手?”
“大汗根本不怕李成梁和他的李家軍,卻一直等到萬歷四十六年,也就是我大金天命三年才告天誓師,頒布‘七大恨’檄文,你說這是能因為什么?無非就是為了李成梁的那點兒名聲嘛!”
“大汗心里知道,倘或李成梁剛一閉眼,大汗便起兵反明,后世之人則一定會說是李成梁養(yǎng)寇為患,不忠于明廷,大汗不愿見李成梁身后受此污蔑,這才蟄伏隱忍,至萬歷四十六年方與明國反目。”
范文程被李永芳的結論給震住了,“我一直以為大汗是恨李成梁的……”
李永芳道,“大汗怎么可能恨李成梁呢?大汗若是真的恨李成梁,就不會在‘叛明七大恨’的第一條中,就寫明他起兵是為報李成梁的殺父之仇。”
“你知道當時有多少奏疏彈劾李成梁?萬歷三十六年,神宗皇帝派熊廷弼的巡按遼東的時候,熊廷弼就早指出李成梁‘罪可至死’,如果大汗真的恨極了李成梁,那大可以在起兵之時就說明建州女真是受了李成梁的扶持。”
“‘私通敵寇’是多大的罪過?只要大汗說上這么一句話,李成梁全家怕是都要被下獄嚴審,而當時大汗卻反過來說他恨李成梁,那么李成梁‘通敵’的嫌疑就一下子洗清了,李成梁就永遠是戰(zhàn)功赫赫,為大明出生入死到最后一刻的‘大明寧遠伯’了。”
“大汗就是想讓李成梁當他的大明寧遠伯,因為他知道李成梁就是當大明寧遠伯的時候最開心,大汗就是想讓李成梁開心,為了李成梁能開心,為了李成梁能在史書上留下一個‘大明忠臣’的好名聲,大汗連殺父之仇都可以利用,他怎么可能恨李成梁呢?”
范文程記得他當時驚訝得目瞪口呆,“若如你所說,大汗不恨李成梁,那么大汗是……”
李永芳抬起頭來,沖范文程粲然一笑,接口道,“我不知道大汗對李成梁究竟是什么樣的感情,但是這種感情肯定不一般,老范,你再仔細想想,為什么大汗非要等到萬歷四十六年才頒布‘叛明七大恨’呢?”
“無非是《論語》中的說法,‘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嘛!所謂‘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孔圣人說了,父親活著的時候,為人子者要以父親為尊,不得擅作主張,父親去世之后,為人子者應言行合一,保證孝行的前后一致,若是三年之中其言其行一如父親在世一般,此人必定是個孝子。”
“李成梁于萬歷四十三年去世,大汗一直等了三年,為的就是要當漢人禮法中的‘孝子’,‘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么,大汗是守了三年的孝才告天誓師的,這漢人的禮法,大汗一輩子就遵守了這么一次。”
李永芳說完這番話后,還相當遺憾地長嘆一聲。
范文程知道李永芳在嘆息什么,李永芳的意思是,李成梁死得實在是太是時候了。
如果李成梁早一點死,努爾哈赤早個十年二十年地叛明,或許朝廷一派兵,就把這場造反給鎮(zhèn)壓下去了,所謂后金的建立,或許就只是一場“建州之亂”。
如果李成梁晚一點死,死在了努爾哈赤的后頭,那么努爾哈赤或許就不會起兵,他一輩子活到最后也就是一個大明龍虎將軍兼建州衛(wèi)指揮使,和他的女真先輩們沒什么兩樣。
偏偏李成梁死得不早不晚,死在了一個最適合努爾哈赤起兵叛明的時間點上。
范文程一面雙膝下跪,朝努爾哈赤叩頭請安,一面心想,就單憑這一點,李成梁就值得努爾哈赤為他守孝三年。
努爾哈赤正窩在鋪滿了貂皮的坐榻上看書,看得還是他最熟悉的那一本《三國演義》,他一見范文程便笑道,“憲斗,又來勸朕退兵嗎?”
范文程點點頭,一五一十地把寧遠城內布置西洋火炮的情況又向努爾哈赤轉述了一遍。
努爾哈赤聽罷,道,“這西洋火炮的威力,是你親眼見過的嗎?”
范文程忙道,“未曾親眼見著,只是奴才曾有所耳聞。”
努爾哈赤慢悠悠地看了范文程一眼,道,“這漢人有句詩,‘紙上得來終覺淺’,百聞不如一見嘛,你見都沒見過這西洋火炮,怎么就能一口斷定朕的八旗勝不了它呢?”
范文程頓了頓,還是又勸了一句,“大汗用兵如神,不也是先熟讀了兵法,然后才在戰(zhàn)場上運用自如嗎?”
努爾哈赤笑著搖頭道,“這是明國將領傳出來的謠言,說朕是憑著《三國演義》和《孫子兵法》指揮打仗。”
“其實罷,朕根本沒有看過《孫子兵法》,《三國演義》朕倒是看過幾遍,但這真打起仗來,誰還記得什么《三國演義》?”
