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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迎春花兒開
  • 張鷹
  • 8665字
  • 2022-06-17 10:53:11

第一章
媽媽的世界

我的話剛說完,門就被人推開,媽媽來了——她也穿著和姐姐一樣的灰布衣服,領(lǐng)子上有兩塊紅布,帽子上有一顆紅五星。她的目光還是像那天一樣,恬靜、溫柔、慈愛。她微笑著,她的笑那么柔、那么暖,像春天的風(fēng),風(fēng)拂過之處是大片大片的迎春花。

我醒了,也許不是……從跌落山崖的那一刻起,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世界在我眼前,像被打破的平靜水面,層層漣漪之后,便是無序的波濤翻涌,一直把我翻到萬劫不復(fù)的深淵。我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飄……不知是誰拉了我一下,我又從黑暗中浮上來,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睛,我就看見了她。

那是一間簡陋而破舊的房子,只有一張床,我就躺在那張床上。床邊坐著一個女人,她正定定地看著我。她的目光如月光下的河水,緩緩地從我臉上淌過。窗外的陽光照在她柔美的臉上,她被籠罩在一片乳黃色的柔光中,夢幻似的光也投到我的臉上,把我的心照亮了。

“你醒了?”她笑了一下,先是驚喜,接著她的眼眶里盈滿了淚水。有一道光在我的腦海里閃了一下,眼前的這個人……對,一定是這樣的!要不是我全身酸軟,身體就像被綁在了床上一動也不能動,我真的會跳起來撲到她懷里。我從懸崖上跌落的那一刻,一定是跌進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里有我的媽媽……眼前這個人,肯定就是我的媽媽!盡管我從來沒見過媽媽,但在我心中,媽媽就是她的樣子——恬靜、溫柔、慈愛,她的身上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溫暖的光芒。

媽媽是生我的時候死的,我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看她一眼,她就咽了氣。這讓我的酒鬼爹爹對我恨之入骨。爹爹并不是生來就是酒鬼,他年輕時力氣大、勤快、肯吃苦,田里的活計樣樣都拿得起來。不幸的是,他生在窮人家。窮人沒有自己的土地,只能租地主的田種,一年下來緊緊巴巴交上租子,卻連飯都吃不飽。后來他娶了我媽媽,媽媽連著生了四個女兒,她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日子就過得更加艱難了。爹爹對生活失去了信心,曾經(jīng)買房置地的夢想,對他來說太遙不可及了。生活的重壓使他沉淪,他不再從牙縫里摳錢攢起來,而是愛上了喝酒,喝醉了就罵我媽媽不會生兒子。酒醒了,他又后悔地蹲在地上號啕大哭。媽媽拖著病弱的身體過去勸他:“別哭了!哭有什么用?你只要答應(yīng)我好好過日子,別再喝馬尿,我保證給你生個兒子!”媽媽總會把他喝的酒稱為“馬尿”,可見她對那酒有多痛恨。這個時候,爹爹不會計較她的措辭,他答應(yīng)媽媽,只要她生個兒子,他就再也不喝酒了。有了兒子就代表家里有了新一代勞動力,那個只能靠苦力過活的年代,這是全家人的希望。那時我已經(jīng)在媽媽肚子里了,也就是說,爹爹和媽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可我不但沒能讓他們看到希望,還讓媽媽送了命。

我來到世間的第一聲啼哭,成為壓倒爹爹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發(fā)瘋般沖進我出生——媽媽咽氣的那個房間,從接生婆手中把我奪過來,轉(zhuǎn)身就往門外走。離我們家不遠處有一片水塘,他或許是想去那里把我溺死吧?我們村里的很多人家,要是生了女孩兒又不愿意養(yǎng)——主要是養(yǎng)不起——就由父親把嬰兒丟到水塘里溺死。可剛走出家門沒幾步,爹爹就兩腳腿癱軟,跪在地上抱著我大哭起來。

