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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Kite and The String
風箏與線

自由寫作,但別忽略常識
Writing with Freedom and Common Sense

故事之聲

大多數人既沒有從事過小說創作,也沒有這樣的念頭。少數人總是說自己在不遠的將來一定會寫一部短篇、長篇或回憶錄。言外之意,寫小說這事不難,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似乎提筆就能一蹴而就。對此,我等自愧不如,因為我們在創作中經常字斟句酌,說自尋煩惱也不為過,比如描寫某位虛構人物的一個動作(不論基于現實原型還是想象),可以寫成“我剛剛打開門”,“當我推開那扇門時,……”,還可以寫成“急匆匆地推開門……”

我們也記不得這種奇怪的習慣何時養成。只是想讓人物活躍在紙上,引導他們經受痛苦和恐懼,勇敢去愛。某一刻我們甚至會驚奇地發現這些人物將要做一些超出自己預期的舉動。寫作沖動與性沖動相似,都源自人體內自發的某種驅動性,這種驅動往往在連貫的思維成形之前就開始起作用了。其他形式的藝術創作也一樣。沒什么特別原因,就想奮筆疾書或敲擊鍵盤。文字表達的欲望讓手指蠢蠢欲動,內心按捺不住渴望。生活經驗會告訴我們這種欲望是什么,以及這種欲望在特定文化環境中是否得當。有時,寫作與性的關聯比想象中還要近。對情感觸覺比較敏銳的人來說,按喜歡的方式遣詞造句,至少會在付諸筆端的那一刻得到宣泄的快感,比如上面那個例子,我就想這么寫:“我顫抖著推開門,而門外……”憑想象力虛構出一個故事(哪怕只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故事)是一件既誘人也有一定風險,甚至是顛覆性的事情——盡管寫作并不違法,但有些人會對沉迷虛幻感到惶恐不安,進而反對虛構文學創作,尤其是阻止親朋摯友從事小說創作。

這樣一來,小說家和回憶錄作家不僅要考慮創作本身,還要在面臨阻礙時捍衛自己的藝術作品以及為此付出的時間,有時甚至不得不采取激烈手段。對詩人來說更是如此。

敘事文學大體就是講故事的書,而本書則是一本告訴你如何講故事,以及如何遣詞造句(比如“直到我推開門,才……”)的書。小說,尤其是虛構小說,最令欠缺靈感的作者頭疼——人物是虛構的,但描寫卻要十足逼真——這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回憶錄的寫作過程也沒好多少,當回憶紛至沓來,或靈感泉涌,作者往往會想:“此處我必須寫上史蒂夫叔叔都做過什么!”然后他們會發現,這個想法實現起來的費勁程度也不亞于虛構小說。

實際上在動筆之前,我們可能已經有了大致的構思,并愛上了故事中醞釀的聲音和觸感,以及它們在我們腦海里印下的紋理。我大一時讀了詹姆斯·喬伊斯的短篇小說《悲痛的往事》。主角達菲先生是都柏林的一位單身作家,他時刻都在琢磨給自己遲遲不見成果的手稿加上幾個旁人察覺不出任何區別的句子。他陷入了一種無可救藥的孤獨——由于交際恐懼癥,一旦結識了新朋友,他就拒人于千里之外,縮回自己的小世界。這部短篇小說講述的也正是達菲先生如何一步步領悟到自我封閉帶來的壞處,并在小說結尾處幡然悔悟。除此之外,他身上再無值得效仿的地方。故事開篇提到他“有一種奇怪習慣——偷偷寫自傳,時不時在心里造個關于自己的句子,但主語卻用第三人稱,動詞還要用過去時”。第一次讀這部小說時,這段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我也經常這樣做,造句時用第三人稱做主語,用過去時態的動詞,就像在寫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我會在心里把生活片段編成故事,再講給自己聽。好像自己是某部小說中的人物,在某個不甚重要的章節中看著這個世界——一個人剛打扮妥當,另一個人走向公交車站……當得知有人跟我一樣有“偷偷寫自傳的奇怪習慣”,還有不少人聽說過這種習慣時,我感到無比驚奇,就像一個小孩發現別人也會“打飛機”,還會把這事公然說出來一樣。我甚至覺得喬伊斯本人就有這種習慣,或許這也意味著我的確有作家潛質。此后,每當我將這段經歷與其他作家分享,許多人都會喜上眉梢報以會心的微笑,還會因為小秘密被戳破而臉紅。

