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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布蘭琪

1940年6月

她的鞋。

她擔(dān)心的是她的鞋。這么說有人信嗎?在這個可怕的日子里,那么多事該操心,這個女人擔(dān)心的竟然是她的鞋。

不過,這也說得過去——你想想她是誰,再想想她要去的是哪里;況且,她的鞋確實有問題,臟兮兮的,裹了層干泥巴,后跟也磨平了。當(dāng)丈夫扶她下火車時,她滿腦子想的就只是可可·香奈兒這個賤人看到她會作何反應(yīng);她穿著臟兮兮的舊鞋子,美腿上的長筒襪破得幾乎解體,以這副樣子出現(xiàn)在麗茲,大家會作何反應(yīng)。襪子只能由它去了,就連布蘭琪也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lián)Q襪子;她心急火燎地想找一條長凳,好讓她在行李箱里翻出一雙鞋來換上。可是她還沒來得及說出這個想法,夫婦倆就被一大撥暈頭轉(zhuǎn)向的……呃,該怎么稱呼這些人呢?法國人?德國人?逃難者?他們被這些人裹挾著,擁出巴黎北站,大家都懷著迫切而忐忑的心情張望著,想看看在他們背井離鄉(xiāng)的這些日子里,巴黎變成了什么樣子。

布蘭琪和丈夫也混在這批販夫走卒當(dāng)中。塵土和煤渣凝結(jié)在下巴下、耳朵后、膝蓋窩和肘部積汗的地方。油膩的臉上有一道道煤煙灰。他們已經(jīng)連著幾天沒換衣服了。克勞德在離開衛(wèi)戍區(qū)前就把上尉軍服收了起來。“下次再穿,”他向布蘭琪保證,她覺得這話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等我們反擊的時候,我們一定會的。”

但沒人知道是什么時候,或者說,不知道還會不會有這么一天,現(xiàn)如今德國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法國。

兩人好不容易擠出人群,讓自己喘口氣,再把手中滑落的一件件行李歸置到一起。九個月前,收拾行李的時候,他們不知道這一趟要走多久。夫婦倆自然而然地將目光投向車站入口外,那塊地方通常有一排出租車候著,但今天一輛都沒有,只有一駕孤零零的馬車,套著一匹她見過的最哀傷的馬。

克勞德掃了一眼,見它呼吸粗重,嘴邊掛著白沫,肋骨暴凸,猶如被剔了肉一般,他搖搖頭。“它活不到明天的。”

“喂!”布蘭琪大步走上前去。坐在馬車上的男人長著兩只小眼睛,笑嘻嘻地咧著嘴,露出稀疏的牙齒。

“有何吩咐,夫人?十法郎,十法郎,巴黎隨便哪個地方,我都可以送你去!方圓二十公里就只有我這一駕馬車!”

“放了這馬,混蛋,它都快倒下了,你看不出來嗎?你得把它帶到馬廄,好好喂它。”

“瘋婆娘。”那人咕噥了一聲,然后嘆了口氣,指指滿是行人的街道,“你不明白嗎?納粹一來就把所有健康的牲畜都收了,我只剩它來養(yǎng)家糊口了。”

“我不管,如果你讓它躺下來歇一歇,我就給你二十法郎。”

“它一旦躺下,就再也起不來了。”可憐的馬兒搖搖晃晃,腿都站不直。他看了看,聳聳肩。“我想應(yīng)該還能再跑個三四趟,然后它就該垮了,我也一樣。”

“那我就自己動手了,你——”

但克勞德趕上來硬生生地把她拖走了。

“噓,布蘭琪,噓,別這樣。我們得走了。親愛的,巴黎的問題太多了,你一天到晚打抱不平,也管不過來啊!尤其是現(xiàn)在。”

“你敢攔我!”雖然嘴上這么說,她還是任由丈夫把她拉走了,因為嚴(yán)峻的現(xiàn)實擺在眼前:奧澤洛夫婦離麗茲還遠(yuǎn)著呢。

“我本來可以發(fā)電報,叫人來接我們的。”克勞德說著用他的臟手帕擦了擦額頭;他看看手帕,眉頭皺了起來。布蘭琪的丈夫想要塊干凈的手帕,急切的心情恰似她想要雙干凈的鞋子。“可是……”

