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帕納海草原被傷心的氛圍籠罩著,馮躍的悔恨,宮智偉的追思,李經緯的哀痛。
原來悲傷不止要在雨夜渲染,即便鳥叫蟬鳴無比熱烈,只要心死了,再明媚的陽光,再璀璨的星辰,都將淪為背景,此刻沒有一種生靈能在人巨大地悲傷面前喧賓奪主。
香格里拉注定是個傷心地,沒人想要久留,帳篷留給了李經緯和申頌章做最后道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無人打擾。
不管人們的心境如何沉重,太陽照常升起,金光灑滿山峰,卻沒人驚嘆這壯觀的景象。
李經緯從帳篷里走出來,聲音嘶啞:“麻煩你們開車送我和頌章回去。”
馮躍注意到他掌心已經結痂的指痕,這一夜他獨自承受著愛人離世的悲傷,想必此刻也是用盡全部力氣,才走出來看一看這孤身一人的天地。
馮躍開車先行,后視鏡里,李經緯還是牢牢抱著申頌章,無論路上多么顛簸,都不曾松開一絲一毫。
逝者已矣,生者節哀。
這是馮躍在口中輾轉許久都未能說出口的話,要他如何節哀呢?
從此不管風風雨雨,都是冷飯涼粥,被冷羅衾寒,無人陪他共立夕陽。
申頌章火化的時候,李經緯將她手上的鉆戒取下,緊緊攥在掌心,從此頸上多了一根紅繩,將愛人留下的最后念想,放在了胸口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誓詞中說愛海滔滔,永駐魚水歡,轉眼之間山水枯竭,心中無悲喜,再美的香格里拉都不會二次踏足了。
馮躍與他作別的時候,已經是一人一盒,想到幾天之前還有一個眉眼含笑的江南女子坐在桌邊,聽著他們閑聊,此時就只剩一捧骨灰,被愛人帶回家鄉。
李經緯說,他要在墓碑上鐫刻下結婚禮上的誓詞,讓申頌章永遠記得那天美好的一切,稍稍減輕地下的寒涼,等著他百年之后,與之合葬。
生同衾,死同穴,奈何橋上請頌章等一等他吧。
……
送走李經緯之后,馮躍幾人的心情都不高漲,周雨總是抱著扎西嘆氣,頌章在的時候經常撫摸這只小狗,很喜歡跟它一起玩。
“稻城還去嗎?”
馮躍問過之后,大家都沉默了。
稻城作為人間天堂,風景確實很美,但在那里頌章的身體衰竭下去,幾乎是所有人煎熬的幾天。
最后還是馮躍打起精神,旅程不能戛然而止,大家還要繼續走下去。
在稻城景區停車的時候,馮躍一轉身就看見身后一個人都沒有,都在一個小攤子前邊圍觀。
“這不是賣紙的那個嗎?
“這不是賣我洗腳盆的那個嗎?”
周雨和王樂同時開口,馮躍伸頭一看,果然就是之前在醫院里到處推銷商品的人,好像叫巴仁。
不過他怎么跑到這來了,難不成擺個地攤還要打游擊戰不成。
“又賣什么呢?”馮躍隨口一問,本來沒有在意,但是宮智偉在身后拽拽他的衣服,示意他往攤子上看。
“快照?二十一張?”
這小伙業務范圍挺廣泛啊,賣小商品之余,還蹲在景區門口給人照相,這手里有不少活啊。
馮躍翻看著相冊集,打趣著說:“這景區門口都是人頭,能拍什么好景色,你不如去里邊找個風景好的地方,生意能比這好。”
“嘿嘿嘿大哥,這你就不懂了吧,你看那邊,都是夕陽老年團,還有一些購物團,大家都選擇一些有標志性的地方打卡,拿回家看的時候還知道這是哪,才好吹牛逼不是?”
“你這頭腦倒是活絡……”
馮躍說話聲戛然而止,看著相冊集里的一張照片愣住了。
站在大門口巧笑倩兮的女孩正是賀彤,那一頭長發在陽光下散發光澤,身后人潮洶涌都難掩她秀美的姿色。
巴仁見馮躍愣神,湊過來看看,笑著說:“大哥真是好眼光,這是我這里最好看的一個姑娘了,那天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說服她拍一張照片,就想拿出來做模板,不過尺寸更大的照片還沒打印出來呢,只能先放在相冊里。”
馮躍手指在照片上摩挲,久久不愿挪開視線。
“這張照片多少錢?我買了。”馮躍不會讓賀彤的照片擺在商鋪里招攬客人,只想帶走珍藏。
巴仁警惕的看著他,把相冊收回去:“這可不能賣,人家姑娘又不認識你,誰知道你要拿人家照片干什么。”
馮躍看這小伙還有些底線,就從懷里掏出自己那張給他看:“這是我……一位故人,所以能賣給我嗎?”
