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的桂花已經開滿枝頭,點綴在濃綠的枝葉間,細碎且精致。八月金秋時節代理的離婚案,突然就浮現在苗郁的腦海里。
那時不熱不冷,溫度正好,法庭的窗戶被向外推開,桂花香也優哉游哉地飄進法庭,把庭審的緊張氣氛沖淡了不少。
“請大家看第五項證據。這是去年12月24日深夜十一點,發生在某酒店19樓的一起打架斗毆事件,整個視頻是被酒店的監控攝像頭拍下的。”苗郁坐在原告席上,雙目緊盯著自己眼前的小屏幕,金燦燦的“委托代理人”的名牌放在苗郁面前。法庭上方的屏幕,正在播放兩個年輕男人打架的畫面。苗郁的語速不疾不徐,聲音也很悅耳,并不咄咄逼人。仔細看,她唇邊甚至還帶著淡淡的笑意,可愛可親。視頻的進度到了第16秒,她按下暫停鍵,畫面上打架的兩人手臂交纏,滿臉的猙獰凝固在一個可笑的狀態。
苗郁看向被告席:“在畫面左上角,從1917房間出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人就是本案的被告,也是我的委托人的丈夫。與他一同出房間的女人是誰,不是本案關注的重點。本項證據表明,被告在與我的委托人婚姻關系存續期間,與其他異性保持不正當關系,是過錯方。因此,對于夫妻共同財產,我方有權要求多分,被告方理應少分。”
此時,庭審已經進入了法庭辯論階段,雙方正在針對證據陳述各自的觀點。在法官的詢問下,被告律師反駁:“這項證據來源不明,不能作為合法證據出示。”
苗郁亮出公證證明,并且調出了另一份證據:“我方向法庭申請了調查令,并且在調取監控的同時做了公證。同時,請看第六項證據。在此半個小時前,被告與該名女子前后出現在酒店大堂,乘坐電梯上了19樓進入1917房間,時間相差不過兩分鐘。請被告律師告訴我,被告人和該女子幾乎同時進入房間,又一同出來,請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必須要在酒店開房,但又能在半個小時內聊完?”
被告是四十開外的中年男人,金鏈子在衣袖處若隱若現。他眼圈發青,身材發福,面對苗郁的質問,正要大聲反駁,被律師拉住了。勸了兩句后,被告律師才作答:“那位女士是我的委托人的秘書曾莉。當時在1917房間里的,還有委托人的另外兩個秘書,我的委托人和三位秘書在酒店房間里,討論第二天要提交給董事會的報告,是在談工作!”他加重語氣,“我方申請兩名證人出庭。”
苗郁的委托人是本案的原告,也就是遭遇背叛、即將被掃地出門的妻子。聽到律師的話,她沖動地站起:“不……”
苗郁及時掃去一個淡淡的眼神,委托人意識到什么,動動唇,不甘心地坐下。果然,被告方的兩名證人提供的證詞大同小異,聲稱:“我們一整天都在房間里整理資料,方總和曾秘書是晚上十一點的時候來的,談了公事就走了。”
第一位證人說得尤為詳細,幾點開的房,幾點進入房間,做了什么事,說得清清楚楚。坐在被告席的男人拋來得意的笑,眼神里是滿滿的油膩。原告有些心慌,拉著苗郁慌張地問:“苗律師,他們都在說謊,你相信我……”
苗郁輕拍她的手,眼神平靜。她不言不語的樣子,反倒讓委托人的心安定下來。安撫了委托人后,苗郁看著法官:“我方要訊問第二名證人。”
在法官的允許下,證人坐上證人席。苗郁開始發提問:“請問證人,去年的12月24日,你真的在酒店加班嗎?”
“是。因為我們要整理資料,提交給董事會。”
“一整天嗎?”
證人答得毫不猶豫:“對。”
“晚上十點半到十一點之間,也在酒店里?”
證人停頓了兩秒:“對。”
苗郁停止了發問,靜靜地看他,法庭里濃郁的桂花香味兀自飄蕩著。證人強作鎮定,補充了一句:“我就是在準備資料,我沒撒謊。”
“那請問,這條微博是誰發的?”苗郁點開早就提交給法庭的證據,鼠標滑動到第十三項,幾張微博截圖出現在屏幕上,“微博的博主叫‘辰阿七’,認證是鳳湖金融投資公司總經理秘書。這條微博發布于2017年12月24日晚十點五十六分,發布地點是距離酒店十公里外的市中心旋轉餐廳。照片上是兩個人的手比成一顆愛心的形狀。秘書先生,請問能不能比對一下你的手,看看和照片上的手是不是一樣的?”
證人下意識想藏起自己的左手,但已經晚了。法庭上每個人都看得很清楚,證人無名指上帶著的鉑金鉆戒,與截圖上男人的戒指一模一樣。
法庭上一片詭異的安靜,書記員敲打鍵盤的聲音清脆入耳。被告的圓臉漲成豬肝紅,惡狠狠地盯著秘書,恨不得一刀宰了他。秘書的臉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狼狽地低下頭。苗郁有些快意地想,讓你做偽證,讓你違法,在法庭上被戳穿,這位秘書再能干,此刻盤算的事,大概也是怎么提出辭職吧。
眼前的景色一陣模糊,又清晰起來。苗郁回過神,再次打量身處的這間法庭,還真是有緣分。兩年前,她在同一間法庭幫助委托人打贏了離婚官司,還幫她分得了大部分夫妻共同財產。她還記得委托人咬牙切齒說的話:“苗律師,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你千萬別被男人騙了。”而兩年后,還是那個法庭,還是同樣一位法官,她坐在原告席上,沒有委托人,只有她自己。
窗外依舊是那棵桂花樹,初春時節,沒有金黃的桂花,樹葉還帶著冬日的濃綠。剛經歷了一番唇槍舌劍,苗郁有些心累,無意中走了神。她的目光自窗外收回,正好聽見法官向雙方發問:“根據《婚姻法》的規定,離婚案件必須進行調解,本院現詢問雙方當事人,是否接受調解,有無和好的可能?”
開什么玩笑,出軌只有零次和無數次。苗郁臉上掛了面具,淡淡地說:“不接受。”全然沒有方才激烈辯論的模樣。
坐在被告席上的沈沖在看她,眼神里不知是冷靜還是冷漠。他緩緩開口:“能不能不離婚?”
不離婚?她忍受憤怒和悲傷收集證據一個月,在法庭上唇槍舌劍半小時,然后選擇平靜地接受沈沖出軌的事,為了所謂的家庭穩定,不再為居高不下的離婚率做貢獻?
見苗郁態度冰冷,法官轉頭看被告席。
法庭很小,坐在被告席上的沈沖——從法律意義上說,他現在還是苗郁的丈夫——如同陌生人一般,面無表情。兩個人的空間距離很近,精神上已經很遠。
原告要離婚的態度很堅決,被告又不像一些當事人,哭著鬧著不肯離婚,兩個人本就是律師,冷靜得就像機器人,就算再有人類的感情,此刻也隱藏得很好。法官想了想,合上卷宗:“本案將于十天后上午十點在本院宣判,現在休庭。”
法槌清脆敲響,沈沖同時站了起來,幾乎是用搶的方式接過庭審筆錄,根本不看,徑直在每頁上唰唰地簽下名字,提著公文包往法庭外走。法庭大門砰的一聲被關上,把書記員都嚇了一跳。
書記員是新手,像是沒見過這樣奇怪的被告人,有些緊張。苗郁沖她笑笑,意在安撫,隨即翻開庭審筆錄,一頁頁地細看。
“這里,是四棟,不是十四棟。”苗郁指出筆錄上的一處錯誤,“我們名下共有兩套房產,我要的是這套,樓棟單元數寫錯了。”
書記員臉紅了,立刻改過來,苗郁也在改錯的地方簽了字,表示確認。反復核對后,她才在每頁底部仔細簽上名字。她的筆跡很娟秀,與沈沖龍飛鳳舞的字體并排在一起,說不出地刺眼。
拉開法庭的門,寒風沖上臉龐,肆虐好一陣才得意地離開。苗郁呼出了一團白氣,看它由濃變淡,化作無形。天空飄著淡淡的陰云,苗郁的心情一直在水平線以下,浮浮沉沉。她有些茫然,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哪里。回律所?她才從工作兩年的學校辭職,重新開始做執業律師,手頭根本沒有案子,去律所也只是發愣。回家?自從沈沖與自己攤牌后,他主動搬家,往昔熟悉的地方,現如今空蕩蕩的,一草一木無不刺激著她的眼。
正在躊躇,手機意外地叫了起來,讓苗郁沉郁的心情松快了不少。有電話就是有事,有事就能暫時忘記失落、傷痛、沮喪等。她剛按下接聽鍵,驚慌失措的女聲沖進耳膜:“不好了,不好了,小老師救命啊!”電話連接的那頭還有辨不清男女的叫罵聲,順著信號噴涌出手機,聽著就令人頭大。
“博雅,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說。”苗郁縱然再冷靜,也被這話嚇了一跳。難道唐博雅被當事人打了,或者和法官發生爭執了?
