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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亂

純潔

那時我們住在一所租來的房子里,在我的童年歲月里,我們一家住過許多這種地方,這既不是其中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恰恰是在我們搬進這所房子后不久,父親向我們宣講了他所謂的“租來的生活”的哲學。他聲稱不可能有別的生活方式,以為可以選擇性地嘗試這種生活,這是最糟糕的自欺欺人。“我們必須積極擁抱‘非所有權’的現(xiàn)實,”我母親、姐姐和我一同坐在租來的房子里一張租來的沙發(fā)上聽他居高臨下、手勢沉重的演說,“沒有任何東西屬于我們。一切事物都是租來的。我們的腦袋里充滿租來的觀念,由一代人傳給下一代。不論你的想法最終落腳到哪里,那都是無數(shù)其他人的想法落腳并且留下過印記的同一個地方,正如其他人的腰背也在你們現(xiàn)在坐著的這張沙發(fā)上留下過印記。我們生活的世界里,每個外觀,每種觀點或激情,這一切全都被陌生人的身體和頭腦沾染過。虱子——從其他人那兒傳來的智力的虱子、身體的虱子——在任何時候都爬滿我們?nèi)砗椭車_@是無可逃避的事實。”

然而,在我們住在這所房子的日子里,我父親最熱衷于逃避的恰恰是這一事實。這是一個虱子格外多的居所,位于一個糟糕的社區(qū),而周邊的社區(qū)甚至更糟糕。這個地方也略微有點神神鬼鬼的,那幾乎是我父親選擇租住地的標準。事實上,我們一年會有好幾次打包搬家的經(jīng)歷,并且前后兩個居所之間總是相距甚遠。每次我們剛剛搬進新租來的房子,父親都會宣稱這是他能夠“真正完成某件事”的地方。過后沒多久,他就開始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待在房子的地下室里,有時會連住幾個星期。我們其他人被禁止闖入父親那個地下王國,除非得到他明確的要求去參加某個項目。大多數(shù)時候我是他唯一可用的臣民,因為母親和姐姐經(jīng)常外出“旅行”,具體是怎樣的旅行,她們回來也對我只字不提。父親把她們的缺席稱作“未知的休假”,以此掩飾他對她們行程的一無所知或漠不關心。我說這些,絲毫不是要抱怨自己受到冷落(我也完全不想念我的母親,以及她那些污染房子空氣的歐洲香煙)。像家里的其他人一樣,我很擅長找到某些充滿激情的方向,讓自己過得充實無比,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激情是不是租來的。

一個深秋的傍晚,我在樓上自己的臥室里,正為出門找樂子做準備,突然聽到門鈴響了。對我們這家人來說,這堪稱非同尋常的事件。那時,我的母親和姐姐正外出休假,父親已經(jīng)多日沒出地下室露過面,因此,應付這令人詫異的鈴聲的任務就落到了我的肩上。搬到這房子里以來我就沒聽到過門鈴響,我也記不起自己在童年的隨便哪個出租屋里聽到過。(我一直認為,由于某些原因,父親每次一搬進新家就會把門鈴切斷。)我猶猶豫豫地挪動身子,希望這不速之客最好在我走到門口之前就離去。門鈴又響了。幸運并且難以置信的是,父親從地下室里冒了出來。我剛好站在樓梯頂上的陰影處,看著他的大塊頭穿過客廳走向前門,一邊脫掉臟兮兮的實驗室外套,丟進角落。我自然以為這位訪客是父親正在等待的,也許同他在地下室的工作有關。然而,情況顯然并非如此,至少在樓梯頂上偷聽到的對話告訴我不是這樣。

從說話的聲音判斷,訪客是個年輕人。父親用一種直率而友好的口氣邀請他進屋,其實我知道那態(tài)度完全是強迫式的。我好奇的是,不知他能在對話中把這種并非其典型的腔調(diào)維持多久,因為他讓那年輕人在客廳里坐下來,好讓他倆“閑閑地”聊一會兒,這種用詞從我父親口中說出來真是怪異極了。

“先生,我在門前就說了,”年輕人說,“我來這個社區(qū)是要向大家宣傳一個非常有價值的組織。”

“信仰公民。”父親插嘴道。

“你聽說過我們?”

