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I未來進行式(DeepSeek、宇樹科技、人形機器人、AI面試官……本書全部預言)
- 李開復 陳楸帆
- 5字
- 2022-06-10 16:40:33
02
假面神祇
開復導讀
本章的故事圍繞西非尼日利亞的一個視頻制作者展開,此人被招募來制作一段真假難辨的Deepfake(深度偽造)視頻。如果他成功地做到瞞天過海,將引發災難性的后果。在故事中的未來世界里,偽造者和鑒別者之間高精尖版“貓抓老鼠”的博弈史無前例地上演著。計算機視覺是AI的一個主要分支,它的目標是教會電腦“看懂”世界。自深度學習發明以來,我們在計算機視覺領域所取得的種種突破,一方面使得AI感知技術達到了空前的水平,另一方面也引起了世人對AI的重視。
在故事后的解讀部分,我會為讀者分析深度偽造及其背后的計算機視覺、生物識別、AI安全這三大相關技術,探討從現在到未來在這幾個領域可以期望的技術突破點在哪些方面,以及有哪些辦法將可能幫助我們避免走入所有視覺影像都真假難分的死胡同。
真理與早晨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光明。
——非洲諺語
電動輕軌緩緩駛入亞巴站臺。還沒等它停穩,阿瑪卡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了體味濃重的車廂。為了方便,在拉各斯大部分的輕軌車門都是自由開合的,輕軌的行駛速度自然也是慢得像瘸腿的老牛一樣,但至少比堵成一鍋木薯糊糊的地面交通要快多了。阿瑪卡跟在一個老頭身后穿過檢票閘機。攝像頭會通過人臉識別自動扣取乘車費用,但是它并沒有識別出阿瑪卡是一個活人,這多虧了他臉上戴著的面具。
這座西非第一大城市的常住人口數量,經常在2700萬到3300萬之間變化不定,具體是多少,完全取決于當局的統計口徑。自從拉各斯在5年前開始限制外來人口流入之后,像阿瑪卡這樣沒有固定職業的尋夢者,便只能在街頭、天橋下、農貿市場或者車站里尋找暫時的棲身之地。他見過許多的無家可歸者,他們無家可歸的原因各不相同,有的是因為棚屋被強拆了(為了建設新的商業中心),有的是因為在東北部地區受極端組織頻繁襲擾不得不背井離鄉,但更多的只是因為貧窮。為保持尼日利亞令人驚嘆的活力(國民年齡中位數僅為21歲),他們不遺余力地繁衍后代,但并沒有從尼日利亞這個非洲第一人口大國的崛起中分到一杯羹。
亞巴被稱為西非的硅谷。與拉各斯的其他區不同,這里秩序井然,空氣清新。行人會通過身體動作激活廣告牌上的卡通動物,并用手勢與之互動。清潔機器人掃描街道上的垃圾,將它們收集、分類后匯總到回收中心,變成可再生材料或生物燃料。由竹纖維織成的建筑物外立面和服裝是新的潮流,象征著科技企業實現碳中和的決心。阿瑪卡舉著smartstream,通過XR功能在街景上疊加的一條虛擬路線,他終于在一座不起眼的灰色建筑物的三層找到了這家名為“列里”的公司。
兩天前,他收到一條神秘訊息,說有份工作適合他,但必須現場面試。
前臺的接待員善意地提醒阿瑪卡取下面具,進行身份信息核對。男孩略帶緊張地把面孔暴露在鏡頭前。父輩們把面具奉為神圣節日儀式的一部分,如今面具卻變成了年輕人標榜性格的新時尚。他戴的粗糙面具是3D打印的,和摩洛哥市場上高價賣給游客的精致手工藝品無法相提并論。它的表面噴涂著類似于安珂蛺蝶翅膀花紋的圖案,能夠對抗一般攝像頭的人臉識別算法,讓阿瑪卡在AI眼中變成一個“無臉人”。這為他省下了不少錢,更重要的是,避免了被警方驅逐的麻煩,畢竟眼下他還沒有合法居留身份。
阿瑪卡被帶到一間會議室里。他僵硬地坐著,腦海中盤算著被問到工作經驗時該如何回答。他沒有太多選擇,只能撒謊。
過了10分鐘,面試官并沒有出現,投影墻卻開始播放一段他再熟悉不過的監控視頻。
午夜。燈光昏黃。一座高架橋下零散地躺著幾名無家可歸者。一個男孩從畫面中的陰影處走出,在一名熟睡者身旁站了許久。畫面放大,那竟然是一個白人男孩,不過五六歲的樣子,穿著條紋睡衣,臉上毫無表情。熟睡者忽然驚醒,發現了男孩,便詢問他的名字和住處。男孩搖晃著身體,聽不清在說些什么,突然男孩的面孔一變,露出利齒朝那人的頸部咬去。被咬者大叫,驚醒其他人,男孩帶著滿口鮮血逃離現場。
這段名為《白人吸血鬼男孩襲擊拉各斯無家可歸者》的視頻,在24小時內的點擊量便達到了數百萬次。之后,平臺鑒定其為偽造,根據相關法規全網刪除,上傳用戶“Enitan0231”的賬號遭到封禁,該用戶的所有廣告收入也被凍結。
“干得漂亮!把電影畫面、群眾演員和實景拍攝結合得天衣無縫。難以相信這竟然是在伊凱賈的地下網吧里做出來的。”一個男性的聲音在會議室里響起,帶著濃重的伊博口音。
“你是誰?想要干什么?”阿瑪卡起身,警惕地望向四周。
“放松點,你可以叫我齊。難道你不想要一份工作嗎?你有多久沒吃一頓飽飯了?”
