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吡——嘣——”
橙色光焰將寶藍天幕撕扯開一道凌厲口子,宣告這夜之狂歡正式降臨于人間。
霎時間,螢光白星芒,日光黃菊朵,淺蓮紅錦緞,瑯玕碧游魚,青古銅幾何,開得次第層疊,響得轟轟烈烈。
與這煩囂天際遙迢相對的,便是隱匿在這玄墨夜色中的城池。
存世千百年時光的斑駁城墻,敵得過炮火風霜,卻承載不了這滿腹的歡愉月光。那呼之欲出的響亮張狂,正穿梭于街道巷弄,游弋于河道橋梁,蔓延于池榭亭臺,將夜之城池撩撥得一片人心惶惶。
是的,每年一度的秋風夜游祭,正在這夜影婆娑的未明城壽喜鎮中喧騰上演著。
中心廣場燃起雄壯篝火,風琴口琴提琴聲敷衍成曲,全城的男女老幼盡數投入,列隊巡游,踢踏舞蹈。
然而,整座城鎮沒有亮一盞燈,所有的光源僅是依靠地面上的火苗和天空中的煙火,于一明一滅之間人影浮現。
上一秒,是白銀雕砌的王子;這一秒,是紅花錦簇的主教;下一秒,是神秘浪蕩的子爵。浮光燃起又幻滅,一幀又一幅的瑰麗假面在這斑斕夜色中倏忽閃現,下一秒又不見。
這亂花漸次,千機幻變的夜之饗宴。
在這起伏波光中,在這律動人影中,偶爾會閃現一抹不合時宜的奔跑追逐。
一個身穿白色長裙的女孩,正努力穿越洶涌人潮,朝著城市的丘陵山地狂奔著。在她身后不足十米的地方,亦不緊不松地跟隨著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他復制粘貼著她的軌跡曲線,刻畫成一場韌性十足卻絕不走失的線索。
女孩繞開一列拉著手舞蹈的小丑,從貴婦人的蓬蓬裙中艱難穿過,又不小心撞到一個面容凌厲的騎士,嘴里說著誰也聽不清的“對不起”。她在人頭攢動的街心噴泉轉一個圈,經過一排黑著燈火不再營業的商店街,又從碎石鋪就的狹窄巷道中拾級向上,終于氣喘吁吁地到達了路面盡頭的巨石牌坊。
空無一人喧囂散場的巨石牌坊。
“唔……怎么會這樣……”女孩雙手撐住膝蓋,俯下身體拼命喘息,“明明是看見他朝這邊走的……”
“雪見姐……”身后的少年終于趕了上來,立在她身下的石階上,滿頭汗珠地看著她,“你別這么固執了,喬大哥他不可能……”
話音未落,卻被女孩給硬生生地掐斷了:“召恩,我不可能認錯!絕不可能認錯他的!”
“可是,雪見姐,喬大哥和你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你不是也沒認出他來嗎?”
然而女孩卻像根本沒聽見他的質疑,自顧自地訥訥說著:“我怎么可能認錯他呢?他的聲音容貌,他的一顰一笑,他的動作習慣,早就已經烙刻進我的記憶中了。不會的,我絕不會看錯的……是他,一定是恩辰……”
女孩的眼神空洞失焦,宛若沉墮進一場深不見底的夢魘。
“雪見姐,我知道你很想找到喬大哥,可是,這持續三天三夜的秋風祭才剛剛開始,現在壽喜鎮里人人都戴著假面,就算他人站在你面前,你都很難認出來吧。”少年頓了頓,蹙著眉說道,“更何況……你根本不認識喬大哥他長什么樣子。”
“你……”女孩怔了一下,仍舊不服輸地想和他辯論,氣勢卻弱了許多,“我能感應到他與眾不同的氣場……你不明白的,這是只有戀人之間才會有的心有靈犀!”
“是嗎……”少年拿眼睛斜她,“心有靈犀還會讓他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嗎?”
“那是因為……是因為……”女孩終于磕磕巴巴難以接續下去。
那是因為……夜太黑?
因為久別重逢的眼淚太珍貴?
因為害怕真相降臨,于是逃得太狼狽?
眼前終究還是那個在煙花明滅中一隱一現的壽喜鎮,滿城歡愉的人群正載歌載舞,續寫著夜之張狂,卻惟獨忘記攜帶她的愛斷情傷。
兩人不知在夜色中站了多久,低處臺階上的召恩,額上的汗早已被風干,冷風中的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召恩……我……”雪見正要開口說話,發現從下城區的暗影中正走來兩個人。
那兩人穿著白色長袍,迎著人群回溯逆流,倒也走得不急不慌。
“啊……你們……”雪見終于認出他們,正是安可棠和安遠薰。
安可棠在她面前嘻嘻一笑:“怎么,雪見,你以為你能甩掉我們?”
“可是,你們怎么會……”紀雪見轉頭看向召恩,“是不是你一路留了線索給他們?”
召恩無辜地一攤手,表示自己與這事無關。
“哎,你又忘記我們的本事了,”安可棠俏皮地一抹鼻子,神情頗有些得意,“你和我們混在一起這么多天,身上早就浸染了各種香料的味道。就憑我們的鼻子,難道還會分辨不出來?”