我的四個姐姐愣了愣,突然跑到父親面前齊刷刷地跪下。“爹爹,我們要妹妹!”我大姐說,“我們每天省幾口飯給妹妹吃,我們照料她,保證不用你煩心!”其他幾個姐姐也跟著說:“我們把自己的飯省下給妹妹吃!”我最小的姐姐還說:“妹妹長大了會給你買酒喝!”奶奶踮著小腳顫悠悠地趕過來,對爹爹說:“小狗小貓都是一條性命,何況她還是你的孩子!留下來吧,養(yǎng)到哪天算哪天,有我們一口飯吃就有她的,要是我們都沒有飯吃了,那就大家一起餓死!”

爹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把我塞到奶奶手中,頭也不回地走了。三天之后,喝得酩酊大醉的爹爹被人送回來,他跪在用破草席包裹著的媽媽的尸首前號啕大哭。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許多年后我找到二姐時,她告訴我的。當(dāng)時的我,正躺在奶奶的床上酣睡。

我自己的家留給我的記憶影影綽綽的,只有一點兒模糊的印象,就是趴在姐姐們的背上睡覺。我清晰的記憶,開始于三歲那年的一個午后。有一個穿著灰布大褂的女人把我從家里抱走了,她的頭發(fā)梳得光溜溜的,皮膚白白的,看起來有幾分豐腴。我出門的時候,奶奶扶著門框哭。

后來,這個女人抱著我在山里走。山路崎嶇、顛簸,或許是為了打發(fā)在山中行走的無聊時間,她開始和我說話:“你幾歲了?叫什么名字?……”對于她的問題,我懵懵懂懂,不知該如何回答。事實上,我在自己的家里也很少說話,不是不愿意說,而是沒有力氣說,也不會說——從來沒有人教過我說話。我除了餓了冷了會哭,就是昏沉沉地睡覺。對窮人家的孩子來說,睡覺是治愈一切的良藥。睡著了,就不餓了,也不冷了;有時還能在夢中吃到從來沒有吃過的好東西,穿上又干凈又漂亮的新衣服。

我趴在這個女人的肩膀上睡著了,天快黑的時候才到她家。一進家門,三個小女孩兒把我團團圍住,最小的那個和我差不多高,不過她穿的衣服可比我的好看多了。我都三歲了,還從來沒穿過新衣服,每天穿的都是姐姐們穿剩下的舊衣服,補丁摞著補丁。其實姐姐們也從來沒有穿過新衣服,窮人家連飯都吃不上,哪里還有閑錢扯布做衣服呢?姐姐們的衣服都是用從奶奶和爹爹、媽媽穿過的破得不能再穿的衣服上剪下來的還有那么點兒利用價值的布片或布條,拼接到一起做成的,看起來就像老和尚穿的百衲衣。眼前這個小女孩兒穿的可就不一樣了——青色的褲子、白底紅花的小布襖——一看就是專門為她縫制的。她扎著兩條羊角辮,說話的時候,兩條小辮子就隨著她搖晃的小腦袋擺來擺去,都快把發(fā)梢甩到我臉上了。她忽閃著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著我,滿臉都是疑問。

“姆媽,這是誰?你為什么要把別人家的小孩子抱到我們家?你不喜歡我們了嗎?”她奶聲奶氣的,像是在和她姆媽撒嬌。

女人笑著,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說:“姆媽怎么會不喜歡你們呢?唉,姆媽喜歡你們又能怎么樣?你們早晚也是別人家的人。她可以長久在家里陪著姆媽,她是旺財?shù)南眿D!”

小女孩兒又問:“旺財是誰?”

女人說:“旺財是你們的弟弟!”

小女孩兒看看她的姆媽,又看看她的兩個姐姐。顯然,她的兩個姐姐也被她們的姆媽說蒙了,三雙眼睛四處搜尋了一陣子,又同時轉(zhuǎn)向她們的姆媽,異口同聲地問:“旺財在哪里?旺財在哪里呢?”