“你上衣翻領上釘?shù)募~扣上寫著。這足以讓我理解你們的主要原則。”

“那么,也許您有興趣給我們捐款。”年輕人說。

“我會的。”

“那太好了,先生。”

“不過我有條件,你得讓我挑戰(zhàn)你們那些可笑的原則——真正地檢驗一下。其實我一直期待你,或者像你這樣的人出現(xiàn)。把你帶到這棟房子里來的,幾乎像是一種幸運的因素,假如我真的相信這么荒謬的事情的話。”

我父親短暫的直率而友好的態(tài)度結束了。

“先生您的意思是……”年輕人困惑地皺起眉頭。

“我會解釋的。你腦子里有兩個原則,有可能就是靠它們才把你的腦子給攏到一塊兒的。第一個原則關于民族、國家,就是母國、鄉(xiāng)土之類的那一整套喧嘩。第二個原則關于神祇。這兩個原則里面都沒什么真東西。僅僅是毒害你頭腦的雜質(zhì)。一言以蔽之——信仰公民——你們合并了三個主要原則中的兩個原則——或者說雜質(zhì)——必須被清除,徹底抹掉,好讓我們這個種族開始對存在有一種純粹的概念。沒有純粹的概念,或者近乎純粹概念的某種東西,一切都會是災難,并且始終是災難。”

“我明白了,您并不打算捐款,先生。”年輕人說,而我父親把手揣進褲子的右邊口袋里,掏出一把卷成團并用粗橡膠帶扎緊的鈔票。他把錢舉到年輕人的眼睛前面。

“這是給你的,但條件是,你得讓我從你的腦袋里把那些可憎的原則清除掉。”

“我不相信我的信仰只是存在于我腦子里的東西。”

直到此時,我還認為父親戲耍這個年輕人純粹只是為了消遣,也許是為了從過去許多天他過于緊張地投入的工作中輕松一下。然后我聽到父親的話里出現(xiàn)了一種不祥的轉變,表明他從自己一直扮演的老派偶像破壞者變成了對那個年輕人來說是毫無顧忌全無原則的家伙。

“請原諒我。我無意暗示任何類似的東西僅僅存在于你的腦子里。這樣的東西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因為我很清楚,這一類型的某種東西就住在這個房子里。”

“祂存在于每個房子里,”年輕人說,“祂無所不在。”

“是的,是的。但是,像這樣東西在這個房子里非常多。”

我懷疑父親說的是出租屋里鬧鬼的狀況——盡管這幾乎并不值得描述。我自己就協(xié)助他搞過一個同這事有關的小項目,想要搞清楚這狀況到底意味著什么——至少我父親想要做出解釋。他甚至允許我保留這個“一階段實驗”的一件他所謂的“紀念品”。我?guī)缀蹩梢钥隙ǎ斘腋赣H說到地下室時,指的就是這種狀況。

“地下室?”年輕人說。

“是的,”父親說,“我?guī)憧纯础!?/p>

“不在我的腦子里,而在你的地下室里?”年輕人費力地想要弄清楚我父親的意思。

“是的,是的,讓我給你看。然后我會給你們的團體一筆豐厚的捐贈。你覺得如何?”