“齊老師的案子輸了,委托人要打他,說他沒水平沒本事。”唐博雅總算沒慌亂得太徹底,兩句話就把困境描述得明明白白。
苗郁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你們人有沒有事?受傷沒有?”
“沒有受傷,最帥的法警小哥哥抓住了委托人。”
如此混亂,關注點還是“最帥的法警小哥哥”,有助理如此,苗郁的頭痛愈加劇烈:“你們在哪個法院?”
唐博雅報了地址,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巧。苗郁的離婚官司在這家法院審判大樓的四樓,齊思賢和唐博雅就在一樓,她想找借口不去都沒辦法。
“我馬上來。”
緊閉的電梯門轟隆隆打開的一瞬間,亂七八糟的聲音涌進電梯間,推搡著苗郁往外走。不用刻意尋找,憤怒的女聲已經給苗郁指引了方向。
“什么牛津大學高才生,都是騙人的!法官都已經告訴他,改變要求、改變要求,他不聽啊!我也說當時我是借給公司的,不是借給經理的,他非說經理借的錢,公司是什么擔保人,結果害我們輸了官司!十幾萬啊,都是我辛辛苦苦存的積蓄!你要賠償我,賠償我,賠償我!”
女委托人最后三個“賠償我”一聲比一聲高八度,音高比得上金色大廳里盡情謳歌的花腔女高音。女委托人的丈夫也在罵,只是氣勢不如老婆那般引人注目。苗郁下意識偏轉了頭,勉強抵擋了一撥魔音灌耳。此刻的9號法庭外,傳說中的英國法學博士齊思賢正被委托人扯著,滿臉尷尬和委屈。他比兩位委托人高出一個頭,手腳修長,寬大的律師袍在他身上,不見臃腫,反而襯出精英氣質。只是,原本平整的律師袍已經被揉出了肉眼可見的褶子,頗有些狼狽。好在法警和保安非常給力,擋開了兩位委托人,看熱鬧的圍觀群眾要么指指點點,要么不痛不癢地勸上兩句。苗郁倒想假裝不認識他,扭頭走人,縮在齊思賢身邊的男生宋乾卻突然叫起來:“苗老師,快來救我!”一邊喊一邊激動地招手。
別人家的助理乖巧懂事又聽話,自己的助理不是花癡就是二貨,律所主任更是書呆子一枚。苗郁縱有一肚子的郁悶,也只有快步走到在崩潰邊緣徘徊的當事人面前,微微點頭致意,職業化地開口:“您好,我是衡明律師事務所的律師,也是齊律師的同事,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的?”
“你們律所都不是好人哪!”女當事人反反復復就這么一句話,跪在大理石地面上號啕大哭。男當事人扯著齊思賢的律師袍,額頭上青筋暴出:“你是不是收了被告的錢?是不是收了錢?是不是收了錢!”
質問聲在法庭走廊上回蕩,苗郁用得體的笑容,掩蓋郁悶的心,遞去紙巾,柔聲說:“二位能說一說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嗎?說不定我還能幫上忙。”
她的態度的確是誠懇萬分,聲音不高不低,有股奇妙的感染力。兩位委托人情緒稍微平靜了些,恨恨地看著齊思賢,正要說什么,齊思賢突然小聲地開了口:“我的辯護方向真的沒有問題,是法官沒理解到我的意思……”
“你還敢說?”女委托人原本按捺下的脾氣驟然擴張了十倍,“你輸了官司還怪法官?當初是你告訴我絕對能打贏官司,我才相信你的,你現在……你現在……”
逃避是來不及的,一輩子都不可能逃避的。苗郁還想搶救一下律所可憐的信用,七八頁的判決書已經砸到她的臉上,伴隨女委托人的怒罵:“你自己看!”
小助理唐博雅及時抓住了飄飄欲落的判決書,雙手捧給苗郁。苗郁顧不得揉臉,匆匆翻了一遍,就想一巴掌敲開齊思賢的頭,看看里面裝的是豆腐渣還是稻草。這個案子其實是很簡單的借貸糾紛,某公司向委托人借了一筆錢,并且約定了利息和還款時間。在借條的末尾,有公司法定代表人的簽名,蓋著公司的公章。很明顯,債務人就是某公司。但是,齊思賢認為,借錢的是公司法定代表人,公司蓋章只是一個擔保責任,所以他在法庭上提出,應當由法定代表人償還借款,如果他拒絕償還或者無力償還,應當由公司擔負起擔保責任!這完全是錯誤的辯護方向,法官是有多傻才會采信?
苗郁的臉色由紅變青,由青變白,突然轉頭瞪著齊思賢。他一臉無辜地回看,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振振有詞地說:“苗律師,你不要看判決書上是怎么寫的,你要看證據是怎么體現的。如果是公司的債務,只需要公司公章就行了,但是法定代表人簽字,性質就不一樣……”
“你給我閉嘴!”苗郁陰沉地擠出幾個字,唐博雅和宋乾同時縮了縮肩膀,不敢開口。一旁的兩位委托人已經開始了新一輪哭訴。女委托人抓著法警不放,一個勁地說自己如何可憐,被無良公司騙了錢,又被無能律師騙了錢,哭得梨花帶雨。法警也是一臉無奈,一個勁地用目光催促苗郁,讓她快點把當事人領走。
聽到“無能律師”四個字,苗郁、唐博雅、宋乾三個人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用這種特殊的方式證明了他們仨屬于同一家律所。齊思賢試圖搶救一下可憐的名譽:“陳先生、陳太太,你們相信我。我馬上就草擬上訴狀,案子還沒生效……”
“滾!”男委托人難得地吼了一聲,“我要換律師!你們的代理費,我也不會給!走著瞧!”說著,拉起還在哭訴的妻子,“走,我們換個律師!去司法局投訴他!”
兩位委托人憤怒地離去,看熱鬧的圍觀群眾也散了大半。現場只剩下衡明律師事務所的四人,面面相覷。見三雙眼都盯著自己,齊思賢尷尬地笑,想要為自己辯解兩句:“我……我真的沒想到法官不能接受我的想法……我在英國接觸過類似的案例,法院判決原告方勝訴。所以我認為……”
“齊主任,有話回去說。”
苗郁只覺得臉上發熱,唐博雅和宋乾的目光就像在關愛智力有缺陷人士。教條主義害死人,在中國大地上能照搬英國的法律和法規嗎?苗郁太陽穴突突直跳,她看見剛剛圍觀的人群里,不僅有當事人,還有律師同行。雖然沒見著幾張熟面孔,但是這種壞事向來自帶飛毛腿,不出一個星期,就要傳遍C城的律師界了。
衡明律師事務所這塊暗淡無光的招牌,叮當,又掉落了一顆螺絲釘。
回家休息成了妄想,一行四人垂頭喪氣地回了律所。半臟的玻璃門上,貼著物業催繳通知:“尊敬的業主,您已經欠了兩個月的物管費,請盡快繳納,以免產生滯納金。”
語氣是禮貌的,態度是居高臨下的。天底下能有這么慘的律所嗎,還欠物管費?一個律師事務所,必須有三個合伙人。現在,衡明律所另外兩個合伙人律師,一個已經出國,要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當兩年的訪問學者;一個功成身退四處云游,朋友圈失蹤十天半個月是常態。僅剩的那個合伙人,就是齊思賢。
苗郁真的懷疑,她當時之所以會同意王主任的請求,回衡明律所當律師,一定是被沈沖氣得腦抽,一不小心點頭的。當時,在法式餐廳悠揚的小提琴聲中,王主任的勸說聽著真有幾分無奈:“從名義上說,思賢是律所主任,但小苗你清楚,他的職業經驗不足,所以我的不情之請,就是你多帶帶他。”
“王主任您太客氣了,我擔心會辜負您的期望。”苗郁其實不太想回衡明律師事務所,但是王主任是她的授業恩師,大學畢業后,也是他力邀自己加入衡明律所,一路傳道授業解惑,她實在沒有理由生硬地拒絕王主任。齊思賢的父親齊倫,對她的職業生涯也多有提攜,如果她就這么一走了之,良心這關實在有些過不去。
王主任嘆了口氣:“多謝你,小苗。你不看別的,也看在思賢父親的分上,至少讓他在這行內立足。”
說到齊思賢的父親,連燭光都沉重地搖動了幾下。苗郁勉強笑了笑,說:“可是,我已經兩年多沒有辦案,可能在經驗上還差點。”
“你的實力,比沈沖強。”汪主任說,“你當年放棄做律師,去學院當行政人員,我真的覺得大材小用。”
也許是提到了沈沖,燭光飄搖,陰影極快地拂過苗郁的臉。王主任察言觀色,連忙舉起酒杯:“來,干了這杯,預祝你在衡明律所一切順利!”