女人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說:“在這里!她一來,旺財也就快來了!她是姆媽領(lǐng)來的‘招郎妹’,是我家旺財?shù)耐B(yǎng)媳呢!”

幾個女孩兒相互看了一眼,又將疑惑的目光轉(zhuǎn)向女人,最小的那個扎羊角辮的問:“童養(yǎng)媳就是新媳婦嗎?”

“差不多吧!”女人說,“等我們家旺財長大了,姆媽給他們圓了房,她就是旺財?shù)南眿D了。”

那幾個女孩兒幾乎同時爆發(fā)出笑聲,接著她們又約好了似的圍著我,長一聲短一聲地對我喊:“新媳婦,新媳婦——”最小的那個還對我做了個鬼臉,我被嚇得哇哇大哭。我一哭,她們就笑得越發(fā)厲害了,最小的那個都笑得撲到了她姆媽懷里了。

“這有什么好笑的?你們也要給人家當(dāng)媳婦的,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咯!”女人半是責(zé)怪半是打趣地看著她們說,“好了,別笑了。姆媽去給你們燒飯,一會兒爹爹回來我們就吃飯。”

女人說著去了廚房,不大工夫,屋子里就彌漫著白米飯的香味。我貪婪地吸著鼻子,恨不得把白米飯的香氣通通吸到我餓得咕咕叫的肚子里。飯菜剛擺到桌上,有個穿長袍的男人推門進來,女人趕緊湊過去,給他拍去身上的塵土。男人往我這邊瞟了一眼,對女人嘀咕:“兩壺酒錢,就換了這么個孩子?怕還沒灶臺高呢!”女人說:“長開就好了!小狗小貓地喂著,早點兒把我家旺財招來,比什么不強?”

吃晚飯的時候,我才知道女人說的“小狗小貓地喂著”是什么意思。這家人的晚餐比起我們家的,簡直是太豐盛了。我們家的晚餐,最好也不過是紅薯葉子紅米飯,紅米飯又糙又硬,吃了還脹氣。這家人的晚餐就不一樣了,每個人的面前都放著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飯桌中間還放著好幾盤菜,有辣椒筍干、紅燒豆腐,還有黃燦燦的炒雞蛋。即便是在夢里,我也沒吃過這么多好吃的。我狠狠地咽了幾口唾沫,一只手伸向炒雞蛋,另一只手伸向紅燒豆腐。只是我的手還沒來得及抓到那些美食,就一左一右被兩只大手鉗住,接著是男人嚴(yán)厲的申斥:“這個孩子怎么不懂規(guī)矩!”

女人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桌上的飯菜不是給你吃的!你是我家用兩壺酒錢買來的招郎妹、童養(yǎng)媳,你只能等我們家的人把飯菜吃完了,吃剩下的飯菜!要是我們沒有剩下飯菜,你就餓肚子好了,反正餓一兩頓又不會死人的!”

那天,他們一家人吃飯,我就在一邊咽唾沫。就像是專門和我作對似的,那三個女孩兒嘰嘰喳喳的,一會兒說這個好吃,一會兒又說那個好吃,好不容易等他們吃飽了離開飯桌,我卻發(fā)現(xiàn)他們竟連一點兒汁水都沒給我剩。最要命的是,我還得給他們一家人洗碗,當(dāng)然這也成了我每天必做的事情。除了洗碗,我還要洗菜、洗衣服、燒火做飯,這個家里所有的臟活、累活都歸了我,盡管我才剛剛?cè)龤q。每天天還不亮,婆婆——就是把我抱到這里的那個女人——就催我起床,我困得睜不開眼睛,她就用針扎我。夜里,她在煤油燈下做針線活,我困得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她卻不讓我睡覺,而是逼著我一聲接一聲地喊:“旺財,旺財,旺財……”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喊聲應(yīng)了驗,我來到這個家的第二年,婆婆的肚子漸漸鼓起來,她沒事就摸著肚子,笑瞇瞇地喊:“旺財,旺財……”她還真沒白喊,快到冬天時,旺財出生了。她告訴我,這個裹在襁褓中滿臉都是皺紋的紅撲撲的家伙是我丈夫,我嚇得哭起來。我一哭,她就笑,笑完了還呵斥我:“哭什么哭?我家旺財還配不上你個鄉(xiāng)下窮丫頭?以后看護旺財?shù)氖露細w你了!記住,我家旺財要是有一點點閃失,我就把你撕爛了去喂狗!”