年輕人沒有馬上回答,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父親突然大喊我的名字。我退后幾級臺階,稍等片刻,然后走下樓梯,似乎剛才并沒在上面偷聽。“這是我兒子。”父親對年輕人介紹道,他站起來同我握手。他很瘦,穿一件二手西裝,同我在樓梯上偷聽時想象的一模一樣。“丹尼爾,這位紳士和我有點事要做。你別讓人來打擾我們。”我乖乖地站著,做出聽話的樣子。父親轉向年輕人,指著地下室的方向說:“不會太久的。”

無疑是我的出現(xiàn)——像普通家庭一樣,有個正常的小孩——讓年輕人終于放心同意去地下室。我父親應該知道這一點。他不會知道,或者也不會在意的是,他們一走進地下室并關門后,我就出門了。我倒確實考慮過在家里逗留一會兒,即便僅僅是了解父親的實驗現(xiàn)在進展到哪個階段了,畢竟我參加過它的最初階段嘛。然而,那天晚上,我急著要去看一個住在附近街區(qū)的朋友。

準確地說,我的朋友并不住在我家租住房子的這個糟糕的社區(qū),而是住在旁邊一個更糟糕的社區(qū)。只隔著幾條街,就從一個許多房子給門窗拉上閂的社區(qū)到了一個沒剩下什么東西需要保護或者操心的社區(qū)。那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危險與混亂的扭曲的天堂……搖搖欲墜的房子密密匝匝地擠在一塊……被燒毀的房子只留下架子,很快就會徹底消失……房子上曾經(jīng)的門窗只留下黑洞洞的開口……大片空地,上面照耀的月光似乎同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見到的月亮都不一樣。

有時,一片布滿陰影和碎玻璃的空地邊上,會有一棟孤零零的房子。這房子被破壞得亂七八糟,要是說里面有人住,只會讓你聯(lián)想起種種陰森森的詭異傳說。靠得再近點,你會看到破破爛爛的薄床單充當了窗簾。最終,經(jīng)過漫長的凝視,房子里會奇跡般地亮起一星半點柔弱瑟縮的亮光。

我們家搬進一片這種地方并不罕見的街區(qū)后沒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棟房子,可以說非常典型,完全符合我剛剛描述過的那種情況。我的目光聚焦在它上面,似乎正在見證某種不可思議的幻象。然后,當我站在一片人行道的殘磚碎塊上搖晃時,遮擋前窗的一塊床單被略微撥開,有個女人從里面沖我喊。

“嗨,你好。嗨,小伙子。你身上有錢嗎?”

“有一點。”我回答這個強勢的聲音。

“那你愿意幫我個忙么?”

“什么事兒?”我問道。

“能否幫我跑一趟商店,買點意大利香腸?長的那種,不要買小的。你回來我會把錢給你。”

我從商店回來,那女人又從閃爍的床單后面沖我喊:“門是開著的,從走廊的臺階進來時小心點。”

房子里唯一的光來自一臺小電視,擱在一個金屬架子上。電視對面是一張沙發(fā),上面橫躺著一個年齡不明的女黑人。她左手一罐蛋黃醬,右手一條冷熱狗,是從房間里光禿禿的地板上一個空盒子里掏出的最后一條。她把熱狗浸入蛋黃醬,然后拿起來吃掉,眼睛一瞬也沒有離開電視。舔掉手指上的蛋黃醬后,她把罐子的蓋子擰上,放到沙發(fā)一邊,那是房間里唯一的家具。我把意大利香腸遞給她,她把錢放到我手里。比我付的錢多了一美元。

從我們家搬到這個社區(qū)來以后,我就一直在欣賞這些房子,如今自己真的走進了其中的一棟,真叫人難以置信。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房子里沒有暖氣。電視一定是用電池的,因為它后面看不到電線。我覺得自己是跨過巨大的屏障,進入了一個被世界遺棄已久的前哨,一個與現(xiàn)實完全脫離的地方。我想問那個女人,我是否可以在這個房子里找個角落蜷縮起來,不再離開。然而,我實際問出口的只是能否用洗手間。她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把手伸到沙發(fā)靠墊后面,掏出一支電筒。她遞給我,說:“用電筒,看仔細。沿著那條走廊上二樓。不是第一個門,是第二個門。小心別掉進去。”

