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準頭裹頭巾，跟在安特的身后穿過長街。

他也是突然意識到，不能以和尚的身份在外頭招搖過市了。

之前原主化妝成僧侶西行，是為了便于探聽情報。如今既然身份已經暴露，被殺手追殺，那么和尚這個身份就很可能會成為追殺者篩選目標的重要判別標準。

所以他找安特要了一條頭巾，并請求對方無論如何都不要說出他唐國僧人的身份，在外以“陳準”稱呼他即可，并希望能以安特朋友的身份跟隨聚落的狩獵隊參加狩獵。

雖然能看出安特有些疑惑，但對方還是答應了下來，并主動提出要帶他去準備一身適合狩獵的行頭。

沿著缺少人氣的街道一路走一路瞧，陳準覺得眼下的綠洲聚落還是有些荒涼得過頭了。

游戲中，天山腳下的這片沙漠因為危險程度遠小于瀚海和沙磧，自然而然成為了玩家們刷取30-50級“沙漠之靈”套裝的圣地。

而作為沙漠北方唯一的綠洲，綠洲因無數玩家在此聚集進入沙漠深處而興盛，并籍此發展為成方圓百里內最大的補給點和集市。

即使是在天寶八載那場幾乎席卷了整個姑師國的魔修血祭之中，這里也在打寶玩家們的奮戰下堅守了下來。

雖然穿越前他沒有親自來過這里，但論壇里的實機視頻一搜一大把：街道兩旁色彩斑斕的織物隨風飄揚，像是沙漠中的彩虹，一排排的攤位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貨物：閃亮的銀器、精致的手工藝品、鮮艷的地毯以及各種日常用品……玩家和NPC們絡繹不絕，穿梭其中。

再看看眼前破敗的矮墻，空曠的街道，陳準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在這個維度，這座因玩家的打寶狂潮而興的綠洲，好像并沒有機會重現論壇記錄貼里的輝煌。

“我們到了！”安特回過頭來，指著前方的小院道。

陳準注意到院子門口懸掛的招牌：【大磧之佑】。

這個抽象的名字，昏迷前在論壇瀏覽攻略的時候他好像看到過，似乎是綠洲聚落里最好的防具商店。

陳準打開論壇確認了一下，的確如此，攻略特別指出：這個【大磧之佑】的店主是一位職業等級5級的中階【制甲師】。

走進小院，在靠墻投下的陰影里看見了幾個正在鞣制皮革的半大小子，他們估摸著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但在處理皮革這方面顯然已經是此道的老手了，他們每個人的手上都覆蓋著厚厚的老繭，在虎口處尤為突出。

其中一個少年抬起頭看了一眼他們，沖安特點點頭，復又專注到手頭的活計上去。

那么這群少年想必就是甲胄店里的學徒了？

“請問……你們這是在做什么工作？”陳準問。

小子們手頭不停，頭也不抬，之前那個抬頭看了他們一眼的少年沒好氣地回道：“在弄皮子啊，你沒長眼睛嗎？”

陳準用【觀測】看去，對方頭頂的小字顯示他叫左車，5級。

和周圍的其他少年一樣，他的頭發也是亂蓬蓬的，似是塵土或是別的什么污垢和汗水一起結成一縷縷長條，四散垂下，與其他少年不同的是，其他人的眼睛如波平瀾靜的死寂湖水，而他的眼神則隱隱透出一種桀驁的感覺。

待處理的皮子內面向上，被鋪在他面前的一個木墩上。

他正拿著一柄小刀，用力地刮著皮子內面殘存的血肉、筋膜、脂肪等組織。

少年的脊背拱起，面目扭曲猙獰，仿佛為這項工作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需要用這么大力嗎？這也太夸張了吧！”

陳準有些擔心他把皮子刮破了，出言提醒了兩句。

少年刮下一縷血肉往旁邊的木盆里一甩，接著把手中的小刀朝著陳準遞來。

“要不你來？”

“我來就我來！”陳準看了一眼蹲在一旁的臺階上看好戲的安特，從少年手中接過小刀，準備嘗試一下這個穿越前在游戲中他沒有怎么精研過的副職。

直到刀鋒接觸到皮革，反饋回驚人阻力的時候，陳準才明白為什么一個簡簡單單的刮取動作，少年們看起來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這是什么皮子？”陳準扭頭看向蹲在另一側的少年。