阿瑪卡重新坐下。齊說得對,沒有居留證,他沒法找到工作,那些靠出賣體力的活兒甚至更臟的活兒又輪不到自己。他已經走投無路。
“為什么是我?”
“你很有天賦,想要靠技術在尼萊塢出人頭地,成為一名貨真價實的電影人,不然也不會來到拉各斯。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一個自己人。”
阿瑪卡知道這句話背后的意思。尼日利亞有250個民族,這些民族有著不同的語言和文化,其中許多民族彼此敵對的歷史長達數百年。拉各斯是約魯巴人占據絕對主流地位的城市,而阿瑪卡是來自東南省份的伊博人。約魯巴和伊博族分別是尼日利亞第二大和第三大民族,近年來圍繞利益和權力分配多有沖突。他不得不隱瞞自己的口音和身份,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你要我做什么?”
“你最擅長的事情……偽造一段視頻。”
“我猜,這肯定不是合法的。”
“這取決于你是否被系統抓住破綻。”
“哈!”阿瑪卡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你也看到了,靠我現在的工具和免費算力,撐不過24小時。”
“我們會提供所需的一切。”
阿瑪卡瞇起眼睛,鼻翼翕張,像是在嗅這份工作背后的危險氣息。
“如果我拒絕呢?你會殺了我嗎?”
“比那更糟。”
墻上出現了另一段視頻,像是在夜店的私密舞池里。鏡頭從天花板的某個角落俯瞰整個房間,幾個男孩赤裸著上身,正在閃爍的激光束中貼身熱舞。鏡頭拉近,阿瑪卡認出了自己的面孔,他和身前的一個臉頰上閃爍著粉色熒光的男孩瘋狂舌吻,然后又扭過頭去吻背后的另一個爆炸頭男孩。視頻定格在這一幕,3張面孔像交疊的杧果樹葉難分彼此。
阿瑪卡面無表情地盯著畫面。過了一會兒,他露齒微笑。前臺的面部掃描提供了偽造視頻的素材,而在社交媒體上的六個點贊就能暴露一個人的性取向。
“也許那確實是我的臉,可脖子卻不是我的。”阿瑪卡掀開連衣帽,露出從右耳下方斜跨到左側鎖骨的粉色疤痕,那是一次反抗街頭搶劫留下的紀念。他說:“何況這里是拉各斯,這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拉各斯的確算不了什么,可這段視頻能讓你坐牢。想想你的家人。”齊的聲音帶著一絲同情。
阿瑪卡陷入沉默。這源于尼日利亞社會對性少數群體根深蒂固的偏見。違反該法案者,就算不被判刑,也將面臨漫長的訴訟過程以及那些腐敗警察的勒索。
他不敢想象自己的家庭將承受多大的壓力,尤其是一直對他寄予厚望的父親。哪怕這個視頻不是真的。
男孩咬了咬嘴唇,把帽子重新拉過頭頂,這讓他感到安全:“我要一筆預付款,加密貨幣。還有,目標信息越詳細越好,我不想浪費時間查資料。”
“你說了算,小鳥恩扎(1)。至于目標,你不可能錯過他的……”
阿瑪卡看著墻上浮現出的人像,臉上露出見了鬼一般的表情。
* * *
約魯巴人習慣把拉各斯叫作埃科,意思是“農園”。受赤道季風性氣候的影響,每年6月的拉各斯最為涼爽,雨量也最充沛。阿瑪卡躺在廉價旅店的床上,戴著XR眼鏡,聽著窗外滴答的雨聲,煩躁不安地擺弄著新機器——一臺暗綠色的Illumiware Mark-V。
這項新工作和他以前那些小打小鬧完全不同。
阿瑪卡最經常玩的把戲,是在交友網站上偽裝成富家小姐。先從網絡上抓取視頻素材,主角最好穿著色彩明艷的V領布巴上衣和伊羅長裙,頭上包裹著蓋勒頭巾,經典的約魯巴風格。背景一般是臥室,光照穩定;主角最好表情豐富、夸張,以便AI能提取出足夠多的靜幀圖像作為對象數據集。除此之外,還有阿瑪卡用smartstream拍攝自己的臉部(不同角度、光照和表情)自動生成的數據集。