雖然王主任這話說得極掏心窩子,但苗郁還是聽出了幾分狼狽。她和沈沖在大學時就是一對情侶,畢業后,又一起到了衡明律師事務所當律師。最開始的日子,兩人苦不堪言沒有案源,沒有經驗,能代理的案件都是些小案。不過回想起來,貧賤夫妻雖是百事哀,但年輕時必要的浪漫總是生活的主旋律。齊思賢的父親,也就是律所主任齊倫,對沈沖十分看重,親自帶他。沈沖成長極快,漸漸開始開拓案源,好案子也一個接一個地來。
可惜,三年前,齊倫晚上回家遭遇車禍,不治身亡。齊倫是律所的主任,業務水平極高,他的死亡讓衡明律所遭受了重大打擊,沈沖也在那之后選擇去另外的律所。恰逢那時,兩人結婚也有幾年,苗郁一直在備孕,而律師的工作,一旦忙碌起來是沒日沒夜。苗郁思量之下,選擇去了高校做行政人員,圖的就是工作輕松,對身體好。沒想到,離開了律師這行,她連自己的老公都看不住。
苗郁再次回到律所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齊思賢代理的所有案件的卷宗。合上卷宗,她只覺得腦仁一抽一抽的,疼得厲害。苗郁這才明白,什么叫“能讓他在這行內立足”。
她需要奶茶,如果一杯不能解決,那就兩杯、三杯!
苗郁靠坐在寬大的皮質辦公椅上,腦中一片空白。辦公椅老舊,皮質扶手已經磨得起了細小的裂紋,她掌心傳來細微的粗糲感。這時,唐博雅從門后探出腦袋,小心地稟告:“小老師,齊老師請你去會議室,說商量一下今天這個案子怎么上訴。”
“當事人委托他了嗎?他怎么上訴?”苗郁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快步走出辦公室,迎頭問齊思賢,“齊主任,當事人的委托書在哪里?沒有委托書,你能代理他們上訴?”
咄咄逼人的質問聲在會議室回響,齊思賢也是愣了一下。他比苗郁高出半個頭,五官不是時下流行的小鮮肉款,他眉眼深邃,全身上下透著干凈的書卷氣。普通的西裝在他身上被穿出了英倫范兒,他舉手投足間也透著一種叫紳士風度的東西。
苗郁態度非常不友善,齊思賢沒露出半點被冒犯的不悅,反而認真地解釋:“苗律師,你相信我,這個案子我已經分析得很透徹了,上訴后,二審一定會改判或者發回重審。”
“當事人的委托書呢?”苗郁覺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么好脾氣過,“沒有委托書,你為誰代理?”
齊思賢轉頭問宋乾:“小宋,剛剛要你聯系陳先生,他怎么說?”
宋乾已經很努力地藏匿身形,被點到名時一臉的生無可戀,他支吾了幾句,小心地看了看齊思賢:“齊老師,他說不用了,他要換律師。”
“怎么會?合同約定了,這個案子一直由我們代理。”齊思賢翻找出合同,遞給苗郁,“你看,他們另找代理人,就是違約。”
苗郁冷冷地看他:“他們違約,然后呢?起訴他們,要他們繼續履行合同?”
齊思賢一臉的驚詫,仿佛聽到了不得了的事:“難道不應該嗎?對了,一審已經結束,他們代理費還沒有付,小宋你再打個電話催一下。”
“我們所的格式合同不是都約定在簽合同時要預付30%的代理費嗎?”苗郁聽到了什么不對勁的東西,抓起合同飛快地翻了兩頁,赫然發現,關于代理費用的那項條款,不知什么時候用筆畫去一句,變成手寫的“案件勝訴后全額付清”。
冷靜,冷靜,身體是自己的,氣病了沒人照顧自己。苗郁正想抄個什么東西丟過去,唐博雅眼明手快地抱走水杯:“小老師冷靜,這可是小哥哥送給我的唯一的念想了,別扔。”
“齊主任。”苗郁咬牙切齒地說,“麻煩你簽合同前看看我們律所,欠了兩個月的物管費,就差喝西北風了。執業律師除了你我,還剩了誰?宋乾和博雅是律師助理,他們不能接案子,租房吃飯都要花錢,你讓他們用愛給你打工嗎?”
正為今晚吃什么發愁的唐博雅頓時熱淚盈眶,宋乾小聲地說:“可以不愛,請不要傷害。”
齊思賢放下手中的資料,默默地看著苗郁。苗郁皺眉:“齊主任,有意見嗎?”
“苗律師,我作為律所主任,這些問題我當然考慮過。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專業水平,我認為現在,在C城,暫時還沒有人能理解我的法學理論。我希望你能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證明我是正確的。這個案子,就算二審不是我來代理,我也會寫出一篇論文,發表在核心期刊上,證明我沒有錯。”
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齊思賢目光堅定,但應者寥寥。苗郁雙手抱在胸前,眼神冰冷又無奈。唐博雅和宋乾大氣也不敢出,悶著頭偷偷看手機。過了片刻,苗郁撐在大圓桌上,直視齊思賢的眼,說:“齊主任,尊重是贏來的,不是說出來的。請數數你代理的案子,有贏過的嗎?”
這話問得實在是太過冒犯,幾乎是指著齊思賢的鼻子大罵他百戰百敗。換個人被這么說要么一拳頭招呼上去,要么面露難堪心懷怨恨,當場翻臉是小事,極有可能往后老死不相往來。但是齊思賢并非普通人,聽著這番話,他臉上一紅,頓了頓,用手扶了扶眼鏡腿:“從約定俗成的規矩來看,我的確沒有贏過一個官司。”
得,您還得意上了。唐博雅忍不住翻個白眼,摸出手機,點開招聘APP開始找工作。見宋乾正盯著手機出神,比鉆研案卷還專注,唐博雅踢他一腳,問:“在干什么呀你?”還不麻溜地找下家。
宋乾沒理會她,兩只眼睛幾乎要鉆進手機里。唐博雅心生好奇,湊過去一起看,只消得一眼,就被屏幕上的內容吸引了去。
橢圓長桌的另一頭,苗郁與齊思賢已經劍拔弩張。縱然有長桌隔著,兩人也已有數道目光交鋒了。苗郁站得挺拔,修長的脖頸帶著白天鵝的高傲,發髻綰在腦后,沒用發膠,每一根頭發都服帖地緊貼頭皮,不敢忤逆主人的旨意。聽著齊思賢的宣言,苗郁先前的怒氣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譏誚。
“約定俗成?麻煩齊主任解釋解釋,非約定俗成的贏是什么意思?”苗郁唇角上挑,好似尖銳的諷刺,“你還能在法庭上說,只有你的理解是對的,其他人約定俗成的理解,包括法官本人的理解,都是錯的?”如果他真敢點頭,她苗郁就敢代表法律懲罰他。
齊思賢一臉的奇怪:“苗律師你又誤解了,我并不是說我的理解就是絕對正確的。從哲學上說,世界上沒有絕對的真理,對錯是非不是絕對的,法律條文只是一種表象,我們需要在訴訟中辨明法律的本源,共同推動法律的進步。”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說他是書呆子簡直是貶低了書呆子這個詞,苗郁氣得差點笑出聲來:“請齊主任搞清楚,你是律師,不是法學家,更不是哲學家!你的本分是為當事人爭取更大的利益,而不是把法庭當成自己的試驗田!”