布蘭琪點點頭。德軍入侵時把巴黎跟外部通信的電報和電話線桿全都砍了。

“先生!夫人!”兩個很有生意頭腦的小男孩自告奮勇要替他們搬行李,賺個三法郎的酬勞。克勞德答應(yīng)了。他們跟在這兩個小男孩后面,一路上走過的街道通常車水馬龍,交通混亂不堪。布蘭琪不禁想起了當(dāng)初第一次試圖從凱旋門兜一圈繞過去的情景,那么多條車道全是車,各個方向的都有,全在摁喇叭。可是今天,一輛車都看不到。她很詫異。

“德國人把所有的車都沒收了,給他們自己的軍隊。”其中一個男孩說。他個子高高的,膚色蒼白,長著頭金發(fā),掉了顆門牙,說這話時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有些小屁孩就這德性:覺得自己年紀(jì)不大,但比老家伙們見識多。

“我寧愿炸了它,也不會給德國人。”克勞德嘴里嘟嘟噥噥的。布蘭琪差點想提醒一句他們沒車,但她還是忍住了——連布蘭琪都知道,眼下沒必要特意說明這點。

幾個人拉開距離,隊形散亂,走著走著,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沉默。不僅是踉踉蹌蹌?chuàng)沓鲕囌荆褚粩偰酀舻挠晁谶@個城市蔓延開來的那一大批人沉默不語,到處都是一樣。要說巴黎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那就是話多。咖啡館里總是坐滿了情緒無常的客人,沒完沒了地爭論太陽是什么顏色;人行道上也擠滿了半道上停下來打嘴仗的人,政治、西裝的剪裁樣式、最好的奶酪店,什么都要爭一爭,大家嘴上各不相讓,手指還點點戳戳對方的胸口——這不要緊,從來都不要緊,因為巴黎人喜歡在小事上論長短,這一點布蘭琪很清楚。

今天,咖啡館里空蕩蕩的,人行道上也空蕩蕩的。沒有學(xué)童在空地上嬉鬧,沒有小販推著小車一路唱,沒有店主在和供貨商討價還價。

但她感覺到有人在盯著她,沒錯。盡管天很熱,火辣辣的大晴天,可她還是哆嗦了一下,把手插進(jìn)丈夫的胳膊底下。

“看。”他悄聲說著,頭向天空一揚(yáng)。布蘭琪聽話照辦,只見覆斜屋頂下的窗口都是人,躲在蕾絲窗簾后面偷偷摸摸地往外張望。她的目光被拉向天空,屋頂上有什么東西一閃一閃地反射著陽光。她被吸引了目光。

納粹士兵,端著擦得锃亮的步槍,正俯視著他們。

她開始發(fā)抖。

直到這一刻他們才遇到德國兵。德國人沒去尼姆,克勞德在這場“假戰(zhàn)”開始時駐扎的地方。甚至在駛往巴黎的火車上,每個人都害怕自己會像許許多多逃亡的人一樣遭到轟炸機(jī)的襲擊,盡管火車每停一次,無論是計劃內(nèi)的,還是計劃外的,他們都會閉上嘴,屏住氣,生怕聽到德國話、德國靴子叩地的聲音和德國槍聲,但一路過來,奧澤洛夫婦沒有遇到一個納粹分子。

可現(xiàn)在他們到了這里,進(jìn)了家門,真的,見鬼,納粹真的占領(lǐng)了巴黎。

布蘭琪深深地吸了口氣,感覺肋骨隱隱作痛,胃里直翻騰,她想不起上一次吃東西是什么時候。她踩著已經(jīng)踩爛的鞋子繼續(xù)走。最后,終于走到了鋪著地磚的巨型廣場——旺多姆廣場。這里也沒有巴黎市民,但有士兵。

布蘭琪倒吸了一口涼氣,克勞德也一樣。只見廣場上幾輛納粹的坦克圍著拿破侖的雕像;一面巨大的納粹黨旗,上面一個扭曲的黑色卐字,懸在幾個門洞上方,包括麗茲的。丈夫心愛的麗茲,也是她心愛的麗茲,他們的麗茲。