在走廊里我一直用電筒照著自己腳前幾英尺的破爛爛、臟兮兮的木地板。我走過第一道門,打開第二道門,然后關上。這不是一個廁所,而是一個大得多的小房間。地板上有個洞通往房間后面。我用電筒照進洞里,發(fā)現(xiàn)它直通地下室。底下有陶瓷水槽和便桶箱的殘片,我剛才經(jīng)過的第一道門后面應該是原來的盥洗室,它們肯定是從那兒的地板掉下去的。因為天氣很冷,房子里又沒有暖氣,臭味倒不是很強烈。我跪在洞的邊緣,用電筒往里面盡可能深的地方照。但其他還能看到的就只有一些碎瓶子插在糞便里。我想到地下室里可能有的其他東西……漸漸想得入了神。“嗨,小子,”我聽到那個女人的喊聲,“你沒事兒吧?”

我回到前面的房間,看到有人來找那個女人。他們抬起手護住臉,我這才留意到自己還開著電筒。我關掉它,遞還給沙發(fā)上的女人。

“謝謝。”我說著,繞開其他人,朝前門走去。離開前我轉向那個女人,問她,我能否再來。“隨你便,”她說,“只要你保證給我?guī)┠欠N意大利香腸。”

我就是這樣認識我的朋友坎蒂的,從那個驚悚之夜后,我又去過她的房子許多次。有幾次(并不都是晚上)碰到她忙,年輕或年老、白人或黑人的客人來去不斷,我就不會去打擾她。其他時候,如果坎蒂不忙,我會擠到她旁邊,坐在沙發(fā)上同她一起看電視。我們偶爾聊天,盡管談話總是相當?shù)暮喍潭w淺,一碰到某條把我們各自的生活分開且彼此無法跨越的鴻溝,對話就擱淺了。比如,我說到母親那叫人厭惡的歐洲香煙時,坎蒂會對“歐洲”這個概念甚至對這個詞本身都感到困惑。類似的,坐在一起看電視時,對于坎蒂不經(jīng)意的插話中提到的某些東西,我也很難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相應的經(jīng)驗加以理解。去過一個多月后,有一次,坎蒂突然沒頭沒腦地對我說:“哎,我有過一個兒子,和你差不多大。”

“他怎么了?”我問道。

“被殺了。”她說。似乎這個回答就夠了,不用多加解釋。我一直沒有追問過她這件事,但我永遠忘不了她的話,也忘不了她說話時那種認命而淡漠的口吻。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坎蒂住的社區(qū)里有不少小孩被殺,其中一些應該是死于一個兒童殺手。在我們家搬到這里來之前的好些年里,那個殺手活躍于這座城市最破敗的社區(qū)。(事實上,正是我母親以一種極其夸張的虛偽的口吻,警告我說“有一個危險的變態(tài)”在“你的朋友住的那個可怕的社區(qū)”悄悄活動,割斷小孩的喉嚨。)那天晚上,我父親帶著那個穿二手西裝的年輕人進地下室后我離開家門,往坎蒂家走去時心里一直在想這個殺手。知道殺小孩的事情后,這些街道對我產(chǎn)生了更強的吸引力,就像一場有催眠效果的夢魘強迫你反復回想其中的形象與事件,盡管你竭盡全力想要忘掉它們。實際上,我對成為一個殺童者的受害者并不感興趣,但這件事降臨到自己頭上的威脅僅僅是讓我對那些擁擠的房屋與房屋之間狹窄的空間更加迷戀,并把另一重陰影投向已經(jīng)被這個社區(qū)圍裹的那些人。

