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堯的問題,讓白琇瑩怔了半響。
她沉默著,借著屋里透出來的光,靜靜地打量著眼前的男子。
劉堯很高,她一直都知道。
高高大大的。
可以前她從未覺得,眼前的人這般偉岸,站在面前巋然如山,叫人覺得可靠而踏實(shí),也隱隱感到些許壓迫。
原來一切都變了。
那個(gè)把聰明勁用錯(cuò)地方,蠻橫又無禮的少年,不知何時(shí)變得頂天立地,叫人不由自主頓生敬畏之意。
于是,白琇瑩再也沒有口是心非,而是認(rèn)真地說道:“殿下是君子,是令人敬佩的君子。”
劉堯默了片刻,忽然就笑了。
笑著笑著,他眼尾微微濕潤。
好像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不辭辛勞,終于爬到了他一直向往的山巔。
天知道這一句話對他來說有多重要。
證明他一直以來的努力得到了肯定,也為他決定改過自新一事畫上圓滿的結(jié)局。
他含著笑,噙著氤氳的水汽,真誠地道了一聲:“多謝。”
白琇瑩走近一步,忽然伸出手,為他整理披風(fēng)的瓔珞。
一個(gè)好看的結(jié),在布著薄繭的手中形成。
他呆呆怔怔地看著,仿佛被抽干了三魂七魄。
就在白琇瑩收回手時(shí),一道平靜的聲音也開始響起:“殿下,我曾親眼見到伯父兄長們的慘狀。”
“大伯父拄著破破爛爛的斷劍,跪在尸堆上,望著平城的方向死不瞑目;父親他被割了耳朵也剜去雙目,可身體倒下的方向,依舊朝著東陵。”
“大哥他握著大嫂的定情信物,帶著對妻兒的眷戀永世長眠。還有那葬身邊關(guān)的將士們,無一不念著村口那棵小樹下的親人……”
“所有人都有著情,有著義,可國難當(dāng)頭之時(shí),他們都一往無前,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比起這些大義,小情小愛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們生于富貴,長于富貴,享了別人幾輩子都沒享受過的福氣,也該承擔(dān)更多的責(zé)任。”
說到這里,白琇瑩抬眸與劉堯四目相對:
“門第、身份、成見以及責(zé)任,都是我們之間的阻礙;你我之間隔著山,隔著水,隔著聳然入云的天塹。”
“殿下想要跨過這些艱難險(xiǎn)阻,就意味著要花費(fèi)更多的心血與精力。殿下是大才,倘若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治國之上,那么……”
白琇瑩笑了,笑顏如花:“那么就會有很多很多人,不必帶著遺憾死去,像大哥大嫂那樣的神仙眷侶,也可以白頭到老。”
“江山社稷,蕓蕓眾生,倘若舍我們之間的小情,能護(hù)住千千萬萬的真心,舍我們不可惜。”
說完,白琇瑩盈盈行了個(gè)禮:“夜深露重,殿下請回吧。”
劉堯沒有走,也沒有動。
他的手伸出來,僵在半空。
片刻過后,他哽著聲問:“我們之間?我于你,也如同你于我一般,重要么?”
如此一段話,還是被他抓住了重點(diǎn)。
他沒有反駁這些話,因?yàn)樗斫猓乙步邮堋?
可是他想知道,想弄清楚,在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外表下,是不是有著同樣炙熱跳動的一顆心。
白琇瑩咬著唇?jīng)]有說話。
她不知道有些話是否應(yīng)該埋藏一輩子。
可當(dāng)她抬頭,看到那雙乞求的眼眸,她的心終究還是軟得一塌糊涂。
最后,她一字一句:“北疆的風(fēng)雪里,殿下十七歲的生日那夜,我的心就像那個(gè)饅頭,一同被遞了出去。”
“無論是外表蠻橫卻心地善良的你,還是如今獨(dú)當(dāng)一面凜然正義的你,都是我年少埋在心底,那不敢與人說的秘密。”
說完,白琇瑩轉(zhuǎn)身走向屋子,走出幾步卻又頓住:“殿下,愿您平安喜樂,諸事順?biāo)臁!?
劉堯望著白琇瑩的背影,忽然捂住臉。
有淚水從他指縫中溢出,他哽咽著深吸幾口氣,沖著白琇瑩的背影道:“小豹子,你聽著,我不是放棄你了!”
“從今往后,我若打下這天下,那這天下之大,都是你的容身之處;我若創(chuàng)下盛世,那這河清海晏,就是我護(hù)你的一世周全。”
“我會帶著你的心意,你的期望一直走下去,走到我走不動了,走到我生命的終點(diǎn)。”
“我也祝你,平安喜樂,幸福一生……”說到這里,劉堯泣不成聲,他隔著淚眼,看著白琇瑩的身影被門阻隔,然后再也支撐不住,倒靠在身后的墻上。
屋里的白琇瑩,同樣淚如雨下。
袒露心扉,她從未感到如釋重負(fù),而是撕心裂肺。
這些心事倘若埋著一輩子,就能騙自己一輩子。
可說出來后,每一個(gè)字都是心底打開的窗扇,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能往心底深處扎入一縷凄風(fēng),吹得人滿心凄涼,痛不欲生。
他們彼此都清楚,這不是告別,也不是決裂。
而是他們需要繼續(xù)放下這一往而深的情誼,去完成他們肩上的使命。
她白琇瑩不能嫁劉堯,不是因?yàn)轫f貴妃的輕蔑,也不是因?yàn)樗呐橙酢?
而是因?yàn)橐坏┧蔀樵酵蹂酵鹾烷L姐就要面臨更多的困境。
她支持越王以天下為重,可真的成為了妻子,她的心真的能大度到,一直成為丈夫心中的第二么?
與其這份情誼在現(xiàn)實(shí)面前變了味,帶來諸多煩擾,倒不如從一開始就不去觸碰。
如此,便好。
……
劉堯又在白琇瑩的院子里站了許久。
冷風(fēng)呼呼地刮在臉上。
他的淚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干透,而那雙浸過淚水的眼眸,也變得更為深邃,好似有什么落入眼底,卻被緊緊關(guān)上。
他清楚地知道,這不是愛而不得。
比起把小豹子卷入他身處的黑暗,他更希望屋里那盞燭光,能一直為小豹子照亮。
只要他知道,他一心所求之愛,早已經(jīng)求得了,便足矣。
足矣。
思及此處,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透出來的燭光,而后默默地轉(zhuǎn)身離開。
在他站立的地方,旁邊墻上掛著一柄劍。
那是他早年求得的心愛之物。
他把心留在這里,希望這把劍能護(hù)心愛的姑娘周全。
而他前行的路,也將不會改變。
因?yàn)樵谶@場證明自己不是廢物的旅途中,他早已發(fā)現(xiàn)自己存在的真正意義——
為情為愛,但卻是為了天下蒼生的大情大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