接下來把數據集上傳到云端,以超對抗性生成網絡(Hyper-Generative Adversarial Network,H-GAN)的方式訓練模型。訓練時間從幾小時到幾天不等,取決于對分辨率及細節的要求,當然也要考慮算力成本。最后得到一個DeepMask模型,將這副算法“面具”應用在任何以阿瑪卡或那位富家小姐為主角的視頻上,便可以實現肉眼無法分辨的換臉效果。
如果網速足夠快,還可以實時換臉,樂趣更多,但也需要付出更多的額外勞動。比如將英語或伊博語實時翻譯成約魯巴語,用TransVoice和Lipsync開源工具包合成語音和與之相匹配的嘴唇動作,替換視頻中相應的部分。但這會面臨一定的風險,如果對方使用了付費版本的防偽檢測器,視頻中的異常區域就會變紅并發出警告。那樣,阿瑪卡的所有心血就付諸東流了。
20年前的Deepfake技術還很脆弱,一旦網速波動,或者表情過度夸張、頭部動作幅度過大,都會導致臉部邊緣模糊、有偽影,唇形與語音不同步。哪怕只有0.05秒的錯位,經過千萬年進化的人類大腦也會響起警報——“這張臉看起來不太對勁。”但現在的DeepMask,其逼真程度已經超出了人類肉眼的分辨力極限。現在,防偽檢測器成了保障網絡安全的一項標準配置,在歐美、亞洲等地已被寫入信息安全法,但在尼日利亞,只有主流內容平臺和政府網站才要求配備。
原因很簡單。過于嚴苛的防偽檢測器設置會消耗大量算力成本,同時讓視頻加載速度變得緩慢,影響用戶體驗。一般來說,政府網站和官方新聞網站數據流量有限,其防偽檢測器會采用最高級別的設置。而一般的社交網站和視頻平臺,則會針對當下最流行的偽造算法進行精確打擊,其防偽級別會根據內容傳播的數據量動態調整,數據量越大,檢測越嚴苛。
每次視頻約會結束后,阿瑪卡都會靜靜地坐在黑暗中。腐爛的食物和泥土散發的味道混雜在一起,附著在質地粗糙的再生材料衣服上,讓他感到很真實。他會反復回味那些男孩的細微表情和甜言蜜語。那些都不屬于他,而是屬于長著同樣面孔的另一個約魯巴女孩。阿瑪卡曾嘗試把那個女孩想象成失散多年,在異族長大的孿生妹妹。可是,他心底卻無比清楚,雙胞胎只有在約魯巴人的傳統中才會受到重視,而在伊博人看來卻是冒犯大地之母的禁忌。
占卜師在阿瑪卡出生之時就告訴他的父親,這具男性嬰孩的身體中,困著一個轉世投胎的女性靈魂。這是整個家族的恥辱,和那個中性名字一起,伴隨他度過了整個童年。這也是阿瑪卡離開家鄉來到拉各斯的原因。他身體里的女性靈魂,會因為其他男孩無意中的觸碰而戰栗,但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在現實中面對那些男孩。
使用DeepMask的次數越多,阿瑪卡就越難以擺脫這副面具,越難以讓自己的情感和想法自由流淌。他既不能變成真正的約魯巴女孩,也無法回到伊博人中間。就像不斷轉生、死去又重返人間的靈童,作為一條卡在輪回之網里的魚,無論被叫作阿比庫還是奧班杰,都需要忍受永無止境的痛苦。
這次任務是阿瑪卡逃出輪回的唯一機會。他或者賺到足夠的錢實現心愿,或者徹底完蛋。可眼下,他卻遇到了棘手的難題。
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打斷了他,是好心的房東大媽奧齊奧瑪,她帶來了一盆切好的柯拉果種子。奧齊奧瑪是20年前移居拉各斯的伊博人,雖然她已經完全融入了異族社會,但還是一下子聽出了阿瑪卡的口音。
“在我老家,只有男人才有資格切開柯拉果。”阿瑪卡咀嚼著淺咖啡色的果實,熟悉的苦澀在口中蔓延開來。