齊思賢的學者自尊心被打擊成了碎片,露出受傷的小表情。思忖良久,他試圖解釋:“苗律師,我不是不接受你的批評。我只是希望你能記住,我們作為律師,有責任推動社會法治進步……”
他一臉認真,仿佛他所堅持的就是不被苗郁所理解的法治真理。苗郁氣結,真不知道該說他這樣是理想主義還是教條主義。她深吸一口氣:“齊主任,如果你真的負責任,麻煩你看看律所現在都成什么樣了!要案子,案子沒有,要名聲……”她還能說什么?今天這事一傳出去,律所的名氣肯定會暴漲,卻不是良好的口碑,而是業界同行的笑話。苗郁抬起手,制止齊思賢即將說出口的話:“我很感謝王主任和齊老師當年對我的悉心栽培,但是,如果齊主任下次接案子的時候擅自決定,或者隨意就決定下了訴訟策略,別怪我第二天就轉律所。”
她音量不大,微微抬起下巴才能平視齊思賢,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藏著星辰大海。齊思賢怔了一下,正在思索苗郁的話,圓桌另一頭傳來唐博雅的驚呼:“啊,這是在我們樓上啊!”
齊主任和苗律師發現,兩位助理已經齊齊趴在窗戶邊,伸著頭向上看,像兩只來自非洲大草原的貓鼬。齊思賢詫異地走去:“發生什么事了?”
“我們樓頂上有人要自殺!”
唐博雅夸張地指向頭頂,一邊說一邊拼命地往上方瞅。衡明律所所在的這座商廈有些年頭了,與動輒二三十層的大廈相比,十二層的高度實在算不了什么。雨淋日曬,商廈原本明黃的外墻瓷磚呈現出一種垂頭喪氣的土黃,在這個黃金地段中,視線最不好,門庭最冷落,租金最便宜。
窗外大街上喇叭聲不斷,議論聲、嬉笑聲如潮水般涌進辦公室里。苗郁學著唐博雅的樣子,探出身往頭頂看。剛把頭伸出窗外,冷風從四面八方肆虐而來,嗖嗖地灌進她的耳洞、衣領。她忍著寒涼扭轉脖子,只一秒,足夠她看清在窗戶的斜上方,有一雙腳懸搭在天臺外。那是屬于少女的腳,寬大的深藍色牛仔褲腿下,細白的腳腕瘦得驚人,腳踝上突出的骨頭像是累贅物。沒穿鞋,沒穿襪子,雪白的足裸著,襯在土黃色的瓷磚上,觸目驚心。
大街上已經拉起了警戒線,消防員正在給明黃色的氣墊床充氣,只是還沒充好,軟塌塌的,像烤制失敗的面包。不時有人在起哄:“快跳,快跳呀!”拿別人的傷心事充作自己下酒的小菜。
人群在哄鬧,不少人還拿出手機拍攝視頻。苗郁對這種看客向來充滿厭惡,宋乾已經抄起一瓶礦泉水想要扔下去,被唐博雅拉住了:“高空拋物,你想賠死啊!”
齊思賢扭頭對兩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不要驚動了跳樓的少女。唐博雅縮了縮脖子,忙用雙手捂住嘴。苗郁側著耳朵,捕捉到呼呼的風聲中,裹挾來另外一個聲音,那聲音正在勸解女孩子。
“你……年輕……自殺不能……幫助你……”
四個人半趴在窗邊,大氣不敢出,全身心地留意天臺的動靜。窗臺的位置很巧,在少女所坐位置的斜下方,齊思賢個子最高,他正努力探出窗外,查看頭頂的動靜。苗郁抬手肘碰他,輕聲提醒:“你小心點,別把自己掉下去了。”
齊思賢擺手表示沒事,繼續傾聽。女孩子不發一聲,腿也沒挪動,不知道是在糾結跳樓,還是在欣賞鬧市風景,那些哄鬧的聲音都仿佛與她無關。宋乾放低了聲音問:“我們能不能把她拽進來?”
“不行。”齊思賢否定,“距離太遠,夠不到,除非……”他找了個矮凳,放在窗邊,命令宋乾扶穩,再小心翼翼地踩上去。矮凳搖晃,他一邊搖搖欲墜,一邊伸出手,想去抓住少女的腿。
苗郁看得心驚膽戰,低聲叫他:“你快下來!”千萬別發生跳樓的沒救下,救人的也掛了的事情,然后第二天的熱搜頭條是《海歸律師與陌生少女同時墜樓疑殉情》,那就真的沒救了。
齊思賢像是沒聽到苗郁說話,踮起腳,再次嘗試抓住少女。苗郁心跳開始加速,手心又濕又冷。這時,她發現,一直坐著沒動的少女,忽然挪動了一下,動作很輕微,就像風掀起了褲腳,或者蝴蝶扇動翅膀,眼睛一眨就會忽略掉。
她要跳了!
這個念頭剛剛生出,少女雙腳已經離開了天臺,轟然墜落。苗郁下意識地喊出三個字:“抓住她!”
驚叫聲同時響起,天上地下都有,凝固在彈指一瞬。她飛得很慢,苗郁看見她修長的腿,飛揚的長發。她穿的是白色薄毛衣,和她的腳一樣白。她的雙臂高高揚起,仿佛要擁抱自由。
下一秒,齊思賢撲出了窗外。
苗郁真的呆了,腦中一片白茫茫的。他不要命了?能抓住嗎?抓不住怎么辦?苗郁幾乎不敢想,不敢動,整個世界也突然間陷入了黑暗。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唐博雅帶哭腔的聲音響在耳邊:“小老師,你……你可千萬別松手啊,我這就去叫人!救命啊!救人啊!”
唐博雅一溜煙地跑出辦公室,叫嚷著救命的聲音也一路遠去。苗郁這才發覺自己雙臂沉重,正死死地抱著什么東西。宋乾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十二萬分地費力:“苗老師,別撒手,千萬挺住。”
睜開雙眼,她赫然發現,自己正抱著齊思賢的一條腿,他的另外一條腿被抱在宋乾懷里。齊思賢從膝蓋以上全數懸在窗外,她幾乎看不見他的身體。
“怎……怎么……回事?”苗郁每開口說一個字,力氣就泄一分,齊思賢的腿就從她手臂里滑落一分。她不敢再問,只有咬緊牙關拼命拉著。
宋乾到底是男生,抓著齊思賢的腿,還有力氣問:“齊老師抓著沒有?”
齊思賢的聲音遙遙地飄過來:“還行。抓緊了,別松手!”前一句聽著氣若游絲,似乎下一秒就快挺不住了,后一句聲音大了不少,像是鼓勁一般。
苗郁全部的精力專注在手臂上,死死地抱著齊思賢的腿。她不能開口,甚至不敢回憶,在剛才石破天驚的瞬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她有個隱約的念頭,此刻無法驗證,只能祈禱唐博雅能快點、早點找到救兵。
齊思賢一直在絮絮叨叨著什么,聽不清楚,身體還不住地扭動。苗郁和宋乾又怕又累,真想撒手算了,但人命關天,再辛苦也要忍著。這時,凌亂的腳步聲咚咚咚地自門外傳來,苗郁心里一喜,想著再咬牙堅持一下就好。齊思賢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你別亂來!辦法總會有的!你相信我,我是律師,我會幫你打官司的……”
辦公室的門猛地被推開,唐博雅尖得變了形的聲音回蕩在辦公室內:“快去快去,在那里,在那里!”幾個保安模樣的人沖到苗郁身邊,沒有任何吩咐,抓腳的抓腳,抱身體的抱身體,很快就替代了苗郁和宋乾。
宋乾當場癱倒在墻角,直喘氣。苗郁忍著手酸腳軟和過快的心跳,爬到窗邊。果然就如她想的那樣,在千鈞一發之際,齊思賢冒險一撲,抓住了少女的手。在同一瞬間,她和宋乾也撲了上去,抱住了齊思賢。他們同時負擔兩個人的重量,其中一個還求死心切,怪不得那么痛苦吃力。
少女正揚起下巴,對齊思賢激動地說著什么,還試圖掰開齊思賢的手。她有一張清秀的臉龐,長發被扯成黑色絲帶,在風中亂舞。兩人懸在窗外已是危險,她還要劇烈地掙扎,連帶著齊思賢也開始向外滑落,拉人的保安根本拉不動。苗郁沖少女大喊:“你要是死了,有什么委屈就再沒人知道!逼你走上絕路的人,不僅會潑你臟水,還會禍害更多的人!你不值得!”
這話被風送入少女耳朵里。少女忘記掙扎,怔怔地看著苗郁,一雙眼空洞洞的,照映著沒有太陽的天空。苗郁又喊:“我們是律師,我們會幫你的!”
