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沒有能見上女兒一面，老韓心里始終忐忑不安。

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戰地醫院里發生了更嚴重的事情。

張護士和負責打掃廁所的牛一手被鬼子抓走了！

老韓走的當天深夜，醫院附近響了一陣子槍聲。

牛廣濟是從南京來投奔親戚的，他的家人都死在了三年前的那一場大屠殺里。

他的左手生生被鬼子用軍刀從手腕處砍斷，那個看著年紀只有二十出頭的鬼子大笑著，將他斷掉的手用力踢向路中間......

他是被凍醒的，聽到似有雜沓的腳步聲往尸體堆走來，他拼命往臭水溝處怕，剛剛滾落進百十米外的臭水溝里，就聞到了濃重的汽油味道，接著沖天的大火映紅了被凍僵的天空......

牛廣濟被拉糞水的老人送進一個私人診所里包扎了傷口，認出他居然是祖輩賣檀香的牛記香燭店的老板，診所大夫不禁淚眼婆娑。

他勸他說：咱得活著啊，你家里只剩你一個人了，你不活著，誰替你家里人報仇呢！

他的親戚原本在制藥廠里當車間主任，可憐他的遭遇，介紹他在醫院里做雜工。

日本人來后，他親戚另尋了工作，他身有殘疾，不想繼續拖累親戚，就自愿留在戰地醫院打掃廁所。

其實他不但識字，因為香燭店旁邊有一家日本人開的壽司店，他也懂一點日文。

這三年，他基本不與人交流，卻在默默地學習日語。

其實那時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學日語，也許是為了打發這難捱的行尸走肉般的日子；也許是心底深埋著復仇的烈焰？

漸漸地，便沒人再記得他的名字，因為他只有一只右手，大家都叫他牛一手。

他沒有家，就住在舊停尸房東邊的一間破屋里。

白天他干著最臟最臭的活兒，晚上獨自呆在破屋里，展開日本兵扔在廁所和垃圾堆里日文報紙，如饑似渴地學著日文。

當醫院讓報名去戰地醫院時，小張護士一聽所謂的戰地醫院并不在戰區，就在安平附近，而且薪水比原來的醫院高出三分之一，她立刻就報名了。

父親中風后，為了給父親治病買藥，張護士家里的餐桌上已經兩年多沒見過肉了。

是的，她就是曾經照顧過韓貴的張護士。

她每兩周可以回家一次，平時就住在醫院的宿舍里。

戰地醫院接收的都是從戰場上轉運下來的鬼子重傷號。

這家醫院的大夫有三個是日本人，三個是中國人；藥房里的兩名司藥是日本人，十幾名護士都是中國人。

醫院前面的平房里住著十一二個鬼子，他們每天端著槍在醫院里四處游走，護士們私下里叫他們“蟑螂”，叫藥房里的兩名日本女人“臭蟲”，叫那三個日本醫生“屠夫”。

能共處一室的機會只有食堂，日本人把食堂劃出兩個區域：日本人和中國人各自在一個區域。

那兩只臭蟲顯然很想融入女護士之中，有時會端著飯來這邊吃，中國姑娘們寧可讓她們兩個坐一張桌子，十幾人擠坐在兩張小桌子上，也不肯與她們共進午餐。

感覺出了敵意，后來她們就不再過來了。

那晚是張護士夜班，醫院外面的那一陣槍聲讓她心驚肉跳：該死的鬼子，又在作孽了嗎！

張護士負責的一個日本傷兵因為被鋸掉了右腿，整天以絕食只求速死。

那間病房里一共有四個傷兵，因為那個叫新右的日本醫生交代她每晚必須讓鋸腿的傷兵吃完飯后再回宿舍。

所以她不得不和顏悅色地勸鋸腿傷兵吃飯。

作為護士，她對這些傷兵沒有絲毫的同情心。

因為她親眼見過日本人沖進病房，將一個中國人用刺刀捅死在病床上，就因為那個病人受的是槍傷。

這件事情讓她從心里對日本人有著深深的仇恨。

鋸腿的士兵比弟弟還小一歲，但是他不值得同情，不管因為什么理由，他是端著刺刀自己走進的中國土地，當他們屠殺手無寸鐵的中國老百姓時，他們心里有絲毫的同情和憐憫？

“請你吃飯吧，我很累，我需要回去休息！”張護士一遍遍地嘮叨這些話，最后，鋸腿士兵吃掉了碗里的飯。

日本人的廁所部分男女，在兵營和院部之間的東圍墻邊。

中國人包括醫生和護士、雜工們的廁所分男女，在舊停尸房西邊圍墻下。

回集體宿舍前，張護士需要先去一趟廁所。

醫院樓里也有廁所，但是自從出現一個女護士值夜班時在樓里的廁所被日本傷兵凌辱后，她晚上再也不敢在樓里上廁所。

女廁所門口有一叢茂盛的柏樹，白天上完廁所她會摘些柏樹果實拿回去曬干。

柏樹果可是一味好藥材，它不但祛風散寒、安神、還有治療吐血、便血、外傷所致出血等癥。

每年張護士都會給父親備下一些。

廁所門口有一盞昏黃的路燈，雖然不亮，但是身在明處的她卻聽見柏樹叢里有響動，心里害怕，轉身欲跑，卻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是張妮嗎？”

她止住腳步，這稱呼、這聲音怎么那么熟悉。

“你是誰？在這干啥！”她鼓起勇氣，用卻摸向口袋里那把廢棄的手術刀。

“我是你韓叔，被鬼子抓，翻墻就來這兒了。”韓貴略略往前探了下身子。

上一次韓貴被十步郎扎傷住院后，鬼子想利用他抓住十步郎。

開始張護士以為他是軟骨頭，挺瞧不起他的。

后來知道，十步郎之所以扎傷他，是為了救他的命。

如果他毫發無傷，鬼子也絕不會讓他活著。

韓貴出院后，出于感激，只要路過醫院都會給張護士帶點生瓜李棗的。

張護士也會給他一些治療頭疼腦熱的常用藥，慢慢地，就開始張妮，韓叔的互相稱呼了。

最后一次見面，張護士告訴韓貴自己要換醫院了，因為新的醫院薪水高一些，讓韓貴以后不要再來這家醫院找自己了。

韓貴就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訴了張護士，說以后家里有啥事去找我，我別的忙幫不上，出個力氣沒問題。

他并不知道張護士在這個戰地醫院上班，陰差陽錯，他是為了逃命才跳進醫院圍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