走向坎蒂的房子時,我一只手揣在外套口袋里,里面帶著父親組裝的一個東西。根據(jù)我那位創(chuàng)造力爆棚的父親的意思,要是誰打算對我進行人身傷害,我就能用它防身。姐姐也得到了一個同樣的小玩意兒,看上去有點像一支鋼筆。(父親告訴我們,不要把這個裝置告訴任何人,包括我媽,而她好久以前就已經(jīng)給自己配備了一支小口徑自動手槍用以防身。)好幾次我險些沒忍住把這東西給坎蒂看,但最終我還是遵守了向父親許下的承諾。然而,這天晚上我很興奮,因為有別的東西給坎蒂看,也是父親給我的,我裝在一個小紙包里,在身旁晃來晃去。這件東西沒有不得示人的禁令,盡管也許是因為父親壓根沒想到我會有這么干的沖動。

那個紙包里帶的東西,裝在一個矮墩墩的小罐子里,可以說是搬進租住的房子后不久我協(xié)助父親搞的一階段實驗的一個副產(chǎn)品。我已經(jīng)說過了,像我童年住過的許多房子一樣,眼下我住的房子里充斥著一種鬼氣森森的氣氛,盡管非常輕微。具體說來,在成為坎蒂家常客前我大多時間待在房子閣樓里,在那兒,我感覺到那存在明確地顯現(xiàn)。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如同類似的情況,那存在不會留下任何特別值得一提的東西。它像是被聚集在橫跨閣樓的木梁附近,我覺得,可能是以前某任住戶吊死在房梁上。然而,我父親對這種推測毫無興趣,他強烈反對存在任何種類的幽靈或鬼祟的可能性,甚至禁止使用這些詞。“閣樓里什么也沒有,”他向我解釋,“只是你的腦子同閣樓的空間產(chǎn)生了某種形式的相互作用。那里有一種無所不在的力場。由于某些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的原因,這些力,在某些地方比在其他地方更強。聽明白了么?不是閣樓魘住了你的腦子——而是你的腦子魘住了閣樓。某些人的腦子比其他人更容易被魘住,不論是被鬼魂,被神祇,或者被來自外太空的生物。那些不是真東西。不過,它們表明了真實存在的力,活躍的甚至有創(chuàng)造性的力,只不過你在腦子里把它們想象成某種幽靈或別的什么鬼東西。讓我用地下室里的器械從你的腦袋里把那些你認為在閣樓上出沒的東西虹吸走,這樣可以幫助我證明這一點。虹吸會被控制在你腦袋里的一個極為微小的區(qū)域,因為,若是我虹吸你的整個大腦……噢,別擔心。相信我,一下就好,不疼。”

接受虹吸后,我不再感覺到閣樓里那個存在。父親把它吸走,裝進一個小罐子里,作為一階段實驗的研究對象,研究完就給了我。父親的研究領域,就連其他那些進行類似工作的科學家也一無所知,他就是那個領域的哥白尼和伽利略。不過,我就沒有父親這樣的科學氣質(zhì),這一點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清楚了。盡管我不再感覺到閣樓里那個存在,但我仍然完全拒絕拋棄那個形象:冷寂的閣樓,橫跨整個閣樓的木梁,某人上吊自盡,身后留下朝向另一個世界的無形的指引。然而,我很高興地發(fā)現(xiàn),對這一存在的感覺以一個便攜小罐子的形式被保存給我了,現(xiàn)在就緊緊地捧在我的手中,把一種比我之前在閣樓中的體驗甚至更加強烈的超自然感傳輸進我的系統(tǒng)里。這就是那個深秋之夜我要帶給坎蒂的東西。

走進坎蒂的房子,我發(fā)現(xiàn)她沒有生意,這樣就沒有什么來打擾我向她展示了。實際上,房子前廳對面的墻上懶洋洋地倚靠著兩個人,但他倆對周遭發(fā)生的一切即使不是完全茫然無覺,至少也是漫不經(jīng)心的。

“你帶了什么給坎蒂?”她望著我捧在手里的紙包。我坐到沙發(fā)上她旁邊,她彎身靠向我。

“這是某個……”我抓著蓋子從包里取出那罐子,開始介紹。然后我意識到自己沒辦法向她說清楚自己帶來的是什么。我一點也不想驚到她,但我又說不出什么來給她做心理準備。“現(xiàn)在別打開它,”我說,“拿著就好。”