正門前的臺階,最上面一級,站著兩個納粹士兵,佩著槍。

啪的一聲。兩個男孩已經(jīng)把大包小包都丟到了地上,像野兔一樣哧溜一下就逃竄走了。克勞德目送他們遠(yuǎn)去。

“也許我們該去公寓。”他說著又摸出了那塊臟手帕。他像是拿不定主意,這在今天是頭一回,也是自布蘭琪認(rèn)識他以來頭一回;也就是在這一刻,她明白什么都變了。

“胡說。”布蘭琪回答他。一股熱血突然涌上來,陌生的熱血,這股熱血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一個有膽量的女人的,這個女人坦坦蕩蕩,沒什么需要藏著掖著,怕被納粹發(fā)現(xiàn)。接下來的舉動令她自己都感到意外,更別說克勞德了。她拎起幾個行李箱,大步邁向兩個士兵。“我們要從正門進(jìn)去,克勞德·奧澤洛,你可是麗茲的總經(jīng)理。”

克勞德開口反對,但這次總算沒有跟她爭起來。他閉上嘴,默默地走向兩個士兵;那兩人都跨前兩步迎上來,但是沒有舉起武器,謝天謝地!

“這位是克勞德·奧澤洛先生,麗茲酒店的總經(jīng)理。”布蘭琪從來沒說過這么地道的德語,流暢而自信,連她自己都沒想到,丈夫更是滿臉都寫著驚訝。畢竟,在他看來,自己這位在美國出生的妻子說法語的口音實在是難聽得無人能出其右,所以聽到這句無可挑剔的德語,他大吃一驚。

但說句實在話,奧澤洛夫妻自打相識那會兒起就時不時令對方感到意外。

“我是奧澤洛夫人。我們想跟你們的長官談?wù)劊R上。快點!”

士兵似乎被震懾住了,其中一人跑進(jìn)了酒店。克勞德悄聲說:“天哪!布蘭琪。”布蘭琪注意到他抓著包的手攥得更緊了,知道他正在使出洪荒之力克制自己,否則會不由自主地在胸前畫十字,擺出他那副法國天主教徒的煩人樣。

盡管四肢在顫抖,布蘭琪仍然站得直直的,昂首挺胸,那樣子甚至有點盛氣凌人。當(dāng)一個面部潮紅的小個子軍官出現(xiàn)時,她已經(jīng)胸有成竹,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

她是布蘭琪·羅斯·奧澤洛,她是美國人,也是巴黎人,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事——過去、現(xiàn)在、將來不一而足的很多事——從這一刻開始她都必須向外界隱瞞。可說實話,這二十年來,絕大多數(shù)的事她不一直在隱瞞嗎?這點她很擅長,就是騙人;她必須承認(rèn),在這方面,丈夫也是高手。

也許,正是這點,把他們分開的同時,又把他們更緊密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奧澤洛先生!奧澤洛夫人!很高興見到你們!”指揮官從門內(nèi)跌跌撞撞地滾出來,跟他們打招呼,操著德語發(fā)音特有的滑膩喉音,但他的法語講得無可挑剔。他向克勞德點點頭,然后俯身去吻布蘭琪的手,她及時把手藏到了身后。

因為手突然間開始發(fā)抖。

“歡迎回麗茲。久仰大名。是這樣的,管理人員都挪到另一邊去了,”納粹分子朝后面的康朋街揚(yáng)揚(yáng)頭,“我們——我們德國人——已經(jīng)在旺多姆廣場這邊安頓下來了,多虧你們的員工熱情好客。其他的客人都在康朋街那邊。我們冒昧地把你辦公室里的私人物件都搬到了別處,就在那邊大堂上的游廊。你會發(fā)現(xiàn)許多員工都好好的,毫發(fā)無損,在等你指示。”

“好,好。”布蘭琪聽到自己這樣回答,就好像每天都會碰到納粹軍官似的,她都忍不住佩服自己的演技。真是見鬼,非得要德國人入侵,才把她打造成自己夢寐以求的好演員。“正合我意。好,你能叫人幫我們拿一下行李嗎?”

她轉(zhuǎn)過頭去沖克勞德莞爾一笑,讓他安心。這一看,嚇一跳——丈夫那張臉,雖然在法國南部曬成了健康的古銅色,但看得出此刻已經(jīng)失了血色。兩名士兵開始拎行李,當(dāng)他們要去拿他手上的箱子時,她注意到他抓得更緊了,因為用力,手上的關(guān)節(jié)都變白了,脖子上兩條僵直的肌肉一抽一抽的。她疑惑地瞟了他一眼,但他不動聲色,看上去很鎮(zhèn)定。