巴仁看來看去,見馮躍的眼神的確真誠,眼珠子一轉就說:“二百一張,我給你拿走。”
“二百?你這不二十一張嗎?”
巴仁嘿嘿一笑:“人家二十買的是景色,你這二百買的可是情啊,這照片除了我這,你可再也找不著了,二百我這都是友情價了。”
嘿,這小伙子,年紀不大,倒是有一股做奸商的氣質,分明是獅子大開口,卻說成友情價,天知道哪來的友情。
“行。”馮躍抽走照片,小心的放在錢包里,轉身剛要走,就被叫住了。
“大哥我看你們人不少,需不需要拍一張合照啊?我給你打折哦!”巴仁絕不放棄每一個斂財的機會。
王樂手里舉著相機走過來,看看巴仁的家伙事,嘲笑道:“你那相機還沒有我一個鏡頭值錢,快拉到吧,我們自己就能拍。”
對王樂的嘲諷,巴仁毫不在意,湊上來說:“上邊路可不好走,要是背著三腳架上去,一準后悔,不如在這我給你們拍一張,又省事,又方便,還能馬上洗出來,多好。”
“二十一張?”
巴仁一聽有戲,連連點頭:“二十就二十,咱們都是熟客了,在這見到也是緣分啊。”
馮躍站在中間,宮智偉拄著手杖,周雨抱著扎西,王樂站在旁邊做鬼臉。
身后是不聽攢動的人頭,大呼小叫的商販招攬聲音,不時還有旅游團的小紅旗飄過。
“咔嚓!”
進藏團隊的第一張合照新鮮出爐。
“好了好了,你們先進去玩吧,等你們下山的時候就來我這拿照片吧。”
王樂攔住他:“你不是說馬上就能出來嗎?”
巴仁有些心虛的笑著,抱著相機不撒手:“現在你們不還得拿上去嗎,反正下來我還在這,又跑不了。”
馮躍算是領教了,這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從忽悠王樂買不銹鋼盆洗腳,和今天敲詐他二百大洋的時候,就很明顯能看出來了。
“走吧。”
宮智偉轉身往景區里走。
進了大門有景區的觀光車接送游客,路況并不好走,十分顛簸,馮躍倒是還好,但是周雨自從缺氧過一次之后,遇到這種路況必要暈車,手里一直攥著塑料袋,就怕哪一下顛簸直接吐出來。
景區大門離扎灌崩很遠,坐車至少要一個半小時,這景區的觀光車還不能隨意停下休息,周雨下車的時候,腿腳都軟了。
實在是太過顛簸,路上的景色都沒心思仔細觀看,馮躍的感受也不太好,感覺五臟六腑都要被顛碎了。
這里的風景自然不用多說,目之所及都是令人驚嘆的美色,宛若圣境吸引著大批游客觀光,蒼翠中帶著雪山的清冷,在這一方天地巧妙融合。
周雨蹲在路邊小臉煞白,王樂跑到旁邊的攤位買了兩個氧氣瓶給她。
“一會只能徒步去沖古寺了,你多緩一會,再往上海拔更高。寧可走的慢一點,也不要過度依賴氧氣。“
缺氧的時候,會用力汲取瓶中的氧氣,很容易造成鼻腔黏膜的出血。
沖古寺依山而建,年代久遠,能看出明顯被歲月侵蝕的痕跡。
腳下是青綠的草地,蔓延到千年不化的雪山腳下,兩種季節的產物完美結合在一起,寺廟就如此安靜的佇立在沉睡的峽谷面前,用沉靜的姿態守護著仙乃日神山。
寺廟規格并不大,據說,當年高僧卻杰貢覺加錯為弘揚佛法,供奉神山,在此大興土木,修建寺廟,后來因為搬山穿石打擾神靈,為一方土地帶來禍事,人們一夕之間病倒,麻風病在草原上肆虐,這才將寺廟停工。
每一處寺廟或風景,都會在當地流傳一些故事,或美好動人,或引人淚下,為雪域高原上的生靈帶去神秘的色彩,供后人傳頌。
王樂一直在抓拍美景,本想讓周雨做一回模特,被抽回來之后也不敢吱聲,自己對著湛藍的天空按下快門。
去往珍珠海的路上大多是一些木質的山路樓梯,比剛剛上山的時候好走很多。
置身在森林中穿行,滿目蒼翠,陽光從枝丫的縫隙中傾瀉而下,你會感嘆高原上獨特的氣候,所謂”十里不同天“正是如此了,因為在其他地域,不會站在森林中遠眺雪山。