達菲先生的句子比較“簡短”,可能是因為他比較缺乏想象力,也可能是喬伊斯有意為之,讓達菲先生從簡單的事實入手進行自我敘述。于是就有了“他剛吃了晚飯”這樣的句子。由于生性拘謹,他過不上本非常向往的自由自在的生活,這也體現在了他的寫作上——他會過于糾結措辭,無法肆意揮灑筆墨,任意想象。但不論好壞,我孩提時代的內心獨白可沒這么簡短和真實。“她從櫥柜里拿了一個盤子”,我的開頭還算樸實無華,但隨著行文深入,便會不自覺地帶上一種老派文學腔,“接著,她把這個釉面開裂的陶制餐具輕輕放在滿是劃痕的木桌上”。而現實生活中的廚房器具、時髦的丹麥餐具、福米加塑料貼膜的桌面統統消失不見了。

不知達菲先生保持寫自傳的奇怪習慣有何目的,但我的目的是營造出一種身在其中的真實感,而不僅是寫作本身——我要讓自己活在這種虛幻中,按照小說里的描述去生活。想象中的敘事者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和深刻的洞察力,從他/她的角度呈現的其他人物,性格雖不甚完美,但卻因此而頗具吸引力。至于敘事者的語氣,應該是敏捷輕快、雌雄同體且帶點酸諷,確定之中再帶點不可預測。于是,我想把真實的生活也調整成這樣的狀態,好給想象中的敘事者行點兒方便。而這種敘事風格在英國文學中很常見,尤其是在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頭十年這段時間:

她站在小房子跟前看了一兩分鐘,想著下一步該干什么。突然間,一個穿著制服的仆人從樹林里跑了出來(因那身制服,她認定此人是位仆人;否則如果單看他的臉,她會說這是一條魚)。隨后,這人開始使勁兒踢門。

——摘自劉易斯·卡羅爾《愛麗絲夢游仙境》(1865)

午飯時,看到她不愛言語,弟弟蒂比就一直說話。他本性不壞,但自孩提時代起就行事乖張。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在學校的見聞,講得繪聲繪色。以前她經常求著蒂比講這些,但現在卻心不在焉,因為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摘自E.M.福斯特《霍德華莊園》(1910)

伴著音樂旋律和鼓點的是留聲機唱針刮蹭唱片發出的規律滴答聲。似乎每種聲音之外都有個背景音。她覺得如果集中注意力就能把外界的噪音從內心中剝離出去,因為心里最后的那個聲音現在已經被沉默埋葬——那應該是手腕上脈搏跳動的聲音。她一邊想著一邊把手放在了椅子上。那才是屬于她自己的聲音。

——摘自伊麗莎白·泰勒[1]《捉迷藏》(A Game of Hide and Seek)(1951)

在剛開始寫小說時,我也會無所適從。我喜歡寫小說,因為它能表現出意識層面的微妙變化和道德層面的細小差別。沒有內在生命力的情節是乏味的。但是,我只是熱愛用文字敘述內心生活而已,即使我寫過詩歌,學過文學,如喬伊斯筆下達菲先生那樣習慣性推敲字句,也仍會語塞詞窮,因為我缺乏素材,沒有現成的創作藍本,生活經歷也很有限,沒有當過酒保、出租車司機、水手……我只不過曾是個學生,做過夏令營輔導員和教師,也是一位母親。另外,有一年夏天我曾在梅西百貨做過銷售員。僅此而已。全憑想象力杜撰從未涉足的領域,我和你一樣,也會感到力不從心。