“所以我才搬到這里。”奧齊奧瑪大笑,“不管叫它‘奧比’還是‘奧吉’,只要一吃,難題自然解開。”
“Ndewo(2),老人說的總是對的。”阿瑪卡想把門關上,卻被房東的手攔住,她指著機器屏幕上定格的那個頭像,眼露憂慮的神色。
“你和他沒有關系吧?我是說,他是個好人,可是……我不想有麻煩,你懂的。”
阿瑪卡故作輕松地笑笑:“只是碰巧看到這條新聞,我還想拿到居留證呢。”
“好孩子。愿上帝保佑他,不管他是站在哪一邊的。”奧齊奧瑪的臉消失了。
阿瑪卡松了口氣,跳上床,那張臉正在盯著他。
這是一張充滿力量的面孔。額頭和臉頰上涂抹著象征部落精神的白色顏料,雙眼中仿佛能夠噴射出火焰,雙唇微張,似笑非笑,像是有一番新的言辭正在醞釀之中,即將掀起風暴。
這張臉的主人,傳奇的非洲敲擊樂之父,尼日利亞的民主戰士,音樂人費拉·阿尼庫拉波·庫蒂,已經去世44年了。
* * *
阿瑪卡遇到的難題是,如何讓假的變得更假。
這個盜用面孔假冒費拉·庫蒂的虛擬人自稱“FAKA”,也就是“Fela Anikulapo Kuti Avatar”(3)的縮寫。一開始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個玩笑。因為眾所周知,真正的費拉·庫蒂死于1997年。視頻內容主要是針砭當下時政,換臉的效果又非常粗糙,不可能誤導觀眾以為費拉·庫蒂真的說了那些話。因此被內容平臺歸為“諷刺”或“模仿”類,而不是必須被刪除、封禁的虛假內容。
然而,FAKA的影響力如滾雪球般越來越大,數百萬的追隨者變得愈發狂熱,在網絡上組建加密討論組,分享相關視頻并自發擴散。視頻被AI翻譯成不同民族的語言,加以配音和口型合成,對于文化程度不高的邊緣群體更具感染力。后來,費拉·庫蒂基金會甚至主動站出來,表示愿意將費拉·庫蒂肖像的使用權無償授予幕后的神秘組織。
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是誰干的。視頻初始信息經過加密,上傳賬號是一次性的,服務器地址經過多次跳轉。各種陰謀論甚囂塵上,許多人認為這是極端組織或境外勢力所為,目的是動搖當前民主政府的統治基礎。
但是阿瑪卡的雇主列里公司并不這么認為。列里公司不過是偽裝的外殼,其實它就是地下極端民族主義組織“伊博榮耀”,齊只是臺前代表。列里公司分析了FAKA的所有視頻內容后得出結論,在FAKA背后的,恰恰是國內的約魯巴極端民族主義勢力,其目的是有步驟地影響民眾心智,進而操縱輿論與政策風向,打壓其他民族——尤其是伊博族的經濟利益與政治權力。
核心事件便是FAKA呼吁把在伊博人的土地上新發現的大型稀土礦床作為“全尼日利亞人的共同財產”,由中央政府監管和直接開發。這樣的事情在歷史上發生過許多次,伊博人的土地盛產石油,但伊博人卻并沒有享受到由此帶來的發展紅利。更多時候,伊博人覺得自己就是這個國家身上的蜥蜴尾巴,割了長,長了割,沒人管你疼不疼、流不流血。
這一次,他們不愿意再逆來順受了。阿瑪卡的任務便是其中的一個關鍵環節——通過偽造FAKA的視頻內容擾亂輿論方向,就像在池塘里不停地攪起泥沙,讓魚群驚慌逃散。
這在技術上并不難,阿瑪卡用H-GAN鏡像了一張FAKA的臉,從眨眼頻率到唇部動作,甚至包括嘴部與頭部不自然地分離,都完全是像素級的復刻。他并不在乎面具背后那個真實的操縱者到底是誰,他只需要做到數學上的完美映射,便足以騙過防偽檢測器和所有人類的肉眼。
