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光影切割著室內的寂靜，尚未有人跡。

“王希平，好久不見。”段祁的聲音極輕，像一片羽毛落在積塵的窗臺上，只在他自己的耳蝸里打了個旋兒。

話音落下片刻，那門口的光影便真的被一個身影填滿了。

王希平站在門框里，目光像探針般掃過沙發上的身影。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深秋湖面氤氳的霧氣，撲面而來。但這霧氣之下，那張臉的輪廓卻像是隔著磨砂玻璃望出去的舊景，熟悉中透著冰冷的陌生。他的心，無聲地沉了一下。

“坐。”段祁抬起手，五指舒展，一個“請”的手勢做得流暢而古雅，仿佛舊電影里走出的紳士。

王希平扯了扯嘴角，指尖無意識地捻了下衣角又放開，聲音帶著慣有的、卻明顯繃緊的隨意：“嘖，這都什么年月了？還搞這套？”眼前的人，名字還是那個名字，可曾經能赤誠相見的舊友感，此刻卻像蒙上了一層薄冰，讓他本能地豎起了無形的盾。

段祁唇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像是水面上掠過的一縷微風，轉瞬即逝。“時代奔流，我們……總還是我們。”他的聲音平穩，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王希平心里漾開層層疑慮。

“是嗎？”王希平歪著頭，視線如同手術刀般銳利地刮過段祁的眉眼，“你……不太一樣了。”那“不一樣”三個字，咬得清晰而緩慢，重若千鈞。

段祁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些許，卻未達眼底，那里像是藏著一片凍土。“我沒選擇冬眠。只是……把‘我’讀取了出來，備份，再裝載回來。”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敲了下自己的太陽穴，發出微不可聞的輕響，“皮囊復制難免失真，但內核……我還是段祁。”

看著他嘴角那抹弧度，王希平只覺得后頸的汗毛無聲地立起。那笑容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種精密儀器運轉般的冷靜。他說的“不一樣”，何止是皮囊？那曾經鮮活跳動的靈魂，此刻似乎被封裝在了一層冰冷的代碼和復制的神經元之后。

名字依舊，王希平還是王希平，段祁還是段祁。但在這空蕩的房間里，唯一未曾改變的，恐怕真的只剩下這兩個空洞的符號？

“請。”段祁遞過一只素白茶盞，清湯寡水，幾片蜷曲的茶葉，在水面漂浮翻轉。王希平接過，指尖傳來微溫，淺啜一口，茶水寡淡。他默默放下茶盞。

“嗯……”段祁的視線投向沙發前的虛空，手臂隨意地一揮，如同拂去無形的塵埃。

嗡——

空氣微不可察地扭曲了一下，一個渾圓的、散發著幽冷微光的球體驟然凝結，靜靜地懸浮在兩人之間。光芒映在段祁臉上，勾勒出他過分清晰的側影，冰冷得不似真人。

“上世紀的古董技術了，”王希平看著那懸浮的光球，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沒想到你用這個。”

段祁的目光落在光球上，那點殘留的笑意徹底消失了，聲音平直：“新玩意兒玩不轉，老伙計……用著順手。”

光球表面漣漪般蕩漾，深邃的藍色瞬間蔓延、覆蓋，化作一顆緩緩自轉的星球。

海王星。

冰冷的藍巨星在段祁面前優雅地沉浮、旋轉，幽冷的星輝將他完全籠罩。此刻的他，不像重逢故友的凡人，更像一位沉默的神祇，正隔著無垠的時空，審視著自己冰冷的造物。他緩緩闔上雙眼，沉浸在那片虛幻的深藍之中，仿佛整個靈魂都被那冰冷的星體吸了進去。房間里只剩下光球運轉時低微的、如同宇宙深處傳來的嘆息。

“咳！”王希平猛地、用力地咳嗽了一聲。

段祁從陶醉中醒來，笑笑。再一揮手，海王星停止旋轉，開始局部畫面放大。在放大過程中，王希平看到一個紅點在不斷閃爍，而且這種閃爍的頻率在不斷加快。

段祁的手又一揮，虛擬球體消失，一艘船出現了。

這船，或者說不是船，它更應該被稱為艘潛水艇。

“這是什么？”

“亞當斯”號資源采集船。”段祁答到。

“它好像有些破損。”