就算人生海海,就算撲朔迷離。
我也能只憑這一口氣,便在綿香醇苦中辨識出你的蹤跡。
紀雪見想起她與他們初相遇之時,安可棠就曾沿途撒下芫荽[1]粉末,好讓自己把這氣味當繩索,緊緊追隨不走失。自己不過是一個平凡人,尚且有辨味識蹤的能力,安遠薰和安可棠皆來自家世淵源的香料世家,且是天賦異稟、資歷豐厚的游吟香薰師,從氣味龐雜的人海中探尋出某一種味道,恐怕也不算是什么難事。
不,或許對于有靈感的人來說,這簡直就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終究還是逃不開這香氛囚禁的結界,紀雪見輕嘆一口氣。
“怎么了,我們就這么礙事?”一直沒說話的安遠薰輕挑眉尖,一雙眼凌厲地瞪著紀雪見,“難道我們連這個死小鬼都不如嗎?”
召恩惱火地對她翻了個白眼,卻是敢怒不敢言。
“不,不是,”雪見搖頭道,“我只是……不想再麻煩你們了。”
“麻煩?怎么會呀?”安可棠連連擺手,“那件事解決之后,我和遠薰暫時也沒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了,本來就打算四處游走,采集新奇香料,傳播香薰知識。”
“可是,你們已經幫了我那么多……尤其是遠薰,如果不是因為我,她也不會差一點就……”紀雪見低下頭,“還有召恩,我也不該把他牽扯進這場前途未卜的旅程。我不可以……再拖累任何人了……”
“雪見姐,我媽媽她臨死前對我說,希望我能長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長成一個能保護家人,保衛家族的男子漢。我想,‘知恩圖報’也是男子漢所必須具備的品質吧。如果這一路我能陪著你,保護著你,直到你找到喬大哥,死去的媽媽也一定會為我感到驕傲吧……”召恩看著她,雙眸閃耀著真誠的光芒。
“召恩……”雪見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好了好了,你們覺得現在是玩煽情搞氣氛的時候嗎?”安可棠哭笑不得,用一聲冷哼打碎這動人的表白時分,“總而言之,如果你想只憑借喬恩辰留下的一張紙條和這個小鬼就找到他,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你說是吧,遠薰……嗯?遠薰?”
安遠薰卻將左手橫在半空,示意他停止吐槽。只見她微曲身體,專注凝神,鼻翼輕輕翕動,似在捕捉空氣中最微妙的律動。
沉吟片刻,她終于下了結論,聲音不大卻如同丟下一枚原子彈:“喬恩辰……他來過這里。”
“什么!你說什么?”紀雪見一把握住她的手,“恩辰他到過這里?什么時候?你怎么知道的?他現在在哪里?你能算得出來嗎?”
“拜托,”安遠薰皺著眉推開她的手,“什么算出來,我又不是巫婆好吧……”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紀雪見悵然。
“我說雪見,你又忘記我們是做什么的了,”安可棠哭笑不得地解釋道,“那一夜,我給喬恩辰做了香薰容顏修復術,他的臉部皮膚,還有身體上那些被大火灼傷過的部分,都被我用香料膏油給侵染填補,就算他再怎么清洗,在這一年半載之內,他的身上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異香,所以……”
“所以就被遠薰姐姐聞到了!發現了!捕捉了!”召恩拍手大叫,“遠薰姐姐的鼻子真的很靈哎!”
“什么鼻子很靈!不要把我說得跟神犬巴迪一樣!”安遠薰一個巴掌拍在召恩的后腦勺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我說得沒錯吧,召恩,我走的路線是正確的,”紀雪見欣喜萬分,“可是恩辰,你又去了哪里呢?你為什么又要離開我呢?你所在意的你的容貌,可棠不是已經幫你修復了嗎,你究竟還有什么事瞞著我呢……”
壯碩而又喧騰的禮花再次盛綻于夜空,那些歡聲雷動的震撼,卻給不了這個女孩一個最微不足道的答案。
抵達真相的答案。
“所以,雪見,就讓我們陪著你吧,”安遠薰的聲音平靜無波,卻有著不容置疑的腔調,“我們一定能幫你找到喬恩辰。”
“遠薰,謝謝你……謝謝你們。”紀雪見感動哽咽。
“好啦,”安可棠再次不識相地大聲打斷他們,“我們這一路追你追得真是夠嗆,也不知道你的速度怎么這么快!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趕緊找家旅店安頓下來,然后好好享受這個城市的嘉年華秋風祭吧!”
三個人同時斜眼瞟他:“你以為你是來觀光旅游的嗎?”
“哎呀哎呀,一邊玩一邊找嘛,”安可棠心虛得直冒冷汗連連擺手,“說不定會有什么特別發現呢!”
“好了,別開玩笑了,”安遠薰對他擺擺手,轉身看向紀雪見,“你還是好好回想一下,這一次你和他重逢之后,喬恩辰與以往有什么不同。”
“與以往……有什么不同?”雪見悵然。
那些遙不可及的曾經,是無法再看真切的久遠回憶。少年時的喬恩辰,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舉手投足,那一切近在咫尺,細微得仿佛連毛細血管都清晰可見。然而還未待她走近,便又煙消云散至塵埃里去。
水月鏡花,風煙散佚,一切都是不可捉不可摸的塵霧幻境。
現在想來,就連昨日那不速而至的重逢,都空虛得如此不著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