難的在于FAKA嘴里說出的話。阿瑪卡看完了所有的視頻,這些話涉及多元社會議題、復雜的政治立場和價值觀判斷,還不時引用費拉·庫蒂生前的名言和民間俗語。作為年輕一代的尼日利亞人,阿瑪卡很多時候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完全理解了這些話的意思,更不用說去模仿了。
FAKA說尼日利亞需要一種超越民族的新語言,“要把我們思想和詞語中的那些白色毒液清除干凈”。
FAKA說尼日利亞的母親是“至高無上的、受苦最深的人”,她們用自己的雙手“迎接過多少孩子的降生,又埋葬過多少孩子的死亡”。
FAKA說“音樂是未來的武器”,只有讓教育和財富“像鼓點一樣在空氣中均勻播撒,人們的心臟才能按照同一個節奏跳動”。
……
這些詩歌般的句子敲擊著阿瑪卡的心扉,像一粒粒冰雹落入久已干涸的土地,悄無聲息地融化成水滋養萬物。那是他早已丟棄在拉各斯街頭的希望。
可眼下,他需要的并不是認同感,而是偽造出可信的FAKA演講詞。
齊卻不以為然:“就讓他胡說八道好了,這正是我們想要達到的目的,人們會對他們的偶像產生懷疑,共識會分崩離析。很好!非常好!”
“也許人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蠢。他們會發現真相,然后變得更加團結,把憤怒的矛頭指向偽造者。”
“但FAKA本來就是假的,不是嗎?”
“給人們的希望可不是假的。”
“我只是提醒你,時間不多了。有消息說FAKA會參加下屆總統競選。”
“虛擬人有資格嗎?”這回輪到阿瑪卡驚訝了。
“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你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 * *
一場盛大的游行在街頭上演。阿瑪卡躲在旅店的公共陽臺上,遠遠地看著那些赤裸著上身的男孩如塵土一樣在陽光下起舞。他們像費拉·庫蒂一樣在臉上涂了白色顏料,背部黑色油亮的肌肉如鲇魚般突突跳動。他們的手臂時而高舉過頭頂,時而齊齊地伸向前方,并抖動手掌,仿佛在施展某種看不見的魔法。
各個民族的樂器和諧地共振著。阿瑪卡能分辨出約魯巴人尖銳的巴塔鼓和低沉的阿羅鼓,也有來自伊博人的鐵質手鈴奧根尼和悠揚靈動的奧皮笛子。空氣顫動著,像一張拉開的弓漸漸繃緊。男孩們仿佛雨季里木薯的嫩芽,隨著鼓點的節奏不斷改變動作。他們如此整齊劃一,仿佛他們的靈魂是相通的。沒有一個人落單,正如他們口中不斷重復的口號“一個尼日利亞”(One Nigeria)一樣。這個口號,也是FAKA的競選口號。
阿瑪卡心情復雜。他羨慕他們,想要加入他們,可心底有一種像叛徒害怕被揭穿時的恐懼在阻止他。齊要求的最后期限馬上就要到了,阿瑪卡卻發現這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根本不存在一個整合的FAKA虛擬人格。它的幕后團隊利用內容平臺的智能標簽系統,向不同用戶推送不同的視頻,從議題、口號、語氣到動作,都會做出相應的微調,就像廣告公司一直在干的那樣。
這已經遠遠超出了阿瑪卡的能力范圍。不知為何,這讓他松了一口氣,不過他必須面對接下來的嚴重后果。
“你怎么不去?”奧齊奧瑪靠在陽臺的鐵欄桿上,抽著倫敦牌香煙。
“我……不太會跳舞。”阿瑪卡勉強地笑了笑。他沒有說謊,從小到大,因為跟不上男孩們的步點和動作,他一直遭到嘲笑,只能被驅逐到女孩的隊伍里去。
“我可是我們村的舞會皇后。”奧齊奧瑪嘴角輕揚,“不是吹噓,男孩們看到我跳阿蒂洛格武舞時,看得眼睛都發直了。可我老爹就是不讓我去跳舞。他說只要我跳一次就打一次,直到把我的腿打斷為止。”
“后來呢?你聽他的話嗎?”
