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軍!快......”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但只說出三個字,人就一頭栽在地上,脖子上的血順著路面上的一道縫兒向草地流去。
丁舌頭飛快轉動著小眼睛,內心激烈地斗爭著:要不要拔槍?
“別動,不動就不會死!”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傳來。
瓜農身后出現了一匹馬,馬上是個一身黑的漢子。
他頭上包著黑頭巾,臉上蒙著黑面巾,黑衣黑褲,唯一露出的黑眼睛猶如深不見底的深淵。
他座下那匹黑馬也蒙著黑巾,馬嘴以上只露出耳朵和眼睛,馬的額頭正中的黑巾上鑲著巴掌大一塊銅鏡,一閃一閃地反射著夕陽,甚是異樣。
“十步郎!”丁舌頭的手沒有伸向腰間,而是乖乖地舉過頭頂。
借著雙手的遮掩,他四下偷瞧,夕陽沐浴下的雜樹林里閃動著數十點反光。
“爺!要槍要人您隨便......”見十步郎毒蛇一樣的目光看向自己,丁舌頭立刻說。
他的話都沒來及說完,就聽見周邊傳來幾聲哀嚎,偷眼看去除了自己,土路上還能站著的,就只有那個被綁在樁子上的田女了。
腿一軟,丁舌頭跪倒在地上。
十步郎下馬,慢慢向土路走來。
他每邁出一步,丁舌頭的脖子就往胸腔縮回一寸。
十步郎走到一具尸體旁,一腳將長槍踢在一邊,從他脖子上拔下飛刀,在尸體的軍裝上擦擦血,插進了腰帶。
丁舌頭這才發現,他巴掌寬的皮腰帶上,還插著六七把飛刀。
不知何時,車把式已經把田女的繩子都解開了。
田女無聲無息地躺在馬車上。
而車把式則癱坐在地上,盯著停在自己眼前的兩只大皮靴,心想:這么熱的天,他怎么還穿著靴子啊!
“我,我沒干過壞事兒......”車把式的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嘿嘿嘿”幾聲沙啞、難聽的笑。
十步郎摘下自己的面巾,露出一張滿是疤痕的臉。
車把式嚇得立刻閉上眼睛,雙手無助的在臉前舞動:“我啥也沒看見,別殺我,別殺我!”
“晚了!你已經看見了,你要是不知道我長啥樣兒,你就徹底沒價值了!”寒光一閃,車把式胸前插了一把飛刀,刀柄上那顆小小的紅絨球還在微微震動......
丁舌頭于是明白,自己活不到十步郎轉身的那一刻了!
于是,他猛地拔出腰間的手槍,對著十步郎的后背抬槍就射!
他的食指都沒來及勾住扳機,就覺得后心一涼,手槍掉在了地上。
他絕望地回身看,那個瓜農不屑地看他一眼,過來撿起他掉在地上的槍。
一個賣瓜的,怎么也會飛刀啊?
臨死前,丁舌頭痛苦地問自己。
雜樹林里走出三個蒙黑面巾的小伙子,每人手里拿著十幾個銅鏡,邊走,便往斜跨在腰間的布袋里放銅鏡。
三人迅速撿起地上的九把長槍,見十步郎點頭后,消失在雜樹林里。
十步郎則重新戴好面巾,將田女交給已經騎在馬上的瓜農,自己也翻身上馬,迅疾消失在樹林深處......
睜開眼,眼前雪白一片。
一男兩女,三個戴著口罩,穿著白大褂的人彎腰看著自己。
車把式心里一驚,猛然記起了飛向自己的那把閃著寒光的刀。
不由埋怨老伴兒:“咋把我送醫院里來了,這該多貴呀,我趕一年的車也交不上住院錢啊!”
“你醒了,很好!”男醫生的口音很怪,不像本地人。
車把式沒看見老伴兒,著急地說:“我要出院,我沒錢,家里沒錢!”
