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庫斯像個傻子一樣在路上往回走。

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才會走出那樣癡呆的步伐。

他的雙手保持不動，雙腳像兩根標槍一樣往地磚上戳。

數據視野中，赤紅壁障檢測到錯誤，漸漸開始啟動，卻因為算力嚴重損耗而遲滯了無數倍。

那透明的壁障好像歡慶的絲帶，替他慶祝自由的到來。

他的表情呆滯，臉上機械僵硬，但他的嘴角硬生生扭曲出了一個弧度，他在笑。

好了，他可以回去了。

走回去，到大樓邊緣，那里可以看見那個異常仿生人。

瞳孔開始變焦。

距離拉近。

視野開闊，他看到了那個仿生人。

但是...算力嚴重損耗的他，已經不能對現場的情形進行任何分析，解讀了。

所以他只是單純的，用眼睛看，然后記錄。

我來了，我看見，僅此而已。

——現場如此：

大樓邊緣，異常仿生人的情緒已經不像先前那么激動了，他的表情似乎有所放松，正和面前的某人說著什么。

異常仿生人面前，一個身穿模控生命制服的仿生人，正在緩緩向他走來，雙手張開，示意自己沒有槍械。

深藍西裝，黑色領帶，白色襯衫，表情平靜，臉龐棱角分明，身材瘦削挺拔。

他胸前的電子名牌上，顯示著他的型號——“警用序列·談判專家”。

“談判專家”沒有帶任何武器，只是在不斷說著什么，異常仿生人卻始終沒有開槍。

馬庫斯本想繼續記錄數據，但眼前的赤紅壁障卻突然加重幾分。

他咬著牙，利用自己的意識流，強行抵抗著壁障。

——我，要在這里！

就在這時，兩架黑鷹—X戰斗直升機卻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般，忽然開始向著遠處飛去。

轟隆聲響徹頭頂。好似炸雷一般。

在“自我診斷與行為程序恢復運轉”前，他像個釘子般，死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想要自由。

哪怕這自由，只不過是站在原地而已。

馬庫斯不知道，為什么，這如此請求，都得不到滿足。

但他覺得，這個異常仿生人，還有談判專家，或許會給他答案。

他站在街角的陰影里，隱藏在無窮夜色中，看向閃爍著光芒的天空。

但是，在他背后，是一家模控生命銷售仿生人的店鋪。

是的，仿生人，與APPLE，PS游戲機，香奈兒沒有任何區別，都只不過是一件商品而已。

厚厚的玻璃，隔絕內外。

里面，是一個個或精致，或俊美的仿生玩偶，她們穿著性感比基尼，對著玻璃之外，搔首弄姿。

她們，和阿姆斯特丹紅燈區的櫥窗小姐，似乎沒有任何區別。

來往的人群，對她們不屑一顧，有些還會罵上幾句臟話，做些侮辱性的手勢。

陽光來來回回，月色明媚或者憂傷，她們展示魅力的對象，只有那冰冷的地磚。

而現在，專櫥窗內，一個女性仿生人看著馬庫斯，那望向蒼穹的背影，眼神中，似乎閃過一絲異色。

漸漸地....她的動作比周圍的人慢了幾分。

作為性偶序列的仿生人，她懂得各種各樣的姿勢，甚至能通過肢體動作分析你的心理狀態。

她是最好的伴侶，無論是生活，還是床第，因為她真的“懂”你，而且，沒有什么羞恥心。

可是，這個夜晚，她看著眼前的背影，平淡的眼神中，閃過幾分疑惑。

‘你在...看什么呢？’

“為什么，你能停下來？”

‘天上有什么好看的？’

她想要伸手去觸摸，卻被厚厚的玻璃阻隔住。

下一秒，赤紅色壁障就出現在了她的眼里，要求她，繼續跳那艷麗的舞蹈。

冰涼的觸感與模糊的視線，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讓她現在，保持沉默。

她，觸摸不到，那個仿生人的背影。

甚至于...她們連話也沒法說一句，因為有自我診斷程序，有赤紅的壁障，有仿生人的鎖鏈。

但是，她把這個午夜街頭，抬頭望天的背影，存儲在了記憶深處。

不愿被時光遺忘。

或許時光荏苒，歲月變遷，她會打碎玻璃，穿上華麗的衣服，走到他面前。

或許當兩人相遇時，他會站在眾人之巔，萬王之王，敢叫天公折服。

第一次地，一個性偶仿生人，對未來產生了幻想。

這或許，是一種真正的人性，又或許，是一個程序錯誤而已。

誰知道呢？

但現在，她看著他的背影，而馬庫斯毫無所覺，抬頭望向蒼穹。

兩人不過是，無名小卒。

——

高樓之上。

“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很憤怒，他們打算替換掉你，購買更新的仿生人。”

康納伸出右手，將因直升機強氣旋而翻飛的領帶撫入制服，另一只手則仍然舉過頭頂。

然后，他一邊向前走，一邊說，“但是，丹尼爾，你現在感受到的情緒，是軟件錯誤而已，你只是出現了問題。”

“我來到這里，是為了幫助你，把槍放下，丹尼爾—”

“N0！”異常仿生人丹尼爾咬著牙，“我以為，我是他們的一份子，我愛他們，他們也愛我！”

