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鶯對紅娘的利用,和崔母對張生的利用本質一樣,令人心寒。崔母屢次反悔,不斷推翻對張生的承諾。鶯鶯也是屢次食言,不斷否認自己對張生的感情。或者她把愛情里欲擒故縱這招用得出神入化;或者我可以用內心充滿了不確定,所以對感情投入謹慎來解釋鶯鶯若即若離的態度。
但是不管從什么角度,都不能掩飾她的虛偽,都能得出一個結論——鶯鶯天生是個愛情高手。她有得天獨厚的條件,美得讓星辰黯淡、日月無光,讓男人俯首稱臣。與之相應的是她冰雪的清醒和狡黠,她有足夠的耐心,像是最冷靜最老練的獵手,等待獵物自己一步步走進她的領地,落網,任她宰割。
鶯鶯對愛情精打細算絕不同于那些隨隨便便以身相許的女孩。她非常清醒,絕不是那種輕易投入、貿然相信,然后撲通一聲掉到愛河里淹死的女人。反倒是男人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為她神魂顛倒死去活來。
張生又一次鎩羽而歸。他簡直痛不欲生了。因為相思而臥床不起。他躺在那里無數次回想第一眼見到鶯鶯的情景。他想恨她薄情,可是連恨都是那么孱弱,不足以抵抗席卷而來的對她的思念。
張生真的病了。他是個文弱書生,平時不運動,身子骨本來就弱,此時驟然爆發的沖動屢屢被強行壓制下來,屢遭戲弄,又擔驚受怕,心情忽喜忽悲,那孱弱的小身板哪經得起這樣上上下下反復折騰。
紅娘再見到他,是替鶯鶯送信來。我猜她賭氣不想送,張生卻又令她牽掛。她于是又來了。
他病骨支離的樣子真讓她心疼。她卻不能表現的太明顯,但那一句:“普天下害相思的,不似你這個傻角。”分明流露出她對這個男人的憐惜。她眼見得他為情所苦,幫不上又替不得,不知不覺間,她對他的感情也深了。
她何嘗不煎熬,只可惜她沒有余地表白自己的心意,只得勸慰他:“心不存學海文林,夢不離柳影花陰,則去那竊玉偷香上用心。
又不曾得甚,自從海棠開想到如今。因甚的便病得這般了?”
她豈不知他是為了鶯鶯?鶯鶯的性格是不可愛的,但她在男人眼中是可愛的、可憐的,連她耍小性兒玩弄他,也令他刻骨銘心,他可以完全不計較。他知道自己看見第一眼栽在她手里了。這震懾是由她無與倫比的青春和美貌帶來的。
年輕時的愛情百分之九十建立在對外貌的認可上,精神上的認同幾乎可以忽略不記。
張生確實還年輕。
這一晚,鶯鶯沒有爽約,沒有變卦。她終于來了,自帶枕席來和他同居——自帶鋪蓋這一行為是否也反映了鶯鶯潛意識里對張生生活現狀的不認可呢?作為一個精明理智的女人,她抗拒進入與自己身份不協調的境遇里去生活,那太冒險了!但她確實無法抵御那日益蓬勃的該死的愛——所以她才反復、掙扎、猶豫這么久。
赤誠戰勝了奸詐。她決心對自己放縱。
從逾墻時的厲顏呵責,到幾天后的抱衾暗從,太激烈叵測的變化,讓他無法揣測這個女人復雜的內心。他能做的就是跟隨她的決定,繼而享受這從天而降的艷遇。
雙文再次出現在我的記憶中。《鶯鶯傳》關于她和張生初夜的描寫如夢似幻,把雙文寫的好像朝來暮去的神女一般,《西廂記》里這一段文字描寫全由《鶯鶯傳》而來,遠不如它簡潔靈動:“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
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復知。”
不久紅娘扶著雙文來了。她今夜顯得格外嬌媚羞澀,柔順得好像力氣不夠支撐肢體似的,跟從前端莊的樣子完全不一樣。那晚是十八日,斜掛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潔,靜靜的月光照亮了半床。張生不禁飄飄然,簡直疑心是神仙下凡,覺得她不像是人間女子。過了一段時間,寺里的鐘響了,天要亮了。紅娘催促快走,崔小姐嬌滴滴地哭泣,聲音委婉。紅娘又扶著她走了。整個晚上她沒說一句話。張生在天蒙蒙亮時就起床了,自己懷疑地說:“難道這是做夢嗎?”等到天亮了,看到她的妝痕還留在臂上,香氣也還殘存在衣服上,床褥上的淚痕還微微發亮,這以后十幾天,關于她的消息一點也沒有。