他們跟著兩名士兵穿過廣場,向左一拐,進(jìn)了狹窄的康朋街,窄歸窄,但時髦得不得了。她又感覺到有人在盯著她。她伸出手,握住克勞德的另一只手,他緊緊抓住她。兩個人十指相扣,腳步就不會踉蹌。這一點,她確信。當(dāng)納粹士兵“護(hù)送”著夫妻倆走向麗茲的后門時,當(dāng)現(xiàn)實中的一切都走樣時,在這個失去真實感的幻境中,她唯一確信的只有這一點。

他們跟著士兵走進(jìn)這個小一些的大門,狹小的大堂一下子就擠滿了熟悉的面孔,驚恐、蒼白,但看到奧澤洛夫婦回來后頓時綻開笑顏,如釋重負(fù)。布蘭琪也笑盈盈地向大家點頭,但他們沒有停下來聊。布蘭琪感覺丈夫不在狀態(tài),沒有回家該有的心情,沒心情接受闊別近一年的員工的問候——這些員工,簡直算得上是他的家人,他自己的孩子。通常情況下,他會把她丟下,去跟他們敘舊,他會在辦公室里打開一瓶波特酒,聽大家講各種故事,就等他回來講給他聽的那些故事:年輕的花匠走了,嫁給了她的男朋友;黃油供應(yīng)商換人了,因為原來的那個過世了,他的孩子把乳品店賣了。

但是今天,布蘭琪懷疑他已經(jīng)知道大家要告訴他的不是什么令人愉悅的瑣事,而是在德軍入侵時,有員工在混亂中失蹤,有年輕的侍應(yīng)生在戰(zhàn)斗中喪生,那個姓查巴的年輕的美女花匠其實并沒有結(jié)婚,她千方百計地想搞到去英國的簽證,還有納粹在他的酒店里怎么發(fā)號施令,立規(guī)矩——對,她丈夫覺得麗茲是“他的”,雖然愷撒·里茲一家才是真正的主人。他在那方面很傲慢,她的克勞德;如果她夠誠實(她允許自己每天至少誠實一次),就得承認(rèn)這是她最欣賞他的其中一點。

克勞德急得要命,三步并作兩步往他們的房間趕。布蘭琪撒開腿,一溜小跑才跟上他和士兵。士兵穿著黑靴子,鋼鞋尖砸著毛絨地毯。她意識到自己在擔(dān)心——誰讓她是麗茲酒店總經(jīng)理的妻子呢——她擔(dān)心地毯會承受不了這樣的虐待,要知道這些地毯嬌生慣養(yǎng),更適應(yīng)用皮革制作的纖細(xì)而精致的鞋跟啊。這時,她又想起了自己的鞋,現(xiàn)在她鞋子上的泥巴也踩進(jìn)了地毯;很長時間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沒有環(huán)境重要。

多年來,布蘭琪已經(jīng)習(xí)慣盛裝打扮,行頭須與麗茲的排場相稱。這個地方有種說不出的魔力,驅(qū)使你穿上最好的衣服,挺直腰桿,端正坐姿,輕聲細(xì)語,戴上最好的項鏈,出場前還要再照一下鏡子,然后才昂然踏進(jìn)大理石大廳。大廳的每一面都在閃閃發(fā)光,而那些擦拭打磨的員工一看到客人,就會迅速遁入隱蔽的儲物間和角落,于是人們會覺得這就是一座神奇的城堡,只有在夜間,才會有精靈出來悉心打理它。

可現(xiàn)在她注意到,盛著棕櫚樹的大甕中插著納粹黨旗。富麗堂皇的廳堂走廊和休息區(qū)一片寂靜;每扇擦得锃亮的門背后,都貼著一只耳朵在偷聽。她又忘了她的鞋。

夫妻倆被帶到他們原本住的套房,原本就在康朋街這一側(cè),省事。兩個士兵把行李整整齊齊地碼放好,布蘭琪沒給他們小費(fèi)。她怎么可能給納粹分子小費(fèi)呢?他們走的時候,她只是點了點頭。克勞德和布蘭琪互相背過身去,回避對方,似乎離開那么久,這一刻終于回到家,雖然噩夢一般,一時間兩人還是激動得不能自已,需要沉淀一下。于是兩個人像游客一樣,開始走來走去,東看看,西看看。布蘭琪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每樣?xùn)|西的表面都有一層厚厚的灰,這在以前是無法想象的。金色的墻紙上有幾道小小的裂紋線——在德軍占領(lǐng)巴黎之前,這附近是不是投過炸彈?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霉味,就好像這個小套房(在麗茲算是小的)一直在屏著氣,直到他們回來,才又開始呼吸。她打開一扇窗;下方有一群納粹士兵,有說有笑,就像放假的小學(xué)生一樣快樂。