少女的嘴唇動了動,像是在重復苗郁的話。保安們趁機把齊思賢連同少女扯回去,一點點地,把齊思賢大半個身子拉回到室內。見少女已經離得很近,窗邊的保安正要伸手去拉少女,意外發生了。
看見一只手向自己伸過來,少女像是被蛇咬了一般,驚恐地尖叫:“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同時,身體開始劇烈掙扎,像是恐懼到了極點。
齊思賢本就累出了一身汗,手心滑溜溜的,全靠一口氣撐住。此刻他剛脫離危險,正是最松懈的時候,少女突然掙扎,齊思賢沒拉住,少女的手腕驟然從他掌心滑脫。
四面八方的驚叫聲再次響起。
少女終像一只失了翅膀的蝴蝶,墜向大地。砰,氣墊瞬間被砸出了深深的人形烙印。
苗郁不喜歡去醫院,不僅因為難聞的消毒水味、匆忙往來的腳步、時高時低的哭泣叫罵,還有粗看雪白細看卻沾著斑斑臟痕的墻壁,更因為醫院和律所一樣,都是見慣人心的地方。為了利益,人們撕破臉,突破人性底線,乃至一腳踏進萬劫不復的深淵,這樣的事,在律所太常見了。
急救室的紅燈一直亮著,一個穿灰色夾克衫的中年男人正蹲在走廊角落里抽煙,背佝僂,頭發花白。苗郁停住腳,看向齊思賢。齊思賢會意,提著水果走去:“請問,是聞婷婷的父親嗎?”
男人抬起頭,緩緩起身:“你是誰?”
“您別緊張,我不是記者,我們是律師。”齊思賢連忙摸出名片遞去。
男人沒有接名片,眼中的警覺越來越濃:“我不請律師,你們要做什么?不要騷擾我女兒!”
男人的情緒激烈得不正常,感覺會立刻抓住齊思賢揮去一拳。苗郁立即擋在齊思賢面前:“聞先生你好,我們是在樓上拉住婷婷的律師。對不起。如果我們能及時拉住婷婷,婷婷就不會受傷。我們非常抱歉。”
男人一怔,緩緩松開拳頭:“你們……是……警察說的救了婷婷的人?”
趁男人情緒稍微松緩,苗郁丟去眼色,卻發現齊思賢似乎若有所思。苗郁正要安慰兩句,男人突然撲通一下,跪在齊思賢和苗郁面前:“謝謝你們救了婷婷。”他聲音激動得發抖,引得附近的護士、病人紛紛側目。
齊思賢慌忙拉起男人:“聞先生,聞先生,您不要這么客氣,我們也沒做什么……”
你的確沒做什么,就是沒抓緊人家的女兒。苗郁懶得說他,請男人在一旁的鐵凳上坐下,遞上一籃水果:“聞先生,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希望婷婷能早日恢復健康。”
水果聊勝于無,總好過空手上門。男人有些意外,言語中流露出少許感激:“謝謝。”
齊思賢抓住機會問:“聞先生,請問怎么稱呼?家里還有其他人嗎?”
“我叫聞鵬,婷婷媽幾年前走了。”
在聽到他自報名字時,齊思賢的神情突然變了變,屏住呼吸,問:“您說,您的名字是,聞鵬?”
這般小心慎重的口吻,苗郁從未聽過。她奇怪地盯了他一眼,齊思賢什么意思?別人的名字與他有什么關系?
齊思賢繼續追問:“您以前從事的是什么工作?藥品銷售嗎?”
聞鵬投來奇怪的目光,皺眉問:“你怎么知道?”
“我……”齊思賢剛說了一個字,便被不耐煩的苗郁打斷了:“聞先生,婷婷現在怎么樣?搶救情況如何?”
聞鵬煩躁地摸出一支煙點燃,吸了兩口,盯著急救室門前亮著的黃燈。苗郁不喜歡煙味,下意識地微微偏轉了頭,避開撲面而來的白煙。齊思賢忙說:“聞先生,醫院不能抽煙。”
“醫生還沒出來,護士只跟我說情況危險,正在全力搶救。”聞鵬熄滅了煙,起身走來走去,“要是婷婷再有個三長兩短,我真的就沒辦法了。”
“再”?苗郁追問:“婷婷以前也有過自殺行為?是為什么?”
聞鵬猶豫了半天,才點頭承認:“是,有過兩次。前段時間我一直在家照顧她,這個星期我以為她已經好了,才回了趟公司。沒想到,她自己跑出來……”
苗郁越聽越覺得奇怪。一個花季少女,莫名其妙想不開要去跳樓,而且還不止一次,做父親的卻閃爍其詞。想起保安伸手想要抓住聞婷婷時她滿臉的恐懼,律師的職業敏感,催促苗郁問出更多的問題:“聞先生……”
急救室的門忽然打開了,醫生走了出來:“聞婷婷的家屬在不在?”
聞鵬快步沖上去:“我、我就是。我女兒怎么樣?她有沒有事?會不會……會不會……”
“患者現在還沒脫離危險,但是保住命是沒問題的。”醫生拉下口罩,嘆氣,“不過你也不能太樂觀,患者是墜落傷,造成的氣胸癥狀經過我們搶救已經緩解,但是引流瓶內引流出大量血液,我們考慮是連枷胸引起了進行性氣胸。我們需要馬上開胸探查出血點,同時進行肋骨固定手術,否則可能引發患者呼吸衰竭。”
一連串醫學名詞砸下來,聞鵬顯然是沒有聽懂,他唯一能理解的是,如果不盡快動手術,等待聞婷婷的就是一條死路。聞鵬抖著唇問:“錢,錢是多少?我……我回去拿……”
“治療費用現在也不確定,如果要動手術,請盡快簽字。”醫生冷冰冰地說,“我現在就去聯系胸外科和骨科醫生,馬上做手術。”說完就往急救室里走。
聞鵬追問:“醫生,我女兒危不危險?能不能治好?你給我說個準數,我心里有底。我還得跟家里人說一聲……醫生……”
醫生見慣了家屬的心急如焚,已經習以為常。他說:“手術中有很多種可能,現在我也不知道結果是什么。你有這個時間問我,不如趕緊籌錢交錢,我們護士也要做準備。”
聞鵬的手一松,眼睜睜地看著急救室的門再次關上。齊思賢有些不滿:“這個醫生也太沒人情味了,多說兩句話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苗郁沒時間送齊思賢一個白眼,她試探著提議:“聞先生,要不要我開車送你取錢?我可以讓我助理過來,多一個人多個幫手。”
聞鵬靠著墻,雙腿發軟,卻強撐著不肯滑下:“不,我有錢,我先去交錢。先救婷婷,她不能有事……”他扶著墻想往外走。護士長已經趕過來,把一大沓情況說明書、知情意見書交到男人面前,嘴里解釋個不停。男人看都沒看,一句話也不問,護士指哪兒就簽在哪兒,筆尖抖著,連字跡都看不太清晰。
看著男人備受打擊的模樣,齊思賢不停地追問:“聞先生,婷婷為什么要跳樓?她好像很害怕什么人?她是不是被什么事刺激過?如果是他人造成的,你要不要考慮打官司起訴……”
苗郁忍無可忍地把齊思賢拉到一旁,說:“你長點眼力行不行?人家現在在忙,再緊要的事也等忙完再說。”
見齊思賢還想追問下去,苗郁拉了他一把,暗示他別添亂。齊思賢搖搖頭,低聲說:“我有事要問他,你別打岔。”
莫名其妙地碰個軟釘子,苗郁不明白齊思賢為什么執著地糾纏聞鵬,真想找護士借塊膠布封住,或者直接借縫合線縫上齊思賢的嘴。正在怒火躥上頭之際,及時響起的手機鈴聲挽救了齊思賢的命。
對話框里彈出一大堆網址,還有幾個視頻的鏈接,唐博雅還發來了一大段話,配上三個感嘆號,以示她內心的憤怒。
“小老師,我找到了這些資料。聞婷婷今年十七歲,今天是她第三次跳樓。在她第二次跳樓的時候,有自媒體了解了一些情況,發到了網上。我根據這些線索翻到去年的幾條新聞,就是剛剛發給你的鏈接。當事人被隱去姓名,但是我覺得很有可能就是她。小老師,如果報道是真的,那聞婷婷真的太可憐了!!!”
網頁鏈接的內容大同小異,苗郁越看越心驚。少女小婷是C市某中學的學生,去年10月里的一天,因為感冒,她沒有上課,而是請假后在寢室休息。這時,班主任武某借故來探望,不僅用手撫摸小婷的額頭和胸口,還用嘴在小婷臉上“測試”體溫。小婷很害怕,不敢動彈,也不敢跟人說。事發兩三天后,小婷才鼓起勇氣報了警。之后,小婷因為情緒不穩定,學習成績一落千丈,被迫辦理了休學手續。
報道到這里就結束了,沒提武某有沒有受到懲處,更沒提小婷之后的情況。齊思賢匆匆看完這些報道后,脫口而出:“荒唐!這就是猥褻!”聲音在不長的走廊里陣陣回蕩,引來路過的護士奇怪的目光。
苗郁沒有作聲,收起手機,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沉思起來。齊思賢在一旁喋喋不休:“這個案子,我們一定要代理,勝算很大。大學時,我選修過心理學,婷婷在面對保安的救援時,反應很奇怪,特別恐懼,說明她是經歷過異性帶來的傷害的。她多次自殺的行為,也符合創傷性應激障礙特征。所以,她那個老師是侵權方,可以對他提起民事訴訟的。”
齊思賢興奮地說完,迎頭對上了苗郁無波無瀾的目光,像有一盆冷水撲面澆來。他有些不服氣,挑釁地瞪回去:“我哪里說得不對?”