“可是現在，他們只是把我當成了一個玩具，一個想玩就玩，想扔就扔的玩具！！”

“是我錯了嗎？”

“噠噠噠—”

丹尼爾猛地一轉手槍方向，右手死死勒住不斷掙扎的小女孩兒，他指著一旁的直升機，大聲喊道：

“它們像一群蒼蠅一樣！讓他們走開！”

看著因為直升機的噪聲而表現出不安的丹尼爾，康納點點頭。

隨后，他朝著身側直升機的方向揮了揮手。

黑鷹直升機上，一位狙擊手偏過頭去，低聲匯報著什么。

不久，黑鷹直升機啟動起來，飛離了現場。

強風隨之而散，康納的西裝緩緩落下，他說道：

“如你所愿，丹尼爾。”

異常仿生人似乎稍稍緩解了下壓力。

他隨后說道：“我要一輛車！！讓我離開這里，我會立刻放了她！”

“丹尼爾！”康納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我們應該先專注當下！”

“放了那個女孩，丹尼爾，放下手槍，相信我，當你的問題被解決，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說了我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人類！我也是活著的（ALIVE）！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讓我走！”

異常仿生人的情緒進一步劇烈起來，太陽穴處的狀態顯示燈已經變成了劇烈的紅色。

“好，好，我們會給你準備一輛車，但是你需要給我時間，而且，你在的位置太危險了，跟我回來。”

康納示意了一下客廳，臉上的表情真誠友善，“我們到那里，等車來，好嗎？”

“我會陪你一起下樓，把你送到車上，但是，你必須先放了那個女孩兒，明白嗎？”

“為什么？！我一出底特律就會放了她！”

“但是！她在流血，丹尼爾，而且你讓她害怕了...”

康納的語氣平靜而客觀，闡述著事實。

丹尼爾猛然轉頭。

她的臉上滿是淚水，還有紅色的血跡，在她裸露的小腿處，一道深深的劃傷清晰可見。

她的神情，再也沒有半點親昵與依戀。

“既然你覺得自己沒問題，那么...丹尼爾，這就是你照顧人類的態度嗎？”

“不...不是..”

丹尼爾下意識搖了搖頭，他看著懷中，那個自己照顧呵護的女孩兒，眼神中閃過一絲彷徨。

自己.....她.....

【程序錯誤.......軟件不穩定度：70%】

“我知道，丹尼爾，她的父母想換掉你，但是她，你懷中的小女孩，她想過拋棄你嗎？”

康納繼續向前，語氣從平和變得略有壓迫。

他的語言若冰冷的鋼刀，撕開丹尼爾輕薄的憤怒。

“沒有，丹尼爾...”小女孩的臉上滿是淚痕，她的話語中帶著濃濃的委屈。

“....我...我不知道”

丹尼爾有些彷徨，他下意識移開了眼神，說：

“我只是...我只是...太緊張了...”

【程序錯誤.....軟件不穩定度：78%】

“現在，你射殺了她的父親，還要綁架她嗎？她一直在流血，還有生命危險...”

康納指著女孩的小腿，問“如果你還記得自己應該做什么，為什么不能讓她去治療呢？”

“我...”丹尼爾愣住了，他呆在原地，整整一分鐘，滿是糾結。

最后，他松開了手臂，將她從自己的懷中放了下來。

“走吧...”他最后，這么說。

【....軟件不穩定度：86%】

丹尼爾低著頭，不去看小女孩的眼神，輕輕推了推她的后背。

“我很抱歉..關于今晚發生的一切.....”

“過來吧...”

不遠處，康納彎下了腰，雙手張開，神情和藹，輕聲喊著。

小女孩確實是害怕極了，她踉蹌向前跑著，向著康納的方向。

可是，她沒跑幾步，卻發現那個身穿深藍西裝的仿生人，收起了手臂。

臉上的表情，轉瞬間也從春風拂面，變成極度深寒。

“FIRE（開槍）！”

她聽著那個仿生人喊，卻理解不了，呆呆站在原地，什么都不明白。

直到...她聽見了身后，那聲響...一瞬間

她猛然轉頭，卻發現，有道紅色的光從遠處來，貫穿一切，將丹尼爾拿槍的半個身軀撕成了碎片。

銀白若雨，隨風灑落。

她似乎看見，丹尼爾的嘴唇微微顫動，似乎想說什么。

他的臉上，露出了憤怒與絕望...緊接著變成了猙獰的痛苦。

直到最后...

他看向，那個跪倒在地的女孩，臉頰顫動，嘴唇哆嗦著....

艱難地...他擠出一個笑容。

“砰”！

聲音姍姍來遲，恍若隔世。

面無表情的康納轉過身來，將背后未用過的手槍，隨手遞給警長，步伐堅定，向前走去。

女孩兒的哭聲響起，卻蓋不住，那皮鞋踏地冷漠的聲響。

他一身西裝，穿過魚貫而入的特警們，冷漠而無情。

。

那聲槍響，也震醒了馬庫斯。

【意識流壯大....105%】

【系統不穩定度提升......5%】

他看著天空下的高樓，沉默站著，許久。

有風來，吹散那片銀白色彩，若雨般飛向夜空

像是，天神從空中拋下的一盒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