我把罐子放到她肉乎乎的手里,她說:“像是果凍。”

幸運的是,罐子里裝的東西沒有呈現(xiàn)出任何令人不安的形象,在電視屏幕閃爍的光線中,它們顯得頗為撫慰人心。她溫柔地抓緊那個小小的玻璃容器,似乎她認識到其中容納之物的寶貴。她顯得完全不害怕,甚至挺放松。我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我只知道自己想要同她分享,分享某種她一輩子也別無機會見識的東西,正如她把她房子里的奇觀分享給我。

“天啊,”她低聲叫道,“我知道這個。我知道他沒有離開我。我知道我不孤單。”

然后,我突然想到,我所見證的同我父親的斷言并不沖突。我的腦袋在閣樓里一直感覺到某個人上吊自殺的存在,而坎蒂的腦袋現(xiàn)在從罐子里看到的是她自己設計的一個存在,同我看到的完全不同。她看起來想要永遠抓緊那罐子。而一般來說,永遠就意味著即將終結。一輛毫不起眼的汽車剛剛開來,停在坎蒂房子的前面。司機迅速離開汽車,砰的一聲甩上車門。

“坎蒂,”我說,“有生意來了。”

我必須用力拽那罐子,不過她最終放手了,轉向房門。同往常一樣,我溜進一個后面的房間,那是一個空臥室,我喜歡縮進一個角落,幻想無數(shù)個夜晚在那兒睡過、做過夢的身體。但這一次我沒有縮進角落,而是一直關注著前廳里發(fā)生的情況。外面那輛車來得太急,停得太猛,太叫人不安,那個穿著長風衣的人走過來的姿勢也太猛,太叫人不安。他推開坎蒂的房門,走進來,沒關門。

“那個白人小孩在哪兒?”長風衣問道。

“這里沒有白人,”坎蒂說,眼睛沒離開電視,“除了你。”

那個人穿過房間走向那兩個人,用腳推了推他們。

“如果你還不知道,我就告訴你,我是讓你在這兒做生意的人。”

“我認識你,警探先生。就是你帶走了我的兒子。你還帶走了其他孩子,我知道。”

“閉嘴,肥婆。我來這兒是找那個白人小孩。”

我從口袋里掏出鋼筆,扭開筆帽,露出一根短粗的針,像是圖釘?shù)募舛恕N野唁摴P抓在身旁,讓它從外面看不到,然后沿著走廊走回去。

“你要干什么?”我對長風衣說道。

“我來這兒帶你回家,孩子。”

要說我這輩子有過什么冰冷而抽象的確鑿無疑的看法,那就是這次:如果我跟他走,我就永遠回不了家了。

“抓住。”我說著,把小罐子向他丟去。

他雙手接住罐子,那一瞬,他臉上閃過微笑。我從來沒見過笑容消失得如此迅速,如此徹底。若是當時我眨一下眼,就會錯過那轉瞬之變。然后,罐子似乎從他手里跳了出來,落到地板上。他回過神來,向前一步,抓住我。我不覺得坎蒂或房間里另外倆人能看清我用鋼筆戳了他的腿。他們看到的只是穿長風衣的家伙放開我,倒下去,癱成一團,一動不動。顯然,這武器是立即生效的。倆人中的一個從陰影中走出來,把同剛才他得到的同樣輕蔑的一推還給那家伙。

“他死了,坎蒂。”他說道。

“你確定?”