“打仗的事,怎么能照書本去打?要是照著書本就能打贏仗,明國和朝鮮憑著當年戚繼光留下的《紀效新書》就能滅了我大金,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范文程恰到好處地訕笑了兩聲,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范文程磕了一個頭,重新站了起來,他的聰明總是用在大事上,小事上他就沒那么機敏,他必得將每個細節(jié)都嵌合得嚴絲合縫,才能推敲出正確的結論。
譬如此時范文程想起了李永芳的話,便忍不住想印證他的推敲,“可是大汗,奴才以為……倘或是李成梁在這里,想來也是會勸大汗不要直面西洋火炮的。”
努爾哈赤放下了手中的《三國演義》,望向了范文程,“不會的,憲斗,朕知道,你是想用李成梁提醒朕,明國沒有那么好對付。”
“不過朕可以告訴你,即使李成梁今日還活著,他也不會阻止朕,因為朕的父親比誰都明白,明國已經腐敗到骨頭里了,什么西洋裝備都救不了了。”
“假設這種西洋火炮當真這樣威力無窮,那么之前從撫順到廣寧的那些戰(zhàn)役里,明國為何棄之不用呢?”
范文程道,“或許是因為前幾年那些洋人還沒有研發(fā)出這種火炮。”
努爾哈赤淡笑道,“所以這次這個寧遠城里的袁崇煥用了,就一定會起作用嗎?打仗不能照書本,也無關裝備,而在乎人心。”
范文程道,“大汗以為,遼東人人心向我大金嗎?”
努爾哈赤反問道,“難道不是嗎?如果不是人人心向我大金,從撫順到廣寧的百姓為何會紛紛迎我金軍入城?”
范文程道,“可那是因為大汗曾經許諾要將田地均分給普通百姓,百姓這才迎我金軍,但今時不同往日……”
范文程說到這里,一向伶牙俐齒的他竟然一時詞窮。
努爾哈赤未必不知道他是利用地主和農民之間的階級矛盾贏得遼東人心的,結果他依然硬是將階級矛盾,強行上升為族群矛盾了。
這說明努爾哈赤從一開始就壓根沒把因為分田而支持金國的那些遼東“基本盤”放在眼里。
努爾哈赤見范文程語塞,反而笑了起來,“什么今時不同往日?憲斗,你真是讀書讀太多了,百姓哪有什么立場?他們說不定根本分不清明國與金國。”
“據(jù)朕所見,百姓根本沒有記憶,只知道吃喝服從,欺下媚上,對他們好他們反倒得寸進尺,將他們殺服氣了,他們反倒敬你怕你。”
“所謂的‘人心’,根本不在于正義與否,到時打下了寧遠城,我大金照樣可以像先前一樣,先打著均分田地的旗號劫富濟貧,編戶齊民,接著再讓八旗去圈地,愿意在我八旗旗下為奴者留,不愿剃發(fā)易服者便殺。”
“最后呢,再把那些自以為分了富人田產便可以翻身做主的‘窮鬼兒’一個個揪出來殺個干凈,一切就可以服服帖帖,你放心,憲斗,這些百姓是不會反抗的,朕之前在遼東處置‘無糧之人’的時候,就總有人勸諫說朕會引發(fā)國中的民變。”
“其實這是他們不懂百姓的心理,百姓一向信奉弱肉強食,他們只會與強者共情,誰強他們就體貼誰,朕之前殺窮鬼的時候,雖然有一點質疑,但是當朕把那些‘無糧之人’全部殺光之后,這些質疑的聲音都變成了對朕的贊美。”
“他們會千方百計給朕找理由,說朕殺窮鬼是為整個大金的發(fā)展著想,是不得已而為之,朕實際上是十分愛民如子的,是為了絕大部分人的安全,才不得不殺了那些‘無糧之人’的,看,朕殺了他們的同胞,他們還這樣為朕說話。”
“而這就是‘人心’,是百姓的‘人心’,人心是可以隨著強權變化而變化的,所以朕一點兒都不擔心這個袁崇煥用的什么西洋火炮,因為朕知道,只要百姓還是這樣的百姓,‘人心向背’就永遠在大金的這一邊。”
“只要掌握了這一點,從撫順到廣寧的勝利就可以一次次地在明國的不同城池繼續(xù)發(fā)生,西洋火炮救不了明國,那個袁崇煥也救不了明國,朕能一直這樣贏下去,而明國只要輸上一次,就永遠失掉了人心,因此最終勝利必然屬于我大金,這就是天命,天命在我大金,西洋大炮再怎么轟都沒有用。”
努爾哈赤說完這一連串話,對著范文程溫和地笑了起來,“明國說朕在遼東是屠殺,朕會用實際行動證明給他們看,朕不是在屠殺,朕是在戰(zhàn)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