旺財出生的第二年,旺財他爹生暴病死了,婆婆家的天塌了一半。好在婆婆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又精明得很。她把旺財他爹在鎮(zhèn)上經(jīng)營的鋪子盤出去,在鄉(xiāng)下置了一些地,租給別人耕種,靠收租過日子。接著,她把三個女兒當(dāng)童養(yǎng)媳賣了出去。她最小的女兒臨走時,抱著她的腿哭,怎么也不肯走,她流著眼淚說:“如今我們家比不得從前了,你和你的姐姐們一樣,早晚也是別人家的人,還不如早點兒送到別人家去,也給我們家省下點兒口糧。別哭了,哭也得去!”婆婆把小女兒硬塞到來領(lǐng)她的那個人懷中,帶著我和旺財上了山。我們在山上躲了一天才回家,當(dāng)然,婆婆的小女兒早就被人抱走了。

現(xiàn)在,這個家里只剩下婆婆、旺財和我。人少了,家里的活計并沒有減少。對我來說,最大的麻煩就是旺財。他就像是一個活計制造器,我整日陀螺似的圍著他轉(zhuǎn),怎么也沒法兒停下來。每天早上,只要他一睜開眼睛,就要吃要喝,吃完了、喝完了,又要拉要尿,被他弄臟了的尿布,當(dāng)然得我來洗。要是不小心讓他弄臟了衣服和褲子,我就會遭到婆婆的斥罵,有時婆婆越罵越生氣,就使勁揪我的頭發(fā),抽我的耳光。婆婆打我的時候,我從來都不哭——是不敢哭,因為哭了婆婆會打得更厲害。挨完打,該干什么還得干什么,旺財又要吃、又要喝、又要拉、又要尿……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到了夜里,當(dāng)然也是我來照顧旺財。我最怕的就是他夜里尿床,他尿了床,婆婆打的不是他,而是我!我連覺都睡不踏實,過一會兒,我就要起來把他的尿。要是他夜里哭了,婆婆又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打罵我一頓,還罰我不許睡覺。

旺財在我的照料下長大了,長大了的旺財又變成一個惡作劇制造器。他所有的頑劣——用婆婆的話說那叫聰明——都是用來對付我的。比如,我給他洗腳的時候,他會突然號叫一聲,說我燙著他了;婆婆不由分說,照我臉上就是一巴掌;他又哈哈大笑,說是逗我玩呢!再比如,他會偷偷往我的被子里塞蒺藜,我一進被窩就會被蒺藜扎得尖叫,婆婆又不許點燈,我只好憑手感把被子里的蒺藜摸出來,身上、手上被蒺藜扎出一道又一道血口子。盡管他才七歲,鬼點子卻層出不窮,我都懷疑,他是專門為了欺負我才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天,他說他想到山上抓兔子,婆婆便讓我背他上山。天哪,他以為兔子是花、是草,就那么悄無聲息地等在那里,讓他去摘、去采嗎?我一路上想著,該怎樣把旺財?shù)淖⒁饬耐米愚D(zhuǎn)移到別的事情上。畢竟他只是個七歲的孩子,他要是想到別的有趣的事,就會把抓兔子的事忘得無影無蹤。

旺財趴在我背上咯咯地笑起來,這笑聲是一種信號,我知道,他又想到新的惡作劇了。果然,他的兩只手像鉗子似的緊緊勒住我的脖子,把我勒得都快喘不上氣來了。我氣喘吁吁地走著,盤算著該怎樣解救自己。抬頭間,我看見路邊零星開放的迎春花,這弱小的黃色小精靈,在寒風(fēng)中搖曳著,像極了此時的我,我的淚水不可遏制地涌出來。旺財又揪住我的辮子,嘴里“駕駕”地吆喝著,他把我當(dāng)成一匹馬了嗎?我讓他放手,他卻揪得越發(fā)緊了,兩條腿還在我背上亂踢。我體力不支,摔倒在地上,把旺財摔了個嘴啃地,他哇哇大哭起來。

我把旺財扶起來,使勁哄他:“旺財,不哭!你看,迎春花多好看,我去采一些給你好不好?”