另一個人站起來,彈起小腿踢了一下地上那家伙的頭。“應該是。”他說。

“活見鬼,”坎蒂望著我說,“他全部交給你。我不想插手。”

我找到罐子,幸好沒摔碎,我走到沙發(fā)前,坐到坎蒂旁邊。幾分鐘的工夫,那倆人把長風衣剝得精光,只留下內(nèi)褲。然后,其中一人脫掉他的內(nèi)褲,說:“看起來是全新的。”然而,馬上他就停手不脫了,因為他看到了褲子下面的東西。我們都看到了那里的東西,這一點毫無疑問。不過我懷疑其他人是否同我一樣感到困惑。我總是從一種理想的意義上去設想這些東西,把它們想象成千百年傳承下來的神話概念。但那東西完全不是這么回事。

“把他丟進洞里去!”坎蒂叫道,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手指走廊,“把他丟進那個該死的洞里去!”

他們把尸體拖進那個小房間,丟進地下室。赤裸的尸體撞擊地面發(fā)出啪的一聲響。那倆人從小房間出來,坎蒂說:“馬上把他的東西處理干凈,車子處理掉,你們也給我消失。”

離開房子前,其中一個人轉過頭。“坎蒂,這里有一大堆錢。你需要錢跑路。你不能留在這兒。”

坎蒂拿了一部分錢,這讓我松了口氣。我從沙發(fā)上起身,把罐子放在坎蒂身旁的墊子上。

“你要去哪兒?”我問道。

“城里有很多像這樣的地方。沒有暖氣,沒有電,沒有水管。也不要租金。我會沒事的。”

“我會保守秘密的。”

“我知道你會。再見,孩子。”

我說了再見,慢慢往家里走去,一路想著坎蒂的地下室里那東西。到家已經(jīng)過了午夜。母親和姐姐肯定也回來了,因為我剛走進家門就聞到母親的歐洲香煙的臭味。父親躺在客廳沙發(fā)上,顯然在多日工作后精疲力盡。他也顯得相當激動,眼睛大睜,往上瞪著,腦袋來回晃動,不知是表達厭惡還是否定,或者兩者皆有。他反復念叨著:“不可救藥的雜質(zhì),不可救藥的雜質(zhì)。”聽到這些字眼,讓我的心思終于擺脫了剛剛在坎蒂家看到的東西,也讓我想起,我想要問父親,他對那個穿二手西裝的年輕人說了些什么。但父親此刻的狀況似乎并不適合談話。實際上,我完全看不出來他是否知道我回來了。我聽到母親和姐姐在樓上走動(也許還在收拾行李),但我既然興致不高,暫時不想見她們,于是就打算利用這個機會違背父親“未經(jīng)明確允許不得入內(nèi)”的規(guī)定去地下室看看。我相信,那里會有東西讓我的心思不再糾結于今晚這些煩心事。

然而,我順著臺階走向父親的地下室時,馬上就感覺到自己的心靈和頭腦都被拖回了坎蒂家地下室那個黑暗的領域。甚至還沒有走到臺階最底下,從那個地底世界就涌來一種毀滅與殘破的氣氛,還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混亂感,不過我倒是不無感激地發(fā)現(xiàn),對這一切我挺受用的。當我看到下面的狀態(tài),就被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令人戰(zhàn)栗的恐懼攫住了心神。

我周圍的一切都成了碎片。似乎父親操起斧子把他一度抱著全部希望用來完成只有他才有興趣設想的某項任務的全套設備給搗了個稀巴爛。天花板上垂下電線、繩索,全都被斬斷,像叢林中的葡萄一樣晃蕩著。地板上淌滿一種綠乎乎、油膩膩的液體,涌向地下室的排水管。我在一片碎玻璃與爛紙片中跋涉,彎腰,伸手,撿起一些從我父親卷帙浩繁的筆記本中撕扯下來的紙頁。一絲不茍的表格與圖形被用粗黑的馬克筆寫下的詞句遮沒。一頁又一頁,爬滿了“不純”這個詞,像是公共廁所墻上的涂鴉。另外一些反復出現(xiàn)的感嘆有:“全都是雜質(zhì)”“不純的頭腦”“什么也沒透露”“沒有純粹的概念”“難以忍受的不純”,最后還有,“一個不純宇宙的力量”。