苗郁彎了彎唇角:“從理論上說,沒什么錯,你想得挺對。”聲調可疑地上揚,帶著居高臨下的蔑視。說著,她挎上手包,往掛號繳費處走。
長了耳朵的都能聽出苗郁話里的譏諷,齊思賢的自尊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出現裂縫:“苗律師,你把話說清楚,我哪里說得不對?”
苗郁停住步子,轉頭看他:“證據。”
“證……證據?就診記錄、報警記錄,都可以證明。還有因果關系!如果能證明婷婷的創傷性應激障礙和老師的行為有因果關系,絕對可以打贏這個官司。”齊思賢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沒察覺到苗郁輕輕地搖頭。
年輕人有熱情是好事,但是不能靠熱情解決所有的問題。苗郁忽然有些懷念剛剛畢業的自己,熱情有沖勁,和沈沖一起,哪怕三餐啃的是冷饅頭,哪怕不睡覺,也要把案子琢磨透。她第一次獨立代理的案件是一起相鄰權糾紛,案子看著簡單,樓上衛生間漏水,滲到樓下的臥室,把樓下那家收藏的字畫毀了。樓下稱畫是齊白石真跡,價值二環內兩套房,樓上說就是地攤貨,拿來糊弄人的。兩家人為一幅無法鑒定真假的畫吵得不可開交,從文斗發展成了武斗。苗郁代理的是樓上那家,老兩口愿意重新裝修防水,但是拒絕賠償“名畫”。樓下那家請的是本市有名的律師,證據準備得十分充分。第一次開庭時,苗郁感受到了前輩律師全方位的碾壓,從智商到口才,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就連沈沖都勸她,讓當事人接受對方的條件。苗郁憋著一口氣,從對方準備得扎實嚴密的證據入手,發現了樓下造假的證據,逼得對方撤訴。現在回想起來,苗郁自己都想不起哪里借來的勇氣和激情,或者還有少許一點運氣,竟然打贏了官司。
而現今,這種熱情,齊思賢身上還有。但是,這案件的困難程度,遠超當年她打的那個官司。
手術已經就緒,聞鵬預交了手術費,坐在長凳上愁眉不展,鮮艷奪目的水果籃擺在他身邊。男人手里夾著劣質煙,冒出一縷縷刺激鼻腔的煙味。此刻,他的世界只剩下手術室門前亮起的燈。
苗郁不便打擾,悄悄退到電梯前,按下下行按鍵的同時,招呼齊思賢:“還不走?”
齊思賢眼中的猶豫一閃而過,走到苗郁面前時,他已經換了另一種神色,再次堅定地強調:“苗律師,我想,這個案子可以試試代理。”
苗郁想試著搶救一下:“我不贊同。聞先生沒有打官司的意思,我們不能強迫他,更不能給他灌輸官司必勝的想法,這很危險。”
“我……”齊思賢頓了頓,說,“這個案子我一定要接,他很重要。”
苗郁不明白“他很重要”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齊思賢哪里來的決心,就算排除萬難也要鼓動聞鵬打官司。但看齊思賢這般堅定,一陣無力感涌上她心頭。她的聲音沒有起伏:“隨便你,你決定了就好。”說著她就要邁進電梯里。
齊思賢伸手攔下要關閉的電梯門:“苗律師,你這是同意了?”
“不好意思,我個人并不贊同。”苗郁的聲音恢復冷淡,“接不接案子,全憑你自己,你不要后悔就行。”
電梯發出警告聲,刺耳極了,苗郁沒有任何要走出電梯商量的意思。齊思賢忽然一松手,電梯門轟隆隆地關上,隔開了他和苗郁。電梯樓層依次下降,在走廊窗邊的齊思賢看著苗郁走出大樓,招手攔下出租車絕塵而去,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齊思賢終究是收拾起忐忑的心情,坐回到聞鵬身邊,問出醞釀許久的話:“聞先生,你有沒有考慮幫你女兒打官司?”
苗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律所的,辦公室的門狠狠地與門框親密接觸,整個走廊都在發抖。唐博雅和宋乾兩人對望一眼,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一絲無奈。兩個人出去,只回來一個人,而且還是火冒三丈的樣子,顯然齊主任又惹苗律師生氣了。這怎么辦?苗律師會不會就此離開律所?他們要不要跟著換家律所?
唉,他們怎么如此命苦!
宋乾推了推唐博雅:“你還不快找下家?”
唐博雅沒理會,忙著修改畢業論文:“我不急,小老師答應帶我的。她就是要走,也會帶上我的。”
“你這么相信苗律師?”
唐博雅沖他做個鬼臉:“小老師說話算話,我不相信她,難道相信你?”
宋乾不禁悲從中來。當初王主任出國前,他就考慮要換律所,后來聽說苗郁律師要來,他還一陣興奮,想著能從鼎鼎有名的苗律師身上學點好東西,也夠回本了,才打消了換律所的念頭。沒想到齊主任本事更大,把苗律師氣走了。唐博雅有苗律師罩著,他怎么辦?
苗郁在辦公室收拾私人用品。她回到律所還沒幾天,一直忙著與沈沖的離婚官司,私人的東西很少,很快收完后,苗郁也沒想好可以換到哪家律所。不僅是她一個人,她還得考慮唐博雅,大律所只要有經驗的律師和律師助理,唐博雅還沒有畢業,能收她的大所幾乎沒有。或者說,又換到一家小律所?
正在思考跳槽到哪家律所,唐博雅敲門進來了:“小老師,今天晚上有個論壇,你和齊老師確定要參加的,別忘了。”
苗郁抬手按眉心。事情太多,年齡大了容易忘事。近些年,本市律師協會時常與其他行業聯合舉辦一些論壇,邀請知名學者或者律師舉辦講座,或者交流一些法律問題。今天這場,本來應該是律所主任去參加的,王主任出國后,這種事就落在齊思賢頭上。苗郁拿起包:“你給齊思賢打個電話,提醒他按時到。王主任好不容易給他爭取的機會,他要上臺介紹他的研究成果。”說到最后四個字,苗郁有些咬牙切齒。
唐博雅點頭,說:“宋乾已經聯系了齊主任。齊主任說他六點鐘之前一定到。”
苗郁抬手腕看表:“你先去會場,記得把他要上臺宣讀的論文打印出來帶上。讓宋乾問清楚他在哪里,趕過去,必須把他及時帶到會場去。如果……”她疲憊地閉上眼,“如果他沒按時到,你就幫他上臺說。”
“我?”唐博雅詫異,連連擺手,“我不行吧,齊主任的論文我看過,真看不懂。”
“沒有可是,如果他沒趕到會場,你就上臺。”
“我……我不敢啊……”
苗郁不客氣地戳穿她:“學生會主席,校際辯論比賽最佳辯手,上天臺跳個樓也要痛罵渣男的女俠,你看不懂也得看懂,明白?”