“沒錯。”段祁干脆得答道。

這種干脆讓王希平有些擔心，他能感覺到接下來會看到什么。

王希平沉默了。

段祁也沉默著。

老友重見，似乎沒有太多話要說。

在這樣的沉默中，他們看著，看著這艘船。

“亞當斯”號被困在一片狂暴的液氫海洋中。這絕非溫柔的水域，而是致命的極寒深淵。數百米高的液氫巨浪——由狂暴引力和對流掀起——像一堵堵移動的山墻，狠狠地將船體一次次拋向空中。龐大的“亞當斯”號在空中無助地翻滾、扭曲，活像颶風中的一片枯葉。高清投影清晰地展示著：船體厚重的鋼板在巨大壓力下，如同被無形巨手揉捏的錫箔，迅速凹陷、扭曲，發出無聲的變形哀鳴。冰冷的液氫蒸汽裹挾著冰晶碎片，在船體周圍瘋狂旋舞、炸裂。

“這是采集什么資源的？”王希平問。

“你說什么？”段祁有些心不在焉。

“我問你那艘船是干什么的！”王希平朝著段祁吼道。他已經看到，從“亞當斯”號出現開始，段祁再一次變得心不在焉。

王希平和段祁算是老朋友了，一百年前就認識的老朋友。王希平對段祁非常不爽，這種不爽一是來自于段祁現在的墮落，二是來自于段祁一直都有的優柔寡斷和多愁善感的性格。

“哦，哪個鋼板呀”，段祁這樣說道，“那是采集異氫的船。”

異氫，是一種氫單質，一個異氫分子由三個氫原子構成，這種分子相較于氫氣分子具有更大的質量，在核聚變時可以在更短的時間內產生更多的能量，是人類研究曲率加速的絕佳材料。所以，科學界都希望能廣泛使用異氫進行曲率加速研究。但是異氫資源極其稀少，人類最初獲得異氫的途徑主要來源于人工合成。

開始，異氫的合成工藝十分不成熟，合成周期長，并且只能在實驗室合成，無法進行大規模的工業性生產；好在，在不斷合成異氫的過程中，人類又發現了快速合成異氫的方法工藝。異氫的合成產業開始迅速發展，但是即便如此，改變的依然只是合成工藝和產量，成本依然很高。依然無法投入足夠的異氫進行研究。

不過人類進入星際殖民時代后在海王星液氫海洋中發現了大量的天然游離異氫。人類開始在海王星上采集異氫。但海王星的大氣環境十分復雜和危險。目前人類的采集船在海王星上作業的危險程度還依然較高。

僅僅在2155年到2165年的十年間，就有25艘異氫采集船在海王星遇難，這些遇難船只中，無一人生還。即便如此危險，聯邦殖民政-府還是不斷派出船隊登陸海王星進行采集工作。一開始，被派去開展采集工作的船隊都是自愿的，這些自愿的船隊在海王星上開展采集工作后，無一不被海王星洶涌復雜的環境所震攝，無一愿意再去海王星。于是到后來，沒有船隊愿意前往海王星。

人類還是回到了人工合成異氫的這條路上。本來在聯邦殖民政-府的預計中，人類在2155年之前就可以利用異氫完成曲率加速器的研究，在海王星上采集異氫就顯得不是那么必須了。但讓人意外的是，人類在曲率加速中遇到了瓶頸，難以突破。

有的科學家開始懷疑是不是人類的研究方向錯了，使用異氫進行曲率加速器的研究就是一個錯誤。但是種種證據和現象表明，異氫是人類研究曲率加速的“金鑰匙”。

聯邦殖民政-府為了盡快完成曲率加速的研究，在2155年又開始派出船隊登陸海王星采集異氫，而且幾乎每一支船隊都是被迫派出，在這些被迫派出的船隊中。平均每50支至少會遇難2支。

聯邦當局為了能夠順利地開展異氫采集工作，對船隊遇難的消息進行了嚴密的封鎖，所以外界沒人知道船隊遇險的消息，即使50支船隊就至少有兩支船隊遇難。

紙包不住火，在2165年春季，“伽勒”號采集船在海王星上作業時打撈到一塊鋼板，并把這塊鋼板帶了回來。更重要的是，他們還提取出了鋼板中的記憶金屬成分，而這些記憶金屬中儲存有大量的音頻信息。

這塊鋼板，就是“亞當斯”號的殘骸。

聯邦殖民政-府強派船隊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個太陽系。并且引發了近5000次規模不同的游行示-威活動。

最后，聯邦殖民政-府通過武力鎮壓和科研借口平息了游行示-威，同時也被迫暫停海王星異氫采集工作。

雖然官方的采集工作暫停了，但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海王星異氫采集活動依然在灰色地帶開展著。

“不過后來，異氫采集工作就完全終止了。”段祁說道，長嘆了一口氣。

“停止了？人類研究出低成本批量合成異氫的手段了嗎？還是曲率加速的研究最終完成了？”王希平追問。

“不是，而是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