奧齊奧瑪大笑起來:“哪個孩子會聽父母的話……不過我倒是找到了一個辦法,能夠讓我把舞順利跳完。”
“什么辦法?”阿瑪卡好奇地問。
“每次跳舞我都戴上Agbogho Mmuo的面具。”
“什么?”阿瑪卡驚呆了,他知道那是北部伊博人最有名的面具,代表死去少女的靈魂,也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母親。
“沒錯。我父親當時也是這副表情。可他還是得行禮,表示對面具的尊敬。等到我跳完舞,摘下面具回到家后,他再把我痛打一頓。”奧齊奧瑪面露得意的神色,好像變回了當年的少女。
這個故事觸動了阿瑪卡。他眉頭緊鎖,努力抓住思緒中的那條滑溜溜的魚。
“面具……”
“沒錯,孩子。那是我所有力量的源頭。”
“摘下面具?摘下……摘下面具!”阿瑪卡突然跳了起來,在奧齊奧瑪臉頰上親了一口,“謝謝你,我的舞會皇后!”
陽臺上只剩下奧齊奧瑪在喧鬧的鼓聲中一臉茫然。
阿瑪卡回到他的機器旁,他被自己的想法激動著。他告訴齊,要想讓FAKA的信徒們拋棄自己的偶像,除偽造謊言放進他的嘴里外,更有力的莫過于揭下面具,讓背后操縱傀儡的人暴露在聚光燈下。
“可是……沒人知道背后究竟是誰。”
“這正是方便我們下手之處。”阿瑪卡興奮不已,“你還不明白嗎,那可以是任何人,想想看!”
“你是說……”
“我可以讓FAKA摘下面具,變成任何一個你想讓他變成的人。”
屏幕那頭的齊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在努力理解這句話背后的含義。
“你真他媽的是一個天才!”齊終于明白了。
“謝謝。”
“等等,那意味著你需要偽造一張真實存在的臉。”
“沒錯。”
“需要通過防偽檢測器的所有檢測,包括色彩失真、噪點模式、壓縮率變化、眨眼頻率、生物信號……你能做到嗎?”
“我需要時間……和不受限制的云端算力。”
“等我消息。”
屏幕暗了下來,像鏡子般映出阿瑪卡的臉。興奮退去后,那張臉上留下的卻只有疲憊和不安,就像他真的背叛了某個守護神。
* * *
一切都關乎成本,無論是造假還是打假。
如果不考慮所耗費的時間與算力資源,理論上,任何人都可以偽造出完美的圖像或視頻,可以騙過所有的防偽檢測器,直到對方訓練出下一個更強大的版本。
這是一場永無休止的矛與盾之戰,因此聰明的策略就變得尤其重要。
阿瑪卡對自己所要面臨的考驗了如指掌。他將所有的精力集中在了一件事上,它就是矛頭,它必須能一舉刺透最堅硬的盾牌。
齊想讓FAKA在摘下費拉·庫蒂的數字面具后,露出雷波的胖臉。雷波是臭名昭著的約魯巴激進主義政治家,向來以攻擊和貶低其他民族為己任,甚至不惜捏造各種虛假信息。可以說,雷波是站在“一個尼日利亞”對立面的頭號公敵。這樣一來,FAKA追隨者的信心便會崩塌。
這也意味著這段視頻將被播放和轉發數百萬次,觸發最嚴格的防偽檢測機制,包括傳說中最難通過的VIP檢測器。
所謂VIP檢測器,針對的正是那些流量最大的意見領袖——政要、官員、明星、運動員、知名作家……為了防止這些賽博空間里的超級節點遭到仿冒,對現實秩序造成巨大破壞,網站不得不采用融合了多種信號的檢測器算法。這些算法包括但不局限于超高分辨率的面部識別,結合傳感器和人體工程學的步態識別、手/指幾何學識別和體態識別,涉及語音、語義及情感計算的說者識別,從真實視頻中采集生物信號進行脈搏識別,等等。
所有這些數據均來自真實的名人,交給H-GAN進行深度學習,在不斷與偽造者升級對抗后得到近乎完美的模型,再融入一個更大的監測系統以發揮作用。VIP檢測器甚至會將一個人的病史檔案作為數據參照,前提是這個人足夠重要。雷波毫無疑問就是這樣的超級VIP。
對于阿瑪卡來說,一旦知道了漁網是如何織成的,也就知道了如何利用縱橫交錯的網線中間的空隙。無論空間多么狹小,漏網之魚都能找到機會。
單一的GAN模型無法生成如此復雜、精細的偽造視頻。阿瑪卡就像那位把尸體碎塊拼湊成嶄新生命體的弗蘭肯斯坦博士,以雷波的一段真實視頻為基礎,再將由H-GAN分別生成的新面孔、嘴唇、手指、聲音……用AI一層層精細地縫合上去。這樣做的好處是,所有的步態、手勢和體態都來自雷波本人,大大降低了被防偽檢測器判斷為偽造的風險,也減少了計算量。
