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相依為命了兩年,這一年,我十四歲了。她與我年紀相仿,來月事之后,漸漸地也會與疏遠了。
機緣巧合之下,她被女相羅綺所收為義妹,更名羅素。女相是一位風云人物,我很敬佩她,在所有的女子都選擇屈服與順從的當下,唯有她敢站在朝堂之上,與群臣激辯,為百姓謀利。
可是像我這樣想的人,少之又少。她被女相收為義妹,或許有朝一日她也會變成女相那樣的人。
盡管我對此感到憂慮和迷茫,可是如果這是她的追求,我會全力以赴地支持她。我不像這王朝的其他男子,對女子的才能不屑一顧,我想這就是我此后,能站在她身側最堅實的理由。
女相本不愿收留我,嫌我多張一嘴吃飯。當我報上師父的名號時,女相就答應了。或許我沒得師父的真傳,可是他老人家傳給我的藥箱里卻有一本醫學秘籍。
此后我與她相處的時間就便少了,她要學的東西很多,而我只是作為相府里的大夫待在相府里。說白了,我就是一個下人。
相府里的書籍很多,我在見不到她的日子里就會去讀書。她在一點點地往高處走,如果我停滯不前的話,終會被她甩在身后。
我的醫術愈發精湛,可是我卻始終都沒有機會真正發揮它。我的手,只想為她把脈,觸碰她微涼柔滑的腕,感受她生命的脈跡。
人言腹有詩書氣自華,她一天天地變化著,如一塊天然的美玉經過雕琢,變得更加耀眼奪目。
她不笑時,氣質恬淡嫻雅,她笑時,氣質溫和大方。她怒時如波濤驚涌,她悲時如花落殘風之中。我對她的感情好像起了變化,不再是僅僅淺層的愛著她的美貌,而是愛著她的一喜一悲。
三年后,女相羅綺死了,她接替了羅綺的相位。她把城府藏在眸中,她的狠毒握在手上,她卻把接濟天下的壯闊情懷埋在心底。
或許有人會說她陰險狡詐,可是我默默站在她的身側五年十年,看到了花開剎那的美艷,也看到了花開背后的心酸。
沒有哪一朵是獨自開放,也沒有哪一朵花是獨自落下。此花綻開的瞬間,一定有彼花的嗚咽凋零。花開之時,最是凄美。
她的手上漸漸沾滿鮮血,她的身上漸漸多了傷痕。我傾盡所能為她醫治,卻從來都不想把她完全醫好。因為把她醫好之后,她又會拿起利刃與政敵爭斗,她又會受傷。
我不想這樣,可是局中之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我為她而入局,心卻始終向往著局外的云霧山清。
我不知道她的心中是否貪戀權力,我越來越看不懂她了。可是我始終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必須無時無刻站在她的身側,竭盡全力為她排憂解難,傾盡所有的去愛她。
飛蛾撲火的勇氣,在于飛蛾深沉的愛著熾熱而明亮的火光。撲火之后,它余下的灰燼,仍殘存在世間的溫情。
愛她無所謂生死,只知情絲堪寄。
有些話,一直都埋在我的心底。她不問,我不說,一耽誤就是十年。
眼下我就要死了,可是我覺得我除了遺憾之外,其他都很值。她派我來此地視察瘟疫之前,言外之意就是為她探路。
她做相國的五年之間,我次次步于她前,代她先在荊棘叢中走一遍。數次險些命喪黃泉,下一次還是甘赴于她前。
我總是盼著有朝一日,她可以放下心中的執著,回頭看看我,看看闌珊燈火。我總是默默記著奇山秀水,愿有朝一日能陪她同賞。
或許她的未來里沒有我,可是我把整顆真心雙手奉給她時,也把她計入了我的生命之中。
我自知結局恐不盡人意,于是制出了假死藥,愿她某一日厭倦了朝堂,還能走出城門,在沒有我的余生中自在瀟灑。
我愛她勝過愛我自己。我不給自己后路走,卻一定要為她想好退路。
可是,輕描淡寫的一句生死,你以為我真的不在乎?——人皆是貪生怕死之輩,醫者因為更懂生的不易,所以猶是如此。只是因為心中存著執念,對于生死,便無所謂了。
如今我出了城門,走在郊外,回頭看灑在城墻上的一片清輝,清輝竟如淚光閃閃。月華皎皎,此間最美是風月。
我拖著師父留給我的藥箱,拿出了那本醫學秘籍,翻到了最后一頁。最后一頁什么記錄著一種花,叫相遺花。
據說,這種花有兩種讀法。遺,一為遺忘、遺失,相忘于江湖罷;二為贈送,如“采之欲遺誰”。秘籍上記載,尋得此花之人,可不再受世事憂擾,師父尋了它一輩子。
今夜我趁著人生最后一點光陰,在思念她的同時,也把一些時間留給自己。我趁著夜色翻過了幾座山,趟過了幾道溪,在大江大河面前卻無計可施,徒勞望著東逝的江山興嘆。
如果有一座橋架在我的面前,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踏上去。我這一生總是在為她鋪橋鋪路,走到最后山窮水盡,被世間遺忘在無人之地。
悲苦唏噓,縱我一世深情,負我一世深情。我說不上后悔,就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人世這一遭好像一場空歡喜的夢,如今,夢就要醒了。
月華人間,水央仿佛有一朵朱花。月華之下,圓潤的花苞如海塵上浮起的血色珍珠。
我揉了揉眼睛,感覺它像極了秘籍上記載的相遺花。花莖纖柔,花無旁枝,妖冶明動,世外之物。
我大喜過望,不假思索地就跳入了滾滾江水之中。冰冷的江水徹骨之寒,而我的心卻好像比烈火還要熾熱溫暖。
我朝江心奮力游去,江浪一遍又一遍地沒過我的頭頂,我都沒有放棄。終于,我摘到了那朵朱色的相遺花。
幾年之后,我在故城的一家客棧里,遇到了一個賣字畫的女子。她的字畫靈韻天成,落筆不染俗氣,處處皆是神來之筆。
我含笑走過去,坐在了她的對面,給她講了一個他鄉遇故知的故事,欣喜之余又感嘆物是人非。
她人沉默了半晌,說道:“那他已經很幸運了,我遇到的卻是一個陌路人。”
話音剛落,她就悶頭將杯中的粗茶飲下,一襲白衣淡出了視野,消失在人群之中,又好像仙子飄出了塵世之外。
我凝眸而視,窄窄的茶面上浮起我的倒影。我撥開側臉的發絲,杯中人影的側顏便多了一束相遺花的花影。
當年,我竭力游到江心,來不及看花開的剎那,花就已經落下。朱色的相遺花,即使是在落下的瞬間,也是那么凄美動人。
我不甘,于是把劇毒的相遺花食下。
我的側臉在一陣灼痛之后,就出現了相遺花的影子。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知道相遺花應該讀作什么了。
情絲如毒,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拂衣離去,留下二兩碎銀作茶錢。此后若是有人問起我是誰,我就說我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醫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