“沙蜥皮子啊，自己不會看嗎？你要是不行就把刀還我。”少年還是那副酷酷的態度。

是了，攻略里提到過：大雪山腳下的這片沙漠，除了穩定產出“沙漠之靈”套裝之外，同樣盛產以皮革為主的各種魔化動物材料。

“你能教教我這里該怎么處理嗎？”

少年看起來像是要失去了耐心，但還是勉為其難指點了一下陳準。

“‘左車’正向你傳授【制甲師】副職，是否花費1靈魂學習？”溫柔的系統提示女聲幾乎沒有延遲地響起。

“學習！”

陳準沒有猶豫，副職系統在游戲后期固然是個吞噬資源的無底洞，但是入手學習統統都只要1點靈魂，前期升級也比較容易，堪稱先甜后苦，漸入坑境的典范，被副職玩家們戲稱為“騙進來再殺的策劃陽謀”。

他本以為會在少年這里學到【皮革師】副職，沒想到是一步到位的上位副職【制甲師】，這樣看來少年的手藝學得不錯。

不過即使是【制甲師】，他也不準備在這個副職投入多少靈魂，尤其是在游戲前期靈魂亟待使用，還沒有溢出的階段，先花上1點靈魂就個職就夠了。

得益于策劃的精心設計，1級的【制甲師】，能提供的專精加成已經非常驚人。

大量的職業基礎知識和他未曾經歷過的虛幻記憶涌入腦海，陳準仿佛經歷了長達數年時間，成百上千次的練習，當他再度握住剝皮小刀的時，他發現自己立馬就能把握住接下來行刀的路線。

名叫左車的少年有些吃驚地看著陳準原本生疏的動作突然熟練起來。

“這一張處理好的皮子，在你們店里能賣多少錢？”陳準偏過頭詢問左車。

“賣錢？”左車冷笑了一聲：“這是要做成皮甲交給西流城的上官的呢，過兩個月稅官大人就要來收了，要交的都湊不夠，哪還有多的賣錢？”

陳準意識到是自己想當然了，他確實不知道這里面的情況，于是笑著繼續問道：“你們要繳納多少套甲胄？”

左車往地上呸了口唾沫：“去年收了聚落五百領甲，光我們店里就出了一百五十領……除了成品甲胄之外，各樣皮子更是收去好幾千張，他姥姥的！今年還不知道要漲多少。”

“今年就算不漲，也很難繳齊啊。”安特也在一旁無奈搖頭。

陳準聞言一驚：五百領甲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更何況這皮子的質量真的很不錯，做出來的皮甲想來不會低于優秀品質，比起相同品質的鐵甲，更勝在輕便保暖。

西域八月即能飛雪，到了真正的冬日更是“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陳準對此是再清楚不過——哪怕是在一年中較為溫暖的五月穿越天山，原主破碎的記憶中也還殘存著對大雪山寒夜的恐懼和后怕，陳準只要稍一回想，便能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寒冷。

穿越前他還在游戲資訊號那里刷到過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下令讓安西四鎮的戍卒大舉換裝，將鐵甲統統換成皮甲的新聞。

雖然安特已經跟他說過了聚落的稅款危機，但他完全沒有想到，聚落居然需要繳納這么多質量優異的成品甲胄。

五百套綠裝，和五百套白裝，那可不是一個概念，就算是對最沒金錢概念的玩家來說，其中的價值也差了數倍之多。

“姑師國收這么多高品質皮甲干什么？”

關于這個問題，陳準隨口詢問了幾句，卻是沒有得到答案。

看了看已過中天的日頭，陳準把小刀交回少年手里。

“準兄，咱們進店里看看？”安特站起身來。

“實在是不好意思，剛才讓你久等了！”陳準有些汗顏，剛才光想著副職的事了，稍不注意就忘了時間。

“準兄說哪里話？等一會又算得了什么？”安特毫無被怠慢的意思，當先推開被蟲蝕到吱呀作響的店門，將陽光投入幽閉的室內。

“師傅跟著狩獵隊出去了，我們都還做不好成套的甲，只能先處理一下皮子。”左車跟了上來，向他們介紹店內陳設的貨物：“這里擺的都是師傅好幾年前的作品了，最老的這一套，我還沒來店里的時候師傅就已經做出來了。”