旺財臉上掛著許多淚泡泡,兩只腳在地上搓著,說:“我才不要迎春花!我要蘑菇!你去采蘑菇給我吃!”

這個季節(jié)山上哪里有蘑菇可采?旺財給我出了一個和抓兔子差不多的難題,我不敢回絕他,怕他又要回家告我的狀,害得我又得挨打。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

“旺財,你吃過迎春花嗎?”我問。

旺財哈哈大笑:“你這個大傻瓜!你見過誰吃迎春花嗎?”

“當(dāng)然!”我說,“我在自己家的時候,姐姐就經(jīng)常給我采迎春花吃。你不知道,迎春花可甜了,比糖還要甜!我敢保證,世界上沒有比迎春花更好吃的東西!”

其實,迎春花到底什么味道,我也不知道,我剛才那番話都是瞎編的。旺財還真信了,他拉住我的手,有些討好地仰臉看著我,說:“姐姐,我要吃迎春花,你去給我采迎春花,好不好?”

這正中我下懷,我說:“那好吧!不過,你以后不許在你姆媽面前告我的狀!”

旺財滿口答應(yīng),我便拉著他的手,漫山遍野去找迎春花開得旺的地方。路邊零星開著的小花過于羸弱,我舍不得采摘。終于,我們到了一處向陽的山坡,山坡高處有許多迎春花,一簇簇一叢叢的,就像是一個個迎著陽光舞蹈的小精靈。我高興極了,讓旺財在一邊等著,我往山坡高處爬。近了,我才發(fā)現(xiàn)這些迎春花竟開在懸崖邊上,我的腿有些發(fā)顫。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兩步,就聽到旺財喊:“迎春花采到?jīng)]有?我餓了!你要再不回來,我可要給我姆媽告狀了!”我沒理他,繼續(xù)往懸崖邊挪著,終于我的手抓到最大的那簇迎春花。恰在這時,我聽到旺財尖叫一聲,接著又喊:“救命啊,救命——”我趕緊回頭往喊聲處看,不小心腳滑了一下——也可能是踩到了一塊松動的石頭上。那簇迎春花被我拽下來,接著我開始往下墜,我好像在飛——向著與天空相反的方向飛。天空離我越來越遠,最后,我一頭飛進了黑暗中。黑暗的盡頭,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天堂吧?天堂里有媽媽,她的目光溫柔地撫摸著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讓我感到暖融融的。要是早知道天堂有這么美好,我又何必在旺財家受那么多年的氣呢?

“媽媽——”我叫了一聲,淚珠順著我的眼角滴落到枕頭上,一顆又一顆。

“孩子,孩子——”媽媽把臉貼在我的臉上,她的淚水滴落到我臉上,癢癢的、暖暖的,是那種可以將冰雪都融化了的暖。我十二歲了,但享受媽媽給我的溫暖,還是第一次。

“媽媽,我終于見到你了,真好!”我哽咽著說。

“好孩子,好孩子!”媽媽摟著我,喃喃地說著。她的聲音溫柔無比,就像是冬日午后的暖陽,我又在這暖陽里沉沉地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我再次睜開眼睛,媽媽不見了,我的床邊坐著一個姐姐。當(dāng)然,不是我的親姐姐——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扎著長辮子的姐姐。姐姐穿著灰色粗布衣褲,領(lǐng)子上的兩塊長方形的紅布,把她的臉襯得格外好看。她還戴著一頂灰色粗布帽子,帽子上有一顆紅五星,在窗口透進的陽光的照耀下光輝熠熠。

姐姐對著我笑:“你醒了?”