唐博雅小臉一紅。好漢莫提當年勇,更何況這也不算什么光彩的事。她忙不迭地應下:“我馬上打印了好好學習,我一定好好講,不丟律所的臉。”
唐博雅正要逃走,苗郁叫住她:“等下你去就行了,我就不去會場了。”
“啊?”唐博雅驚訝,“小老師別這樣,你不去我會沒膽子的。”
苗郁舒了一口氣,說:“我只是不想……”不想什么呢?她有些說不下去了。
這種場合,沈沖肯定會去的。聯絡舊友,認識新朋友,幾乎是他與生俱來的本能。他常說,朋友多了路好走,所以一年365天,他有300多天在各種會場流連。而今,婚姻就差最后一張證明,她不想見到他。
唐博雅快要哭出聲來,垮著臉說:“小老師,求求你救苦救難,就算我要上臺,沒個熟人在下面,我一定會暈過去的。”
苗郁坐回辦公椅上,簡單地吩咐:“你遲早要獨當一面,就當提前演練好了。我記得齊思賢已經做好了PPT,你找出來拿給主辦方。早點去,現在就出發,也好熟悉一下。”
沒有給唐博雅一點猶豫的空間,苗郁已經抄起厚厚的一本《司法解釋》,低頭翻看起來。唐博雅想說什么,但也知道抗議無用,傷心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低著頭退了出去。
門小心翼翼地被關上,苗郁這才放下手里的書。這小丫頭有能力,有膽量,多得到點機會,早點成長起來,未嘗不是好事。在職場上,早一點成熟,就是領先同齡人好幾步。
但愿她能懂。
律所沒人,苗郁待著也沒什么意思,再次清點辦公室里的私人用品,紙箱也只有空落落的半箱。好在不重,她一個人就能把紙箱抱回到樓下,打個出租車回家就能好好睡個覺。她剛到街邊,背包里的手機叫了起來。
“苗郁你不把我當朋友是不是?”對方劈頭蓋臉就是一番質問,咄咄逼人的語氣像是機槍掃射。
苗郁淡笑:“哪能呢,萬大主持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當,我就求求你趕快到迪菲亞酒店來。你們所今天就派個小姑娘來,鎮不住場子。我可告訴你,今天來的都是本市有名的律師,可都是沖著你們什么留學歸來的經濟法學高才生的名頭。”本場論壇的主持人,也是苗郁的好友萬佳靠在墻角打電話,噼里啪啦像芝加哥打字機在高速運轉。唐博雅在一旁,低著頭,打印的論文在她手里,已經被揉成皺巴巴的咸菜。
“我們所的齊主任沒來嗎?”
“塞車,堵在路上了。”萬佳的聲音聽著有些著急,“你那小助手太緊張,根本沒辦法上臺。我勸你趕快過來,救的可是你們自己的場。”
“好……好吧,我過來。”
聽著聽筒里傳來清脆的掛斷聲,苗郁有些郁悶。唐博雅會緊張到話都說不出嗎?她不太相信,但萬佳又沒必要騙自己。齊思賢堵在路上,如果不能及時趕到,論壇主講泡湯,鐵定會得罪律師協會,齊思賢也別想在本市混了。苗郁嘆口氣,做人得有職業道德,就算要跳槽,也不能留個爛攤子給齊思賢。
趕到迪菲亞酒店,苗郁先把紙箱寄存在前臺,再匆匆奔進九樓的會場。不少律師同仁都已到場,熟悉的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處,談論得熱火朝天。苗郁正在尋找唐博雅,忽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巴掌,拉著她往后臺走:“現在才來,快跟我進來。”
苗郁看清了來人的模樣,松了一口氣:“萬大主持人,你又玩什么花樣?”
萬佳一襲淺綠色拖地長裙,身材窈窕,妝容精致。她和苗郁是同屆校友,畢業后,苗郁當律師,她考公務員,進了本市司法局律管科。萬佳形象極好,從小學的是播音主持,每次這種論壇或者半官方的聚會,她都當主持人,挑大梁。在讀書的時候,苗郁和萬佳不過是點頭之交,畢業后因為工作時常見面,關系反而親密了不少。可見女人的友誼,沒有規律可循。見萬佳拉著自己步伐匆匆的樣子,苗郁有些詫異:“你怎么了?是我助理出什么事了嗎?”
“沒有沒有,我只是要提前告訴你一聲。”萬佳把苗郁拉到后臺一個角落,一臉神秘地說,“沈沖也來了,剛剛我看到他在和律管科的領導說話。”
真是怕什么偏來什么。苗郁擺出無所謂的笑容:“沒事,難道你怕我打他?”
“他還帶了個女孩子,看著才畢業沒多久,兩個人很親密,不會就是那個小三吧?”萬佳一臉嚴肅地問。
苗郁不想多說這個話題,左右看了看:“唐博雅在哪兒?論壇是不是要開始了?我要去看看PPT準備好了沒有。”
“你別急,”萬佳非常懊惱地一拍腦袋,指了指不遠處的小房間,“我忘了跟你說,齊主任剛剛到了,已經調試好了PPT。你的助理也在那邊,所以你不用擔心她。”
苗郁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這算是命運開的玩笑嗎?慌慌忙忙趕到酒店,結果正主已經到了,而她,即將與出軌的前夫打照面。
萬佳知道苗郁離婚的全過程,見她落寞的樣子,忍不住勸道:“男人嘛,和你離婚是他的損失,別想了。我看啊,你們所那個齊主任,長得不錯,又是海歸碩士,沈沖和他比起來差一大截,你不如考慮考慮他?”
這都哪兒跟哪兒。苗郁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難道我離了婚就應該一心一意再找男人?我不能一心撲在工作上嗎?”
“你可以一邊工作一邊找男人,不耽誤。”萬佳理直氣壯,“你可別告訴我,你被沈沖傷了心就再也不想有新的人生。”
苗郁撥開萬佳的手:“謝謝你啊。不過我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家睡個覺。”她笑著往出口走,“萬主持,趕緊去準備吧。”
萬佳知道苗郁看著柔和,其實是個倔脾氣,九頭牛都拉不回。萬佳想要把閨密喊回來,但論壇已經要開始,也只有嘆口氣,提著裙子往舞臺上走。
苗郁當然知道萬佳的好意。遇著堵心的事,越是把自己鎖起來,越有可能鉆牛角尖。但她只是想睡個覺而已,所以,并沒有什么好擔心的。
今天注定是要讓苗郁計劃落空的一天。伴隨著激昂的開場音樂,萬佳甜美的聲音響徹大廳。苗郁本想著貼著大廳側面,走到大門處,哪知沒走兩步,有人已經認出她了。
“苗律師,你也來了?怎么不進去呢?”
這句問話里的惡意和幸災樂禍鋪天蓋地地打來。苗郁心想,這好好的地毯上怎么會有一攤狗屎?她轉身,笑著說:“是啊,女人嘛,總得要有事業。再不學習,在法庭上屢戰屢敗的,說出去可真不好意思。”
問話的女律師,與沈沖在同一家律所,和苗郁也打過幾次照面。算不上大奸大惡,但那點笑人無、憎人有的小心思,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認定聽到“輸”官司就要輸,最忌諱別人在她面前說“輸”字。女律師被戳中心病,臉色頓時變得不太好看:“你……”
“不好意思,我得去我的座位了。”苗郁輕輕一笑,款款往前排走去,似乎根本沒發現沈沖。
唐博雅正在專心玩手機,苗郁在她身邊坐下,嚇了她一大跳,她連忙藏起手機:“小老師,你來了。”
“嗯,來看看。”苗郁假裝沒看到唐博雅手機上的游戲,只抬頭看著臺上正在演講的齊思賢。
這次論壇的題目很應景——P2P相關法律實務問題研究。P2P借貸這種新東西,近兩年興起,旋即又引爆訴訟狂潮。有的律師拿到這類案子,不知道如何著手,借鑒國外的經驗是一條不錯的路子。這主題不錯,但苗郁聽得皺起了眉頭,并不是齊思賢講得不夠好,或者是PPT設計得不漂亮,而是他講的內容太脫節了,幾乎是大段大段地引述國外法律法規,這個法學家如何分析,那個法學家如何看待,羅馬法里有什么思想可以借鑒,時不時蹦出幾個英文單詞。他講得非常賣力,只是太過深奧,好些律師已經聽得不耐煩,或是交頭接耳,或是低頭看手機,聊天的嗡嗡聲已經掩蓋不住。
“下面是我要講的第七點……”齊思賢講得十分興起,根本沒察覺主辦方給的時間快要到了。趁著他喝水的間隙,萬佳幾乎是沖到臺上,強行搶過話筒:“感謝齊律師的精彩發言,下次有機會再邀請齊律師與我們分享域外經驗……”
齊思賢不明所以:“可是我還沒說完,我還有兩點沒和大家分享……”聲音借助麥克風傳到大廳的各個角落。
這種場面實在太尷尬,唐博雅快要把頭埋進地毯里,苗郁立刻命令宋乾:“小宋,上去把他給我拉下來。”
幸好衡明律所被安排坐在最前排,宋乾幾乎是跑著沖上臺去,半拉半勸地把齊思賢帶到臺下。萬佳暗地松了一口氣,給苗郁送去感激的眼神。齊思賢不明就里,低聲埋怨苗郁:“我就要說到最重要的部分了,對大家都是很好的經驗,你們怎么就打斷我?”