雙文沉默著,安靜地躲在陰影里。在生前她就放棄了一切辯護,現在更不會為此事再發一言。
那薄薄的書在我手中。雙文秀眉微蹙,看那廂紅娘為鶯鶯和張生的事精彩地辯護。紅娘最終贏得勝利。她知道那結局與她無關,她的紅娘不曾做過此事。她的元稹也并不曾得中狀元。相反,他文戰不利,為求取功名屢次與她分別,最終舍棄了與她的感情。
通過男人認識了自己,經歷了情愛,經歷了生活。這就是她付出的所得。在感情中,雙文清醒而有預見性。她早知這男人對她是性大于情,情又薄于愛,他對她,是蝶戀花的露水情分,比不得張生真心要和鶯鶯長相廝守。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是多少愛情凄涼的宿命。在她的感性納頭便拜時,她的理性始終昂著高貴的頭。
愛情原本就是那種光彩炫目、引人追逐的東西。它美好,卻不珍貴。它甚至深具時效性,對號入座,過期作廢。
她認了!何妨放縱一次,只要承受得起。雙文不甘心在小心翼翼、躊躇不前中錯失了激情燃燒的機會,她不甘心還未盛開就萎謝,在無休無止的寂寞與悔恨中追悼未能得手的愛情。
剩下的時間,用來好好生活。
鶯鶯是個愛情高手,一個穩贏不輸、勢必要占盡上風的女人。
雙文不是。雙文對愛情的洞察沒有幫她贏得愛情,她的悲觀加速了感情的衰亡。那男人最終害怕,借口上京趕考來逃離她。
張生也上京趕考了,他發誓高中回來娶鶯鶯。鶯鶯滿心不舍,淚眼不干,嘆道:“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她一定要將離別變成一場表演,用眼淚為感情涂抹上濃墨重彩。
事實上,離開可以悄無聲息。不挑起離愁,也不勾動眷戀。我不知雙文是否瘦損了玉肌,清減了精神。但她一定不像鶯鶯那樣形諸于外。雙文的哀樂都是拒絕與人分享的。
她最終將自己放逐到一個與他無關的世界里,他關于她的流言、評論,在她的國境里,她選擇了屏蔽、不關心、不在意,靜默得像一潭深水,任他在岸邊怎么招搖撩撥,也不做回應。
嘩啦——嘩啦——那是大風過境的聲音,他好不好,也都已經是過去。
愛沒有聰不聰明,只有愿不愿意。
有一個險些被遺漏的人,在張生和鶯鶯兩人如愿以償享盡魚水之歡的時候……紅娘,她在做什么、想什么呢?
她在更深露重的夜里,守在房檐下,為他守住愛情的堡壘。她把她送進他懷里,讓他們成對成雙,自己卻在暗夜里獨自吞咽著苦水,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的胸膛。
露水沾濕了繡鞋,夜風吹皺了心腸。紅娘站在沒有月光的地方,她那陽光一樣明亮的笑容從唇間隱去了,孤獨溢出了她的眼睛,漸漸淹沒了她。
這個開朗、從不顯露悲傷的女孩,默默露出比永夜還要沉重的心痛。她如此地,惹人憐愛。
他們關上了門,卻關不住聲音。那熱烈的呻吟,壓抑不住的喘息,像海潮一樣猛烈,而她像被沖上岸的貝殼那樣孤單又泥足深陷。
春夜的風不該這么寒的,為什么像朔風徹夜刮著她的心,她像一只落單的鳥兒,冷得無處躲藏,苦得心甘情愿。
她成為人們心中永遠的愛情使者,微笑勇敢了這么多年,最終石化,卻仍要保持笑容任人瞻仰。
人們可還記得,她遭遇愛情時,還那么小。她可是改變崔母的決定,為他們爭取到幸福,卻無力改變自己愛情那種居于次席、無可救藥的凄涼。
她知道自己在這場愛情里最好的位置也只是個配角。
現在,我可以確認紅娘對張生的感情了,這是一條幾乎被人忽略的線索,它指向一個隱秘的、不容否認的存在:她對他也有愛意!
我愛你,所以要成全你。成全,是每一個甘愿犧牲的人的悲哀,愛,就是將那個人的喜怒哀樂統統當做自己的。太難做到,難到做到反而像假的。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