陳準的目光投向那套落滿灰塵的甲胄。

【沙蝎輕甲】（精良）防具

裝備要求：角色等級18級

生命：300 |防御：20

“無人光顧的小店，架上生塵的甲胄，其貌不揚的外觀，沒有人會想到它是一位中等制甲師使用lv18的魔化沙蜥外殼制成的得意之作。”

正當陳準準備開口詢問價格時，懸掛在店鋪中段起到隔斷作用的青色簾子突然被一把掀開，一個眼角還沾著眼屎的胖乎乎腦袋探了出來。

“左車，你的活干完了？”

“額，師兄，我的已經弄完了，他們幾個的還沒……”

“那你還不快去！”胖乎乎腦袋噴出一簇唾沫星子，霸氣側漏。

左車一溜煙跑回了院子里，陳準都沒來得及拉住他。

“唔……安特大人，還有這位兄弟，不知有什么需要？如果要定制甲胄的話，咱們是不是先量個尺寸？您放心，安特大人的朋友就是我米貢的朋友，米貢絕對給您最低價！”胖乎乎腦袋先是縮回了簾子后，隨后又帶著如山般雄偉的身軀越過簾子現出身來。

“這一件怎么賣？”陳準指了指那件落滿灰塵的沙蝎輕甲。

胖大青年滿臉堆笑：“閣下真是慧眼如炬，這是家師的得意之作，只需要200枚小銀幣就能入手。”

陳準心中了然：對于一件20級的藍裝來說，這個價格并不算貴——“小銀幣”是游戲中西域波斯國的錢幣，官方給出的對【開元通寶】的兌換比例常年維持在1比50，但是游戲中的黑市幣價常常會有所波動，在行情好的時候，一貫錢能換三十多枚波斯小銀幣。

陳準想了想：“如果換成銅幣的話……”

“乘惠八千五百！”胖大青年接過話茬：“不管是龜茲五銖，昭武諸國的小銅幣，還是天竺國的寶錢……都只要八千五百。”

陳準眼前一黑，想起穿越前背包里那幾十億銅錢的余額，就恨不得給隨手輸入一枚銅錢作為【花宴】交易對價的自己來上一巴掌。

盡管這個價格相比起游戲中的商店定價已是低了三成，盡管用銅幣買還能更賺一些，但短時間內他依然買不起。

“額……嗯，在下能在店里的其他地方再看看嗎？”

“當然可以！您要看什么，我來給您介紹！”

陳準連忙擺手：“不用勞煩，在下自己轉轉就好。”

“唉！”安特連忙拉住陳準，“準兄要買什么，不妨直言，我來付錢就行，要不咱們就買這件？”

“這怎么好意思呢？”

陳準推辭了半天，最終還是挑了一件600銅幣的6級綠裝。

至于等級再高一些、品質更好一些的，他并沒有挑選：其一是現在用不上，其二是讓別人墊付太多錢不好。

“今日贈甲之恩，他日必有報償。”走出店門，陳準雙手合十，朝安特行禮。

“在下不過是尊敬大唐的高僧，哪里是想要什么報償呢？準兄如果真的要報答，那就幫聚落解決眼下的難題吧。”安特連連擺手，并提出要再去給陳準選一件兵器。

陳準覺得有一件趁手的長兵也確實重要，反正債多不愁，便也答應了下來。

正當他準備跟上安特的步伐拐入小巷時，一陣頗有節奏的馬蹄聲卻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陳準朝街角望去，只見一架雕琢有鳳凰等異獸的高大馬車沿著長街緩緩駛來，馬車前后有七八個仆人模樣的男女步行跟隨。

夏風將馬車的簾子吹起，從陳準所站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車中有一個看起來約莫二十來歲的女子也正朝他的這個方向望來。

她身穿一套有著繁復花紋的長裙，頭戴銀飾，漫不經心地望向窗外，但即便只是短暫的一瞥，似乎也能看到她眼底的溫柔，讓人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美好情感。

那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了陳準的目光，輕輕朝他頷首微笑。

“準兄，快來吧，兵器店一會就關門了，耽擱不得。”

“好！”陳準應了一聲，快步跟上。

進入巷子之前，陳準又回過頭看了一眼，馬車已經駛過長街，在車后跟隨的一個美貌侍女似乎也注意到了巷口的動靜，面帶疑惑地朝這邊打量，似乎是在尋找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