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榻米墊子上鋪著被褥,被褥旁放著托盤,上面是今天的晚餐。
托盤上的深口陶盤形狀介于缽與壺之間,里面盛滿熱氣騰騰的湯,湯里的料很足。但料足也未必是件好事。此湯呈現出前所未見的深褐色,令人毛骨悚然。湯里漂浮著一口大小的灰褐色多角形、白慘慘的糊糊塊,甚至還有根本分辨不出食材原形的“觸手”冒出頭來。
這玩意兒的尊容一看就出自未知的蠻荒之地,與豐果司空見慣的牛肉燉菜、羅宋湯、法式蔬菜濃湯等尋常食物天差地別。
豐果從被窩里坐起身,警惕地看著對方。
端來托盤的金發女子身穿和服,跪坐在榻榻米上。她鼻翼微張,居高臨下地看著豐果,就差把“快吃”兩個字說出口了。女子看起來有二十五歲左右,臉部輪廓分明,此時看來頗有震懾力。十來個當地孩童躲在她身后拉門的陰影里向房中窺探。他們的發色非金即赤,華麗而耀眼;瞳色也異于常人,或藍或碧。看得出他們對這個從天而降的黑發黑瞳異星人興致盎然。
豐果沒有感覺到敵意。看來這頓“大餐”不會像謀殺、處刑、人體實驗等野蠻的行為一樣要他的命。但同樣能確定的是,他們的衛生觀念完全不明。極端情況下,也不能全然排除吃一口就中毒的可能性。
話雖如此,豐果現在的身份是階下囚。他必須養精蓄銳、治好傷勢,以備歸期。
下定決心后,他向陶盤蜷下身,護著被石膏固定住的左手,右手拿起兩根怪模怪樣的棒狀餐具,將湯往嘴里送。
一股濃郁的田園氣息撲面而來,舌尖觸及湯汁,品嘗到調味與海水相近。多角形的口感像土豆,但拉著黏滑的絲,令人不快;糊糊塊黏在牙上,怎么都咬不斷;至于那個“觸手”……他實在是下不了嘴。
這種味覺體驗完全超乎想象,甚至讓人覺得這根本不是進餐而是遭受酷刑。不勝其苦的豐果吃到一半用手背捂住嘴,淚眼婆娑地拼命咽下從食道返流欲嘔的那些鬼東西,而他再也沒有勇氣繼續吃下去了。
“這是什么鬼,真的是食物嗎?”
“您真是客氣了。人家可是特地為您做的!”
聽了女子的話,豐果吃驚地重新打量她。自他墜機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正經搭理他。
“你會說我的語言?”
“別把人看扁了,我們再怎么是鄉下人,話總還是會說的。當然,宇宙戰斗機是沒本事造。”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指你們身處加里弗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也說我們山人1所使用的美語……”
“窮鄉僻壤可真是對不住您。我們自古就說這種語言。”
女子賭氣似的把頭扭向一邊。豐果心想,她看起來比自己年長不少,卻相當孩子氣。
“就沒有正經食物嗎?”
“要是你覺得加了芋頭和魷魚的水團2不正經的話,那這里確實沒什么正經食物。反正也沒別的,今天就這一碗,愛吃不吃。”
“這個殖民地難道沒加入公約嗎?”
環太陽系戰斗公約規定必須給予俘虜人道待遇。豐果指出這點后,女子嘲弄地露齒而笑。
“加入了,不然能將僅有的這點兒存糧浪費在你身上?難道你不記得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嗎?”
她強烈的譴責口吻令豐果有些畏縮,豐果搖了搖頭。
“不記得了。”
“你可別裝糊涂——”
“緊急彈出后,我立馬就失去了意識。真的不記得了。”
女子原本準備興師問罪,聽了豐果的辯解后卻頓時緘口不語。
“那就沒辦法了。”她聳了聳肩,看起來有些意興闌珊,“之后會讓你親眼看看的,你駕駛的戰斗機撞毀了我們村的糧倉,作為主食的大米全被轟飛到宇宙中,只剩下田里還沒收割的蔬菜,以及一點點儲備糧而已。不過既然是事故,那也怨不得你。”
“……聽起來豈不是很糟糕!”
“我看安德羅墨達3都要對你甘拜下風。我們萊克維尤總共四百九十七人,不說全部吧,至少有一半的人都面如死灰,覺得事已至此只能去上吊了。后來花了三天三夜埋頭清點真空倉庫、一反4圓倉和總賬本,直到今天早上才終于搞清楚在節衣縮食的前提下,余糧勉強能夠撐到秋天。你的運氣還真好!要是你在昨天蘇醒,開口就說這樣忘恩負義的話,看我們這邊的年輕人不把你五花大綁丟進堆肥箱里。”
她滔滔不絕地數落著豐果,譏諷的幽默中透著熱鐵般的怒氣,瞳孔璀璨如有藍焰燃燒,梳在腦后的金色發髻仿佛在噼里啪啦地濺著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