“你剛才為什么像個心虛的孩子似的?”她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縮回,離開窗邊,轉(zhuǎn)向克勞德,他還抓著自己的箱子。

“我有……”他呵呵笑了幾聲,笑聲在顫抖,整齊的小胡子也在顫抖,微微凸出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噢,小琪,你這個傻女人。我?guī)еC件。”他拍了拍箱子。“非法證件,空白旅行證和復(fù)員證明。我從衛(wèi)戍部隊那里偷的,我在巴黎這里可以給……給有需要的人。要是剛才被納粹發(fā)現(xiàn),我就得進(jìn)監(jiān)獄了。”

“我的天,克勞德!”現(xiàn)在輪到布蘭琪面色慘白了;她想象著那個場景,癱軟無力地跌坐進(jìn)椅子。“哦,克勞德,我們離開尼姆的時候,你就該告訴我的。”

“不。”克勞德?lián)u搖頭,摸了摸襯衣的領(lǐng)子,“不,布蘭琪,有些事你不應(yīng)該知道,這是為你好。”他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所謂“常態(tài)”,就是作為布蘭琪的丈夫的樣子,讓她火冒三丈的法國丈夫,動不動就搬出那套規(guī)矩、論調(diào)來壓人,動不動就說教。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十七年,他還想把她這個叛逆的美國摩登女郎改造成一個順從的法國小媳婦。

“哦,克勞德,不會又來這一套吧?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過去這一年,再加上今天,你還要來跟我扯這一套?”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布蘭琪。”丈夫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通常情況下,他這自負(fù)傲慢的腔調(diào),往往如同斗牛士的紅披風(fēng),能條件反射地激起她的怒火。她突然心頭一驚,愧疚地想起來,墻紙上的有些裂紋早在他們離開前就有了。這是花瓶和燭臺飛過去留下的痕跡,某一次爭吵的戰(zhàn)果。爭的無非又是婚姻(確切地說,是他們的婚姻)的本質(zhì),他們已經(jīng)為這個問題吵了無數(shù)次。

但是今天,布蘭琪提不起勁來吵——她實在太累了,六神無主,而且突然間,酒癮犯了。上一次喝酒是什么時候?幾天前吧。她笑了;這笑聲在嗡嗡作響的耳朵聽起來很輕很輕。德國人入侵可真是個戒酒的“好”法子。

“好吧,就這樣吧。”她說完這話,下意識地抹了一下眼淚,自己都沒想到會掉眼淚。“恐怕也只能感慨一句‘曾經(jīng)擁有’……”

“你說什么呢?”克勞德皺起了眉頭,他在各個房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地方藏他的違禁證件。

“我的意思是,說到底,還是老樣子。之前在尼姆,我們總算有點夫妻樣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對,德國人是占領(lǐng)了巴黎,可你還是在跟我撒謊。”

“不,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克勞德說這話的時候,帶著幾分憂傷,布蘭琪很意外。他把箱子放到桌上,仿佛沒力氣再承受這個負(fù)擔(dān)。他的表情柔和了,看起來似乎年輕了,溫順了,會笑了,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有那么一刻,他流露出幾分悔意。布蘭琪身子傾向他,雙手在心口交握,像個少女,一個傻乎乎的但滿懷希望的少女。

可是克勞德并沒有向她解釋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布蘭琪聳了聳肩——就只有這點,得到她丈夫認(rèn)證,覺得絕不亞于法國女人。然后,她開始把東西從行李箱里一件件取出來。

“哎,”克勞德挺背往后伸展了一下,骨頭嘎吱嘎吱地響,聽起來有點嚇人,平日里鎮(zhèn)定自若的面容此刻顯得十分疲倦,布蘭琪看在眼里,縱使心里失望,還是閃過一個念頭,想放水讓他泡個澡,然后逼他上床,給他掖好被子,“我得去找里茲夫人,看看那邊的情況。德國人看樣子是住在那邊。這可是愷撒·里茲親手打造的寶殿啊,現(xiàn)在居然被納粹霸占了,他泉下有知,肯定會氣得躺不住的。”