一面立體的工作墻在阿瑪卡的XR視野中展開,他揮舞雙手,用手勢移動、放大、縮小飄浮在空中的圖標和素材,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施展魔法的巫師。但在別人看來,他更像一個正在烹飪一桌大餐的星級廚師。
阿瑪卡熟練地為不同的視頻素材挑選最合適的開源軟件(就像把食材放進不同的廚具一樣),再調整參數、模型、訓練算法(就像加調味料和把控火候),然后放到算力強大的云端AI上進行“烹制”。每組視頻素材經過機器學習后生成一系列縮略圖,在虛擬的墻面上無限延展開去,就像一條掛滿了雷波身體不同部位海報的長廊。
在這面工作墻的背后,是在云端進行的一場無聲激戰。戰果被可視化地呈現為每條海報長廊下方的一條藍色曲線,它如下坡的過山車般快速下降,這代表著視頻的損失函數不斷降低。這條曲線越接近X軸,就意味著生成的視頻越逼真。
阿瑪卡用軟件不斷調整參數、迭代模型。每一次,都可以看到那條藍色曲線進一步下降,無限逼近X軸。他就像一個細細品嘗菜肴的大廚,不僅要顧及每一道菜的色香味,更要考慮整桌菜的搭配次序和整體感,以確保最終合成視頻的效果。
他的精神像猴面包樹般不可動搖,他的目光聚焦在無數看起來只有細微差別的畫面上。五彩斑斕的像素點幾乎要刺瞎他的雙眼,汗水在額頭上凝結、滑下,不停地從鼻尖滴落,卻絲毫沒有影響阿瑪卡靈活揮舞的手指。
任務幾乎就要完成了。這時,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如同無法轉世的靈童奧班杰一樣擾亂了他的心神。
那個聲音反復說道:“你在親手殺死一個神祇……”
他不是我的神。他是一個約魯巴人。
阿瑪卡反復告誡自己,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直到他面露驚喜。數據顯示,他一整晚的努力沒有白費,偽造視頻成功地騙過了最強悍的模擬檢測器。他終于支撐不住了,像一條被丟到沙灘上的魚,往床上一倒,很快陷入沉沉昏睡。
半夜,阿瑪卡聽見有人幽幽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他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個黑影站在床尾。他驚恐地伸手去開燈,卻怎么也摸不到開關。那個黑影已經來到身旁,長著一張FAKA的臉,帶著不真實的電子熒光和粗糙像素,正在沖著阿瑪卡笑。
“你、你想干什么?”
“別害怕,我的孩子。我聽到了你的召喚,所以來看看你。”
“我沒有……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阿瑪卡的聲音顫抖著。
FAKA大笑起來,發出豹子般的呼吸聲。
“沒人能傷害我,孩子。你不能,他們也不能。”
“他們?”
“那些企圖殺死尼日利亞未來的人。那些把神靈叫作齊內克、奧洛倫、阿巴斯甚至更多名字的人。那些引誘你走入黑夜叢林的人。”
“我很抱歉……可我沒有別的選擇。”
“你當然有,我的孩子。你可以去尼萊塢,去講述真正的尼日利亞故事。”
這句話戳中了阿瑪卡的心事。他一直想要講一個自己的故事,一個在現實與傳統夾縫中掙扎的伊博族男孩的故事。
“我的守護神拋棄了我,因為我生活在約魯巴人的土地上……”
“沒有那回事!”FAKA突然打斷了阿瑪卡,那口氣聽起來竟然有幾分熟悉,“還記得你小時候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我小時候?”
“我教你認各種鳥兒的名字,用什么樹枝做彈弓力氣最大,用象草做成笛子……你難道都忘了嗎?”
“不可能,那都是我的父親……”阿瑪卡突然停下,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的孩子。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伊博人有一句格言——一個人說是,他的守護神也只能說是。只有人拋棄自己的神,神永遠不會拋棄人。”
“可是父親,我不想讓你失望。”阿瑪卡想起了齊的威脅,那將摧毀整個家庭。
“阿瑪卡,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什么?”
