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的樂坊仙樂飄飄,這邊的尚衣局只有“吱呀——吱呀”的機杼之音。
樂坊與尚衣局只有一墻之隔,樂坊專培養為皇族表演的歌伎。深深的宮闈內傳來《蒹葭》的曲子,她總會去聽。
宮墻的朱色已顯陳舊,恰如深宮中代代枯去的紅顏。瓦楞上又覆了一年的白雪,宮梅開得正艷,枝頭也壓了一層白雪。無蜂無蝶,亦無人賞,梅香清幽淡淡。
終于織完了這匹錦緞,她眨了眨疲憊的雙眼,透點閑暇看一眼窗外。宮中的景色雍容艷麗,沉穩大氣,算是人間一道極致的美景。
可是這美景并非她心中多年,樂坊中的音樂,才最令她牽神。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她不由地輕啟朱唇,隨樂坊中傳來的樂聲唱道。她知道這是詩,也知道這是一首什么詩,可是唱完第一句之后她就不敢再唱下去了。
她轉念一想,閉口,半垂眸。眸中是如瓦楞上的白雪一般的死寂。
宮中的女子,最不該求的,是情。最不該有的,也是情。從她進尚衣局的第一天起,就不停地有人告訴她,何為尊卑貴賤。
她的嘴角自嘲的勾起一抹冷笑,心比九天更寒。紅唇嫣然,雙目盈水,面頰映桃。她又何嘗不比后宮的那些嬪妃嬌艷動人。
奈何生于貧寒之中,只能旦夜織出華綢彩錦,好讓那些有幸獲得君恩的女子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映入君心。
思罷,她又開始纴織了。
“吱——呀——”機杼發出一聲聲長嘆。
雪又開始飄了,宮梅落得一身寂寞。
過了些許日子,宮中多了些許打著宮燈走的宮人。他們為一場宴會而忙碌,如螻蟻在迷宮一般的宮廷中走來走去。不論他們做了多少,都不會有人記住他們。
王公貴族們華麗的馬車依次進入宮門之中,帝王特許如此,僅于今日。王公貴族們個個身披狐裘,手擁暖爐。女眷們個個粉黛玉飾,綾羅裹身。
馬車微微顛簸,女眷們頭上的步搖一顫一顫,像極了籠中的金雀在有些的空間中跳動著。
女眷們是望不到太多景兒的,她們最多看到忙碌的宮人側身行禮。宮中的繁華與落寞,鎖住了這些女子一身的靈性。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地大。
今年,今夜,除夕,闔家團圓。
尚衣局的主管姑姑,難得的好心,給尚衣局的宮女撥了些閑暇時間。
她搓了搓手,朝掌心哈了口氣,白氣很快就散開了,怎樣也聚不攏。她的手凍得通紅,纖纖如于,末處一點桃瓣。臉也凍得通紅,倒像是施了胭脂。
今日除夕,她抬頭看向天邊那輪圓月,皎皎如潔,幾枝宮梅,在月光下格外嬌艷清幽。
她慢步走著,踩著地上的碎雪,碎雪發出細細的“咯吱”聲,和著吹過耳旁的風聲,聽起來像極了情郎附在耳側輕聲說著情話。
除夕,她想和誰團聚呢?
反正不是那一家子把她賣進宮中的人。
微冷的晚風拂過她的發梢,月光下的她格外白皙光潔,宮梅不期而遇,映入眼簾,那一身的清高與落寞撥動了她的心弦。
和誰呢?
那人棱角分明,五官端正,劍眉間透著英氣,目光中閃著剛毅。八尺身軀,頂天立地。黃袍于身,帝王威儀。
“黃袍于身,帝王威儀。”她輕聲念道,臉頰上飛起一片紅云。
思量處,恍惚間,宮梅掩映之下,一襲明黃從容而來,伴三五宮人,信步悠然,又不失穩重莊嚴。
他的嘴角輕輕抿成一條弧線,眉目舒展,目光好似平靜的大海,有水波之柔舒,有包容萬物之氣度,有震懾天下之氣魄。
宮梅于他,不過點綴。宮梅那一身清高與落寞,于他,不過溪澗之于平海,燭光之于日耀。
她心頭一顫,慌亂地俯身行禮。
他淡淡地瞥視一眼,從容略過。他去了尚衣局,而自己剛從那兒出來。
一陣大風吹過,宮梅的梅枝東西擺動,抖落了壓在梅花上的積雪,也抖落了幾片梅瓣。零落的梅瓣又隨風而起,共同飄向天邊的皎月,暗散冷幽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