“走吧,走吧,把你的寶貝麗茲每寸地方都走一遍,不然你心神不定,啥事都干不了。我知道你的,克勞德·奧澤洛。不過晚點我們是不是該回公寓啊?去看看那邊的情況?”布蘭琪終于想起了在埃菲爾鐵塔的陰影下蒙田大道上的那套寬敞的公寓。在混亂的撤退過程中離開尼姆的那刻起,夫妻倆的目的地,一直都是麗茲。這是他們的“真北”[1]。但他們確實另外還有個地方可以待,那里沒被納粹霸占。一想到納粹士兵潛伏在麗茲的每個角落,布蘭琪就心驚肉跳,她想逃走,想躲起來。剛剛在外面裝得那么大無畏,把納粹當(dāng)鄉(xiāng)巴佬一樣使喚,此刻已經(jīng)變了個樣——現(xiàn)在,她只是個女人。

一個受了驚嚇的女人,沒有真正的家,這里畢竟是異國他鄉(xiāng),而且還被可怕的敵人侵占著。在這種情形下,她不由自主地要去依賴丈夫,縱使她很不甘心,很惱火,因為他常常令她失望。

在這方面,兩人幾乎不相上下,她也常常令他失望。

“我看不必。”很明顯帶著他那種居高臨下的口吻;照平常,布蘭琪聽了只會火大,此刻卻松了口氣,安心了些。“眼下要是實施定量配給或者出現(xiàn)物資短缺,我們最好還是待在麗茲。德國人肯定要保證他們自己樣樣優(yōu)先,有多出來的,我們興許可以蹭一點。”克勞德猶豫了一下,走到妻子跟前,把她攬進(jìn)懷里,在她耳邊輕聲細(xì)語。

“我的小琪,今天你真勇敢。”他語調(diào)輕柔,聽得布蘭琪禁不住顫抖了一下,越發(fā)往他懷里鉆。“很勇敢,但最好別那么逞強(qiáng),好嗎?現(xiàn)在不是時候,等將來——等將來吧。”

她點點頭,他說得有道理。嗯,他總是有道理,她的克勞德,除了在某一方面,很重要的一方面。可她還是任由自己靠過去,靠在他身上。他不高,不魁梧,也不健壯,但是他總能令她有安全感,從一開始就這樣——像他這樣自信,這樣正直正派得煩人的男人,是有這能耐的,盡管他手掌很小,頸項還跟舞者一樣纖細(xì)。所以她依偎著他,畢竟,除了他,她已經(jīng)一無所有。天剛開始塌下來那會兒,她本可以回美國去,她本可以去另一個國家投奔舊情人,找那個可以安全地待在場邊、不被卷進(jìn)這場荒誕的馬戲的男人。但是她沒有,她留在了法國,守著這個男人,她的丈夫。

總有一天,她該好好問問自己為什么;但不是今天,這一天實在夠她受的,她得好好喝一杯。

克勞德走了,雖然說好不會去太久,但他們心里都清楚,這話等于白說。等他一走,布蘭琪就決定好好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樣子,她已經(jīng)好幾天沒照鏡子了。一頭金發(fā),不是天然的。右手戴的紅寶石戒指,不是真的——幾年前,她就把首飾當(dāng)了,弄了枚假的,克勞德一直蒙在鼓里,他要是知道,不會認(rèn)同她的理由。脖子上那枚精美的金十字架還是丈夫送的結(jié)婚禮物,當(dāng)時她覺得是個笑話,但很快就意識到不是那么回事。她手提包里的護(hù)照,天天帶著,已經(jīng)皺了,軟了。說白了,這些都是笑話,她以前是這么想的,心里很不好受。

如今,一切都是笑話,是鬧劇,是虛假的把戲。

她所處的這個新的現(xiàn)實,這個新的噩夢,離她當(dāng)初第一次離開美國后遇到的那個男人,那個巴黎,那個麗茲是那么的遙遠(yuǎn),遠(yuǎn)至光年以外,遙及天地玄黃。十七年前,恍若隔世。

隔了一個夢,幾個夢吧,大多數(shù)都是沒有實現(xiàn)的夢。

夢不往往都是這樣嗎?!這點布蘭琪清楚得很。

注釋

[1]真北(true north)是指沿著地球表面朝向地理北極的方向,是真正的、恒定的北極點。指南針?biāo)甘镜摹氨薄北环Q為磁北(magnetic north),會隨著時間變化而改變。——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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