“我并不在乎占卜師說的話。我不在乎我孩子的身體里藏著誰的靈魂,不在乎那靈魂是男是女。只要我的孩子快樂、善良、敬畏神靈,就足夠了。”
“父親……”阿瑪卡伸出手,想去摘掉那副面具,他想念父親粗糙的臉。
“阿瑪卡,去看看‘新非洲神社’里供奉的那些神祇。我相信你足夠聰明,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然后,回來看看我。”
就在阿瑪卡即將觸及那張閃爍不止的像素面孔時,FAKA突然消失了。阿瑪卡從睡夢中驚醒,床頭的燈還亮著。那臺暗綠色的Illumiware Mark-V的屏幕上正顯示著一張熟悉的笑臉。
* * *
新非洲神社坐落在伊凱賈區,看上去像滿是涂鴉之作的破舊廠棚。里面能夠容納2000人。每到周末,這里都會舉辦小型音樂會,都會擺滿生意火爆的餐飲攤檔。原先由費拉·庫蒂創辦的位于帝國酒店的“非洲神社”俱樂部,在1977年被警方焚毀;新非洲神社是他兒子費米為了紀念父親,在2000年重新修建的。
阿瑪卡來過這里許多次。和附近社區的年輕人一樣,他來這里不僅是為了吃吃喝喝、歌舞派對,更是為了朝圣,似乎在這里能夠對接半個世紀前的某種反叛精神。在這里,人們仿佛可以拋開民族與階層的紛爭,真正團結起來,然后喝個酩酊大醉。
今天,他是來告別的。
舞臺上方供奉著黑皮膚的神祇:克瓦米·恩克魯瑪、馬丁·路德·金、馬爾科姆·X、托馬斯·桑卡拉、納爾遜·曼德拉、欽努阿·阿契貝、沃萊·索因卡、埃絲特·伊班加……這些偉大的靈魂都曾用自己的全部生命來捍衛人民的自由、民主與平等。在表演中,表演者經常會停下來,以傳統的沉默方式祭拜先人,這已經成為一種標志性的儀式。
阿瑪卡默默地把那些面孔牢記在腦海里,祈禱這些神祇守護自己。
他要離開拉各斯,回到自己的家鄉,向父親坦白一切。至于未來做什么,他還沒有想好。也許使用GANs的好手藝能幫他找到一份正經工作,不用再去偽造什么,而是真正地幫助一些人:給醫療AI的訓練數據集換臉以保護隱私,同時保留患者的面部病征;或者給老舊的黑白影片上色、提高分辨率,甚至修改演員嘴形以配合不同的語言;或者通過圖像快速評估水果和農產品質量;或者一些他不太敢去想的事情,比如拍一部真正的尼萊塢電影。
Smartstream發出一聲清脆的金幣聲,阿瑪卡低頭查看。齊承諾的報酬到賬了。這也意味著那段足以亂真的視頻正在網絡上以核爆的速度傳播開了,沖擊著數百萬FAKA追隨者的信念。
歷史上,由AI偽造的視頻曾引發加蓬共和國兵變和馬來西亞政壇風暴。阿瑪卡不敢想象他偽造的視頻將給尼日利亞帶來什么后果,但他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阿瑪卡站在舞臺正前方,面向高高在上的費拉·庫蒂的黑白肖像,雙手舉過頭頂,伸向前方,像是在連接神祇的力量。
“我將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并決定死神何時帶走我。”
這句帶有魔力的咒語從男孩口中說出,它是費拉·庫蒂對自己起的中間名“Anikulapo”的解釋,“Anikulapo”在約魯巴語中意為“我把死神裝在口袋里”。
阿瑪卡在smartstream上輸入指令,然后隨手將它丟進垃圾桶。他重新戴上那副粗糙的3D打印面具,希望在齊發覺這一切之前,逃得越遠越好。他將遠離這座到處寫滿“Eko o ni baje”(4)的巨大城市,回到充滿泥土芳香的家。
他選擇通過制造謊言來消除謊言。
第二段用DeepMask偽造的視頻已經上傳到了網絡上,即將引爆。與第一段視頻的不同之處在于,當FAKA摘下數字面具,露出雷波那張能夠通過所有防偽檢測的完美面孔之后,他將繼續摘下自己的面具,一層又一層的面具,無窮無盡的面具。
尼日利亞人將會驚奇地發現,它們正是新非洲神社里供奉的那些神祇的臉。
(1) 在伊博族的傳說里,恩扎(Nza)是一種小而兇猛的鳥,食量很大,象征著獲得財富。
(2) 伊博語,意為“謝謝”。
(3) 意為“費拉·阿尼庫拉波·庫蒂的化身”。
(4) 約魯巴語,意為“禁止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