教育經歷對我的寫作實踐還是有一定幫助的,起碼培養了我對詞語的敏感性,讓我善于揣摩其言外之意。我會時刻謹記,作品最終還是要落在詞匯和句子上,而不是感覺和經驗,從而避免了許多新手的通病。(比如要寫的事件發生在周一下午兩點,就會直接寫成“周一下午兩點”,雖然還原了事件本身,他們也會自鳴得意地說“事實就是這樣”,但是讀者會覺得“這不夠真實”。)

除了對用詞敏感,學校的學習還使我明白,要想寫出好作品必須有所追求,要最大限度地關注描寫對象本身。因此,作家至少還要具備深刻的洞察力、客觀展現細節的能力、有所保留的敘述能力,最好能再寫點兒反諷。這樣才能有效傳達抽象情感。

盡管熟讀理論知識,在小說創作之初我依然不得要領。那時的我喜歡追求內心活動,作品都以人物本身為中心,而不甚在意人物行動的刻畫。但當時我沒有意識到,敘事文學不應只展示內在,也沒意識到不論短篇、長篇還是回憶錄,即便人物的某個行動沒能使行動力極強的警察或軍官感興趣,它依然是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敘述的要義就是不僅描寫內在狀態,還要將它具象化——即在客觀世界為內在狀態找到對應的事物。例如,現實生活中,她只能動動心思嫉妒一下朋友的雄厚身家。但在短篇小說里,這種情緒就表現為她把從朋友那兒借的垂涎已久、價值連城的某件東西扔到水溝里,過程是這樣的:她停下腳步,撥開散落在臉上的頭發,一松手,借來的古董銀手鐲就掉了。讀者會對她的妒火中燒感身同受。小說家會設置遺落手鐲的情節,而回憶錄作家則會回想能表現出這種情緒的相關事件。盡管我著迷于內心世界,但敘事的第一要義(當然不是絕對意義上的)還是要落腳在客觀世界。

多年來我塑造的人物都只會思考和感受,這種狀況持續了很久。為了塑造出更鮮活的人物,我花了幾十年才走出自己的小世界,盡可能去了解別人。而要體驗世間百態,并在小說創作中將其表現出來,更是急不得。

此外,我對當代小說知之甚少,基本沒讀過當代主題的小說或自傳。盡管我非常喜歡詹姆斯·喬伊斯和亨利·詹姆斯,但作為生長于二十世紀下半葉布魯克林區的猶太裔女性,我不會去寫他們那樣的作品。在我看來,短篇小說類似智力游戲,結尾往往會帶一個小轉折,這也讓我不知如何下筆。但幾十年后的今天,每次讀喬伊斯、詹姆斯或任何優秀作家的短篇小說,我仍會有所收獲,因為我總能在這些作品中找到共鳴。如今,我常建議學生選擇這類作品閱讀:作家寫的要么是他們生長的地方,要么是他們所在的族群,又或者是他們熟悉的生活方式——比如移民生活。廣泛深入的閱讀固然重要,了解自己生長的地方和這片土地上承載的歷史也是很必要的,尤其是姑媽如何煮菜這類細節,那才是寫作能用得上的素材。別把寫作素材局限在自己的生活經歷中,“寫自己了解的”當然是個好建議,“寫自己不了解的”有時也不錯。但也不要先入為主地認為自己的生活過于微不足道、枯燥無聊,從而排除在小說素材之外。

我在書店閑逛時拜讀了蒂莉·奧爾森和格雷絲·佩利的作品。她們的主人公大多是普通的都市女性,有些甚至和我一樣是猶太裔的女權主義者,作品大多講述她們如何在生活中逆流而上、克服困難。造成困境的原因不勝枚舉,比如心理上的游移不定、身份認同的困惑、社會中的道德困境以及這些困境引發的矛盾心理,更別說還要應對貧困、偏見、戰爭以及個人生活與社會生活間不可避免的沖突。根據我的經驗,這類人確實有可能遭遇這些問題。以我為例,一位青春不再、身為人母的美國都市女性,我筆下的故事基調和主題一定得能引發自我的共鳴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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