苗郁壓抑在胸口的悶氣,被他全然不知錯在哪里的語氣點成一把火。她懶得多說,冷冷地甩去一個眼神:“你太啰唆了。”
“好像是有一點。”齊思賢神色有些懊惱,默默地坐到苗郁身旁,悄聲說,“下次我一定注意。”
知錯能改,還算是好孩子。苗郁敷衍地笑笑,開始聽下一位律師的演講。這位律師的理論水平沒齊思賢高,但是案例準備得很扎實,法律關系和案由的選擇,非常有實踐意義,連苗郁都聽進去了。齊思賢見狀,湊到苗郁耳邊低聲說:“我覺得這位律師講得不夠深刻,再引用一些理論就好了。”
苗郁不想太打攪別人聆聽,便靠近齊思賢耳側,壓低了聲音說:“深刻不深刻不重要,重要的是,實用不實用。”就算你學了屠龍術,連頭牛都宰不了,屠夫的工作也是干不下去的。
齊思賢似乎還有進一步溝通的意思,苗郁抬手制止他:“過會兒我有個重要的事,想單獨跟齊主任匯報。”
苗郁想正式告知他,自己準備轉律所的事。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她也不想把關系搞得太僵,免得日后不好相見。
論壇交流階段結束后,還有一個餐會。按照慣例,這種餐會并不是單純的吃喝,而是各律所之間交流消息的機會。齊思賢雖然是個書呆子,但是在人際交往這塊還算沒愣得徹底,好些遞名片的律師過來互相介紹認識,齊思賢一時間忙得分身乏術。苗郁原本想把正事說了就離開,沒承想好些認識的律師紛紛過來打招呼敘舊,其中不乏好些好事之徒“好心”詢問她的近況。
唐博雅在一旁聽得明白,為苗郁憤憤不平:“這些人有病!有這時間,不如好好提升業務水平!”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沈沖和他身邊穿深紅旗袍的年輕女子身上,此刻,兩人的狀態算不上親密,但女子眼神中偶爾流露出的嬌嗔依戀,騙不了人。唐博雅知道,那女的就是破壞苗郁婚姻的人。她憤憤地丟去不屑的目光,除了年輕,這姑娘根本比不上小老師的一根頭發。
苗郁看她一眼:“嘴長在人家身上,不用管。”她當然知道沈沖和他的小女友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她懶得看,也不關心。
唐博雅對苗郁的佛系心態已經失望了,決定先吃點東西。苗郁婉拒了唐博雅要幫忙拿點甜品的提議,默默站著。宴會廳里人頭攢動,熱鬧的交談聲,清脆的觥籌交錯聲,響徹各個角落,苗郁忽然想到,唐博雅是因為她的緣故,才愿意掛靠在衡明律所,在律所掛靠時間才兩個多月。按照規定,律師在律所掛靠時間不滿一年,是不能轉到其他律所的。
一時間她有些躊躇起來,自己這么一走了之,這小姑娘怎么辦?這時,圍在齊思賢身旁的人們漸漸散去,苗郁這才客氣地把他請到大廳外最近的小包廂里。有些事,還是要當面談比較好。
“齊主任,明天我會正式提出申請,離開衡明律師事務所,希望您能同意。”苗郁不想浪費時間,開門見山地提出要求。
齊思賢一怔,顯然沒想到苗郁會真的提出轉所的要求。再是驚訝,他也有禮地問:“可以了解一下為什么嗎?”
“并不是什么私人恩怨。工作上的事,我自認水平不夠,沒辦法跟上齊主任您的思路。”所以,麻煩放我一條生路。
齊思賢眼中浮現躊躇,苗郁以為他會拒絕的時候,他說:“對不起,苗律師,首先我得為我的工作態度抱歉。如果在工作中我說了什么冒犯的話,請不要介意。”
雖不是意料之中的回復,但苗郁聽著很舒服,積壓了一天的不舒服漸漸消散:“沒有,和你共事……嗯,沒什么,我覺得學到了很多。”
齊思賢誠懇地挽留:“但是,苗律師,你能不能再考慮考慮?”
“恐怕不行。”苗郁說,“我覺得,我們的觀點存在沖突,恐怕會影響以后的共事。”
齊思賢躊躇片刻,認真地點點頭:“是啊,我認為我們的法律理想不盡相同,共事起來真有些困難。”見他說得一本正經,苗郁甚至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法律理想?很遺憾?照這個意思,只有他齊思賢才有理想,而她苗郁就是個混吃等死的律師?
“好。”苗郁壓下心頭的一口氣,“我明天就會辦理轉所手續。對了,唐博雅是因為我的關系才掛靠在衡明律所的。如果律所需要的話,我會隨時回來幫忙。”
苗郁正要拉開包廂的門,齊思賢忽然問她:“苗律師,如果我說聞鵬已經答應考慮我的想法,讓我做代理律師,為聞婷婷代理訴訟,你會怎么想?”
是他說服了聞鵬,還是聞鵬本身就想打官司?后者不太可能,所以只能是前者。他為什么一定要讓聞鵬打官司?一時間苗郁想不出答案。門鎖又圓又滑,苗郁一時沒握緊,手滑了。她回頭看齊思賢,小包廂的天花板上,明黃色的燈光柔柔地灑下,齊思賢的金絲眼鏡鏡片折射出細微的彩虹。苗郁冷靜地說:“我沒什么想法,只是不主張在證據都沒看到的前提下,貿然代理案件。”
“但是,搜集證據不正是律師的職責嗎?正是因為我們的介入,當事人才會知道什么是證據,并且運用到訴訟中去。如果律師不去指導當事人,他們永遠也不會懂。”齊思賢有些激動。
苗郁露出頭痛的表情:“停,下班了,別說那么多法律用語,行嗎?”
“對不起,我失態了,我只是有些著急,不好意思。”齊思賢微微嘆息后道歉。
苗郁忍不住問:“我可不可以問一下,你為什么一定要讓聞婷婷起訴?”這個案子,她都沒有把握說一定會勝訴,齊思賢哪里來的勇氣,一定能幫聞婷婷討回公道?
一瞬間,齊思賢眼中閃過一絲警惕,仿佛有很多話滾到了嘴邊。在苗郁不解的目光下,他搖搖頭:“對不起,這是我的私事。”
小包廂冷了下來。苗郁深吸一口氣,一股子淡淡的煙味嗆進鼻腔,想來應當是上一批客人使用過包廂的證明。她忍著咳嗽,說:“好,既然齊主任已經決定了,那么言盡于此。再見。”
宴客大廳依舊那么多人,苗郁背著包往電梯方向走去,齊思賢快步追上來:“這么晚了,你一個人回去太危險,不如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個出租車就行。”苗郁一口回絕。跳槽就像分手,越是糾纏不清越是麻煩,不如一開始就斷個干凈。
齊思賢很固執地與她走在一起:“最近打車軟件出了那么多事,安全第一,我送你。”
看來英國的法律教育還是有價值的,不遠萬里教出了法律碩士,還培養了他的紳士風度。想著半箱子的用品,苗郁沒再拒絕,剛剛拐過走廊,前面一間包廂的門忽然拉開,走出一個男人。
是沈沖。
苗郁頓住步子,詫異地看著他。走廊頂燈明亮得近乎刺眼,照見沈沖近乎冰冷的臉。沈沖也發現了并肩走來的兩人,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旋即換上狼狽與尷尬。
苗郁的臉貼上一層熱辣辣的燙,像是隱秘的事被人撞破了。在這一瞬間,她轉過好幾個念頭,不知道沈沖有什么想法,更不知道他會怎么看待自己。
齊思賢還認得沈沖,客氣地沖他笑了笑,催苗郁:“走吧,我送你回去。”孤單又明亮的燈光下,無人經過的走廊,這話聽著有股子說不出的曖昧。
此刻,苗郁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快腳步往電梯走去。她強作鎮定,但內心慌亂得像逃難,逃開宴會廳的吵鬧,逃開沈沖的注視,逃開無法掌控的一切。
苗郁的私人物品放在了后備廂,猛地合上時,仿佛有什么東西破碎。這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任憑街燈在車窗上有規律地劃過。苗郁是不想說,齊思賢是說了一陣單口相聲后,發覺實在太無趣。一直到了苗郁所住的小區門口,她對齊思賢客氣地笑笑:“多謝了,齊律師。”
齊思賢看著苗郁,很誠懇地說:“苗律師,你真的不考慮留下來?我多代理幾件案子,一定會有改觀的。”
看來他還是不知道矛盾在哪里,苗郁抱著紙箱,一天下來手累心更累。正要回絕他,兩個人的手機忽然同時響起來。
“小唐,什么事?”
“小宋,什么事?”
唐博雅和宋乾的聲音帶著驚慌,劃破黑夜的寂靜:“小老師/齊老師,你在哪兒?酒店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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