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昌的面龐因為尸化和僵硬笑容而顯得有些猙獰可怖，但他的眼神卻十分柔和。

讓林楓不禁回想起他以前的模樣——頭上的寸短，下巴的青茬，笑容憨厚而不呆板，自邊防洗滌后的眼神中，同時給人堅毅和澄澈兩種感覺。

兩人是從小玩到大的伙伴，不是兄弟卻勝似兄弟，兩人見面時，許昌就已經比林楓大上好幾歲了，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林楓在心底一直把他當作自己大哥。

這種情況，是什么時候改變的呢？

那年許昌考上了大學，離開了洛城，去了很遙遠的另外一個城市，兩人之間一直頻繁聯系，后來，林楓也考上了大學，同年畢業的許昌，卻直接過了體檢，參軍入伍。

直至后兩年，林楓、甚至是許昌的家人，才知道許昌已經站在了那道遙遠的界限上。

自己只是一個普通至極的大學生，只不過父母長期不在身邊，時長需要自己在紅塵里摸爬滾打……自己逐漸懂得了很多事情，但暑假再見面時，許昌卻依舊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個模樣。

“阿姨呢？還好嗎？”

感受著身旁那個魁梧的身形頗有些艱難得坐在臺階上，沉默中，林楓冷不丁得問出口。

“阿姨？哦，我媽啊……她啊，我趕上了最后一面，走的時候……很安詳。”

許昌臉上的笑容停滯了數秒，他撓了撓腦袋，似乎有些不知道如何描述出心頭的感覺，語頓了數下，方才說出口。

“你爸呢？”

“還是那個老樣子，我回來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里花天酒地吧。”

只有提到許昌父親的時候，他臉上的笑容才會罕見得消失。

“那你豈不是一個人了？”林楓看著他，怪笑起來。

“你還一直都是一個人呢，好意思說我？”

許昌重新露出笑容，用碩大的拳頭輕錘了下林楓肩膀，林楓卻猛地做出一幅痛苦的模樣，嚎叫起來。

“肩膀！我的骨頭斷了！”

許昌則是撇撇嘴，將視線投向地下室的深邃黑暗中，淡笑道：“裝，繼續裝。”

“嘿嘿，你覺不覺得我倆很像兩條狗，靠在一起互相取暖的那種？”

“滾，你才是狗。”

“哈哈——”

兩人極有默契得對視一眼，而后一齊笑出聲來。

“哎——”

笑著，林楓忽然長嘆口氣。

“我們有多久沒這樣一起坐在一起吹牛了？”

“嗯……”許昌歪了歪腦袋，“從我上大學開始，大概有個幾年吧？”

“嘖，幾年。”林楓搖著腦袋，眼神悠遠，“六年了，整整六年了啊。”

許昌沉默下來，微微低下腦袋，林楓則是繼續回憶著。

“我初三的時候，你上了大學，你說等我高考完了就回來看我，結果，等我高考完了，你說你入伍了！”

林楓笑起來，繼續道：“要不是我打電話問阿姨，你媽可能還不知道，你不單單是入伍，還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去了。”

許昌有些尷尬得再次摸摸腦袋：“我那個時候也是一時沖動……年輕嘛……不過，那地方雖然艱苦，卻沒你想的那么不堪。”

“不堪？我可沒那么想……”林楓眼中露出些許悲意，“我只是想說，這么多年沒見面，明明約著，等你把家里事情處理完了，上個星期再好好聚聚的。”

“聚是聚到一起了，可我沒想到，事情會成了這個樣子。”

許昌的身上，有著新鮮的血液氣息，甚至他嘴巴開合的時候，空中都明顯彌漫出了一股腐肉——或者說喪尸的氣味。

兩人在一起相處了很多很多年，所以許昌很輕易得就明白了林楓話里的意思。

那絕對不會是什么非人存在或是怪物之類，自畏懼、恐慌與無知中，生出的偏見、短視或是愚鈍的看法。

林楓絕不會因為自己成為了喪尸，就如何嫌棄自己。

相反，他只會更加堅定得相信，從而試著去彌合這一顆泡在自責里太久而傷痕累累的心。

許昌嘗試讓自己露出笑容，有些艱難道：“其實……沒什么的——”

可旋即，就被一旁響亮的怒吼聲打斷。

“沒什么？！他們是拿什么眼神看待你的，他們是怎么指指點點的？你現在的聽覺起碼比以往敏銳十倍，別跟我說你什么都沒有聽到！”

許昌越是沉默，就代表著他越是樂意去忍受和奉獻。

正如許昌了解林楓，林楓同樣了解許昌。

“你就是個死腦殼，什么事情都想著自己上，什么忙都想著能幫就幫，什么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你、你——”林楓的聲音忽然軟下來，對著許昌懇切道：“算做兄弟的我求你了，心狠一點吧！對別人狠一點吧！你不是誰的垃圾桶，也沒必要一定要承擔——”

許昌只是微笑道：“我不是，但是我可以。”

林楓急道：“你也不一定就能——”

許昌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有些僵硬的笑容，淡淡道：“不試試，怎么知道自己可不可以？”

林楓啞口無言，拳頭捏緊又松開。

兩人間沉默許久。

兩人都在低著頭思考著。

“阿楓。”

“嗯？”

“你其實一直打算去找你爸你媽吧？”

林楓有些不可思議得抬起頭，隨后逐漸低下去，只從鼻腔里發出低不可聞的一聲“嗯”。

不論是劉紹斌告訴許昌的，還是他自己猜到的，林楓都不怎么不吃驚。

“其實像你這樣的性格，外表熱情，但骨子里太淡漠，除非刻在心底里，否則不會太過在乎，似乎很適合在這樣的世道里生存，但其實不太好，真的不太好。”

林楓吃驚得抬起頭，看向一旁眼眸依舊柔和的許昌。

以自己的了解，如果是以前，許昌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

雖然很不應該，但林楓此刻，方才真正有些感激起了那些被尸群淹沒的，從未謀面的開拓隊隊員。

自己的兄弟，在觀念上似乎發生了一些根本性的轉變，至少，不是之前自己印象里那個熱血的癡傻青年。

“人是群居動物，孤獨久了，很可能會做不成人的。”

“我覺得那些人就算畏懼我，依然有著去保護的必要，而同樣的，那些洛幫的人，雖然和我們一樣都是茍活著的幸存者，但如果有機會，我絕對不會手軟。”

許昌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溫暖，但這次，他的笑容和眼神里，都透出一股“看清”的透徹之感。

“我愿意去承受，也愿意去背負，我覺得這是我的責任，那這便是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