我看到地下室的盡頭有一個混合裝置,像是王座與電椅的結合。上面用皮帶捆著一個人,胳膊、腿和頭都被捆住,就是那個穿二手西裝的年輕人。他的眼睛還睜著,但眼中一片空茫。我看到大椅子旁邊有一個倒置的容器,體積和飲水機水罐差不多,油膩的綠色液體就來自于它。容器上面有一個標簽,在膠帶紙上寫著“虹吸”的字樣。

不管這個年輕人腦子里盤踞過怎樣的幽靈、鬼祟或其他的存在,看來都已經(jīng)被我父親大量地抽了出來,現(xiàn)在正往地下道流去。它們肯定是失去了某些東西,也許是一離開容器就變餿變壞了,因為我感覺不到這些殘余的物質(zhì)散發(fā)出任何幽靈(不管是惡性的還是良性)的光暈。我無法判斷那個年輕人是否還存在著任何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生命。也許還活著。不管怎樣,這都意味著我們家又得另尋去處了。

“下面發(fā)生了什么?”我姐姐的聲音從地下室另一頭傳來,她坐在臺階上,“好像是爸爸的另一個項目出了岔子。”

“看起來就是這樣。”我說著,往樓梯口走回去。

“你覺得那個家伙身上帶了許多錢么?”

“我不知道。也許吧。他來這兒為某個組織籌款。”

“好,因為媽媽和我已經(jīng)一點錢都沒有了。要說我們好像并沒有大手大腳花錢啊。”

“你們?nèi)ツ膬毫耍俊蔽艺f著,在姐姐身邊坐下來。

“你知道,我不能說的。”

“我就要問。”

停了一會兒,姐姐低聲說:“丹尼爾,你知道陰陽人是什么意思么?”

我對這個問題竭力裝得若無其事,其實心里翻騰起各種畫面和情緒。那就是警探的身體讓我困惑的地方。在我想象的畫面中,各種器官總是整整齊齊地互相分離。但其實不是那樣,就像我已經(jīng)描述過的。一切全都攪和在一塊兒。真感謝埃莉莎。盡管母親嚴厲禁止她泄密,但她總是會透露點什么給我。

“為什么說這個?”我也低聲說道,“你和媽媽出去時,碰到了陰陽人?”

“當然沒有。”她說。

“你一定得告訴我,埃莉莎。媽媽……她說過我么……她對那個人說到過我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埃莉莎說著,站起來,往樓上走。走到臺階最高處,她轉身,“你和媽媽之間的事兒怎樣才能完啊?每次我提到你的名字,她都一言不發(fā)。這毫無道理。”

“一個不純的宇宙的力量。”我夸張地說道。

“什么?”姐姐問。

“驅使任何人的任何東西都毫無道理,你以前可能還沒明白。就像爸爸一直說的,那只是我們的腦子。”

“隨便你什么意思。反正,對我說的東西你最好口風緊一點。我再也不會告訴你任何事情。”她說完就上樓了。

我跟著她走進客廳。父親現(xiàn)在在沙發(fā)上坐起來,旁邊是母親,正在開箱子,從包里拿東西,大概是在展示她這一次同埃莉莎旅行時買的東西。

我在他們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嗨,寶貝。”母親說。

“嗨,媽媽,”我打個招呼就轉向父親,“嗨,爸爸,我能問你點事兒嗎?”他仍然有一點神志不清的樣子。

“爸爸?”

“你父親太累了,親愛的。”

“我知道。對不起。我只是想問他一件事。爸爸,你對那個家伙說到什么三個……你好像說有三個原則。”

“國家,神祇,”父親的聲音低沉而沮喪,“通往純粹概念的障礙。”

“是的,但第三個原則呢?你壓根沒提啊。”

但父親已經(jīng)精神渙散,憂郁地凝視著地板。而母親卻笑了。無疑她曾經(jīng)多次聽過我父親這些話。

“第三個原則?”她朝我這邊吐出一大團煙霧,“哎,那就是家庭啊,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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