說話聲兒一大,胸口的傷又疼得他喘氣都不敢使勁兒。
“不要擔心,錢,我們給你出了,你不用交一文錢!”醫生安慰他。
醫生對一個護士低聲說了幾句話。
不多會兒,小護士端來一碗牛奶:“你今天只能吃流食。”
護士要用勺子喂他,他不敢喝,膽怯地看著醫生。
醫生轉身走了。
“他是大夫?咋說話那么怪呢?”車把式聽出小護士是本地口音,壓低聲音問。
“這是日本人的醫院,他是日本人。”護士看看身后無人,小聲說。
“該死的日本人!”車把式心里罵了一句。
經不住奶香的誘惑和饑餓的折磨,他就著護士手里的勺子喝了兩口,感覺讓一個女孩子用小勺子喂不過癮,就讓她把自己扶起來靠在床頭,自己端著碗一口氣把半碗奶都喝了。
護士抿著嘴兒笑著走了。
晚飯是一碗燉雞蛋和白粥,活了五十歲,他平生吃得最好的飯,就是今天了。
晚飯后,在護士的攙扶下,他已經可以一步一挪地上廁所了。
從廁所躺回床上,他看到屋里又多了幾個人。
其中有三個穿日本軍裝的人,他的臉瞬間變得煞白。
“你叫韓貴?”一個戴著日本軍帽的瘦子問,他應該是人們說的“漢奸翻譯官吧?”
韓貴嗯了一聲,畏懼地看著日本人。
“你別怕,太君想問你幾個問題。”翻譯官說。
韓貴又嗯了一聲,把身體往蓋在身上的白單子里縮了縮。
一個臉色發紅矮胖的日本人嘰里呱啦說了幾句,翻譯官點頭哈腰地聽著,問韓貴:“你知道是誰要殺你嗎?”
他當然知道,他不僅聽到丁舌頭大叫:“十步郎!”還親眼看見了那張猙獰可怖的臉。
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似乎眼睛一閉上,就能忘記那張臉。
“韓貴,你快說,太君花錢給你治傷就是因為現場只有你活著!你要是不說,那你就是通匪!”翻譯官的人臉變成了鬼臉。
“你要是不知道我長啥樣兒,你就徹底沒價值了!”這是十步郎最后和他說的話。
當時他不知道“價值”是什么意思,現在明白了,價值就是自己可以躺在一輩子都不敢想的病床上,喝牛奶,吃燉雞蛋。
于是,他也明白,如果十步郎不給自己一刀,自己最后也會被鬼子折磨死。
他也突然明白為什么沒人知道十步郎的長相,因為見過他的人都被他殺了。
那么那個可憐的女共黨呢?他難道連她也殺了嗎?那么為什么單單留下自己?
現在,只有自己見過十步郎,自己該怎么描述他的長相呢?要是日本人憑著自己說的話抓到十步郎,那豈不是自己的罪過?
韓貴低低嗯了一聲:“是,十步郎,我聽丁舌頭這樣叫他。”
幾個人迅速交換了眼神,翻譯官接著問:“他長什么樣子?多高,胖嗎?”
“很高,比,比我還高一個拳頭。”韓貴在自己村子里算是高個子了,但是他覺得十步郎的個頭兒比自己高。
幾個人都在用目光測量躺在床上的他的身高,同時“嘶”了一聲。
韓貴將近一米八,那個十步郎不得一米八多嗎?
“他白,還是黑?眼睛大還是小?”翻譯官問著,還不時瞥一眼門口。
韓貴這才看見門口還坐著兩個穿軍裝的日本士兵,都是左手拿本兒,右手拿鉛筆,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
他以為他們在做記錄,心里又是一陣緊張。
“他,嗯,他長得像是廟里的兇神惡煞,眼睛像是狼,臉上都是傷疤,傷疤鼓起來,一道一道......”不識字的韓貴嘴里也沒什么詞匯,只是說到那張臉,他不自覺打了個寒噤。
隨著他的回憶,兩個士兵筆走如飛,原來,他們是在給十步郎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