姐姐笑的時候,臉上有兩個好看的小酒窩。我懵懂地看著她,問:“媽媽呢?媽媽去哪兒了?”

姐姐又笑了:“我還得問你呢!你媽媽是誰?你是哪里人?你是怎么從山崖上跌下來的?”

姐姐的話,就像是把我推到迷霧中,我茫然地看著她,問:“這里不是天堂嗎?我明明在這里看到媽媽了,我媽媽就住在天堂。”

我的話剛說完,門就被人推開,媽媽來了——她也穿著和姐姐一樣的灰布衣服,領(lǐng)子上有兩塊紅布,帽子上有一顆紅五星。她的目光還是像那天一樣,恬靜、溫柔、慈愛。她微笑著,她的笑那么柔、那么暖,像春天的風(fēng),風(fēng)拂過之處是大片大片的迎春花。

“你醒了,孩子?”媽媽坐在我床邊,把手放在我額頭上。“退燒了!”她驚喜地對身邊的姐姐說。

“這里是天堂嗎?你是我的媽媽,對嗎?”我問。

“我可以做你的媽媽,只要你愿意。”她微笑著,“不過這里不是天堂,這里是紅軍的營地。”

“紅軍的營地?”我懵懵懂懂地看著她,恍惚間,我想起婆婆和別人聊天時說過的話——“山那邊正在鬧紅……”

鬧紅的人,莫非就是紅軍?要不然,她們的領(lǐng)子和帽子上怎么會有紅色的標(biāo)志呢?這么說,我還沒死,我只是跌到了山的另一邊……那旺財呢?我想起他喊“救命”的聲音,他一定是遇到了危險。這可怎么是好?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婆婆非得把我打死不可!不行,我得去找旺財!我掀開被子才發(fā)現(xiàn),我的腿上纏滿了繃帶,一動也不能動。

我急得都要哭了。“我要去找旺財!”我說,“找不到他,婆婆會打死我的!”

“旺財是誰?你住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那個被我誤以為是媽媽的女紅軍微笑著問我。

“我……沒有名字,”我說,“我住在易家灣,我是婆婆拿兩壺酒錢換來的童養(yǎng)媳,我的小丈夫叫旺財,婆婆叫我旺財家的。”

女紅軍的眼里盈滿了淚水,“不怕!”她對我說,“有紅軍為你撐腰,就沒人再欺負你了!”說著,她指了指身邊的姐姐說,“娟子也和你一樣,以前是童養(yǎng)媳,你看現(xiàn)在,都是紅軍的衛(wèi)生員了。”

我看著娟子姐姐,問:“我也……可以嗎?”

女紅軍說:“當(dāng)然可以!不過,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要想,先把傷養(yǎng)好!你養(yǎng)傷的這段時間,就讓娟子照料你!”

就這樣,我和娟子姐姐熟悉起來。原來,娟子姐姐的家就在離易家灣不遠的地方,和我一樣,她的爹爹也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把她賣給別人做了童養(yǎng)媳。有一次,她婆婆說她偷了自己的戒指,拿著大煙桿打她的頭,她氣不過就跑出來,遇上了紅軍的隊伍。“你看,我再也不受人欺負了,多好!”娟子姐姐說,“在紅軍隊伍里,人人平等。當(dāng)了紅軍,我才覺得生活有了奔頭兒!”

在娟子姐姐的悉心照料下,我的腿一天天好起來,都能下地行走了。那天,娟子姐姐告訴我,方阿姨——就是被我當(dāng)成媽媽的那個女紅軍,她是紅軍宣傳隊的隊長——是在演出歸來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昏迷在山坳的我,并把我?guī)У竭@里的。方阿姨派人去易家灣打聽過,旺財根本就沒遇到過任何危險,導(dǎo)致我跌落山崖的那聲“救命”,極有可能是他搞的惡作劇。不過,那天他是嚇壞了,還迷了路,被婆婆找到后,他發(fā)了幾天燒,現(xiàn)在全好了。婆婆又給他買了個童養(yǎng)媳。最讓婆婆心疼的是,她花了兩壺酒錢才換來的童養(yǎng)媳,白白地養(yǎng)了八九年,就這樣沒了。

“哦,她以為你死了呢!”娟子姐姐說。

我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婆婆的所作所為,又一次把我推到了深淵里。原來,在她眼中,我就是兩壺酒錢和八九年的飯錢!怪不得這么多年,她從來就沒有給過我一點兒好聲好氣呢!那個冰窟似的旺財家,我是再也不想回了。

“我也可以留在紅軍的隊伍里當(dāng)衛(wèi)生員嗎?”我問娟子姐姐。

“當(dāng)然!”娟子姐姐說,“我可以教你!不過,你長得這么好看,我覺得你應(yīng)該去做宣傳隊隊員。”

“我……好看嗎?”我詫異地看著娟子姐姐,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聽人說過我長得好看。

“你不知道嗎?”娟子姐姐驚得下巴差點兒掉到地上。

娟子姐姐把我?guī)У揭粭l小溪邊,指著溪水中我的倒影說:“你自己看看,你是不是很好看!”

我低頭往水面上看了一眼,在水面上的迎春花的倒影之間,是一張姣好的面容——應(yīng)該就是我吧——眼睛大大的,眼睫毛長長的;鼻梁挺拔,就像拔地而起的山脊;嘴角上翹,看起來很是俏皮。

“這是我嗎?”我問。

“不是你還能是誰?”娟子姐姐笑了。轉(zhuǎn)眼,她又哭了,她緊緊摟著我說:“我也是到了紅軍隊伍里,才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以前給人當(dāng)童養(yǎng)媳的時候,我也天天挨罵,以為自己一無是處呢!”

我感謝娟子姐姐,她讓我重新認識了我自己。方阿姨——大家都稱她為方隊長,但我更愿意稱她為方阿姨——再來看我的時候,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她。方阿姨笑著打量了我半天,問:“你會唱歌嗎?”

“我……”我搖搖頭,突然又想起我?guī)數(shù)缴缴贤鏁r,遠處飄來的《采茶歌》,只是那歌詞我記不太全了。我膽怯地看著方阿姨,試探著說:“我聽過別人唱《采茶歌》,我可以試試嗎?”

方阿姨點了點頭,我便輕輕地唱起來:“三月鷓鴣滿山游,四月江水到處流。采茶姑娘茶山走,茶歌飛上白云頭……”我還沒唱完,方阿姨就對我擺了擺手,說:“很好!你的嗓子不錯,音色也好!你可以參加紅軍宣傳隊了!不過,你得有個名字,你還記得你在自己家的時候叫什么名字嗎?”

“我……”我搖搖頭,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娟子姐姐對方阿姨說:“她怕是早就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方隊長,你有文化,你給她取個名字唄!”

我眼淚汪汪地看著方阿姨,心中充滿了渴望。

方阿姨思忖了一下,笑著對我說:“我們叫你小迎春花如何?當(dāng)然這是小名,你的大名叫‘迎春’,那可是春的天使呢!”

我點點頭。我不知道什么是天使,我只知道要不是滿山遍野的迎春花,我遇不到方阿姨,也遇不到紅軍。

“你姓什么呢?”方阿姨又問。

“我……我……”方阿姨又給我出了個難題,這么多年從來沒人告訴過我,我姓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姓。

我搖頭,淚水甩了滿臉。

“可憐的孩子!”方阿姨緊緊地將我摟在懷里。

娟子姐姐哽咽著說:“方隊長,她一睜開眼睛就把你當(dāng)成了媽媽,就讓她跟著你姓方吧?”

我趕緊說:“我姓方,我姓方!”

方阿姨點點頭,她把我摟得更緊了。就這樣,我終于擁有了自己的姓名:方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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