兩側不時會看見一些松鼠來回跳躍,它們是山中的精靈,并不害怕行人,圓溜溜的眼睛會盯著你走過,然后跳回林中,仿佛你只是經過他家門前的路人。
溪澗潺潺,從坡地蜿蜒而下,石頭被沖刷光滑,清澈的水流順著地勢在身邊經過,拾級而上一步步接近終點。
當珍珠海豁然出現在眼前時,滿目清涼瞬間把疲憊滌蕩干凈,水汽從鼻腔緩緩流進心里,口中只剩感嘆,或許詩意的人還能想到幾句詩詞來形容此番絕美。
仙乃日腳下的靜謐湖泊不負盛名,一方寒碧撩動瀲滟水光。藍天、雪山、樹林倒映在湖面上,潭面無波,仿佛有相同的兩個世界,引游人探尋。
陽光透射進水面,帶著如夢似幻的丁達爾效應,使人無酒自醉。
若是能趕在清晨,日出東方之前到達這里,湖面上蒸騰著水霧,皚皚遠山和青翠的樹林半遮半掩,如同美人出浴,帶著致命的清純與誘惑。
待太陽高升,陽光撒遍每一個角落,山上散著金光,仙乃日仿佛有了生命,對著海子和森林吐露梵音。
馮躍爬上右邊的山坡,仔細尋找這微博上相同的角度,站得更高,就像被神山環抱其中,那樣的震撼難以言表。
只能按下快門,看著別無二致的地點,知道此刻腳下的泥土曾經站著以為婉約佳人,心中對珍珠海的盛情又增添幾分。
周雨癱軟的靠在王樂身上,顯然這一段路程已經筋疲力盡。
馮躍不放心她的身體狀況,想讓她先回去,在車上等著,周雨不肯服輸,反正一會也是坐著景區的電動車上行,覺得沒有什么大礙。
坐電動車到洛絨牛場只需要二十分鐘,車開起來的時候,風吹拂著臉頰,馮躍開始慶幸今天沒有下雨,不然定是要遭一番罪的。
八月的洛絨牛場正是水草豐沛的季節,高山冰雪融化注入草甸,為這一片浪漫中增加圣潔,滿眼的牧歌風光,如同方外世界,此時只想端著一杯咖啡,享受這樣寧靜的時刻。
馮躍伸手觸摸水洼,冰凌刺骨,激起一身冷顫。
看著眼前一片開闊景象,牛羊閑適地游蕩在草甸上,馮躍想到海子的那句詩——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
此時滿眼風光,一眼萬年,想象著他和小彤手里拿著皮鞭,追風趕月,自由自在的牧羊,再有一首悠揚的曲子環繞身側,那便是世間最美好的愿景。
肩上被拍了一下,宮智偉站在身側:“再往上就是牛奶海了,海拔更高,我看周雨快堅持不住了,一會我帶她先回山下休息等你們。”
馮躍看著周雨煞白的臉色,卻倔強的不肯開口返程,執意要跟著他們走到最后。
走過去說:“別逞強,上邊的海拔你受不了,先回去等我們吧。”
周雨看了看他們,抿著唇,不情愿的點頭。
從洛絨牛場往上就全是徒步了,只剩馮躍和王樂堅持往上走。
路上需要爬坡,跨過山棱,然后就是很長一段的碎石路,體力下降的很快,像馮躍這樣沒經過戶外運動訓練的,很容易在疲憊和高反中萌生退意。
“寧可慢一點,也不要依賴氧氣。”王樂一直在重復這句話,都最后已經是扶著馮躍往上走了。
海拔越高,越會感受到明顯的氧氣開始稀薄,馮躍喘著粗氣,感覺胸腔轟鳴想要炸開,卻依然惦念著那一片牛奶海,不肯放棄。
路上經常能看見爬山爬到崩潰的游客蹲在路邊哭泣,這段路程真的很長,聽下來的游客說,從這里到五色海往返,需要六個小時,很多游客聽后都會遲疑,上邊的景色到底值不值得花費時間忍受著身體的叫囂。
馮躍來之前沒有關注過這里,但是賀彤爬上去了,還在海子旁邊拍了絕美的照片,那一襲紅裙盛開在水畔,成為他咬牙堅持下去的全部動力。
接近牛奶海的時候,是一段緩坡,讓人能慢下來喘口氣。
馮躍已經接近身體極限了,跪坐在地上,將手機塞進王樂懷里,艱難的開口:“幫我找到這個角度。”
牛奶海在陽光下,青翠欲滴,又因為倒映著天空,藍綠相間的色彩讓人懷疑這是否誤入了哪一處光怪陸離的世界。
像一顆藍寶石,鑲嵌在群山腳下,等著世人發現她的美麗,卻只能遠觀,看看淡淡的光華驚嘆,無人能將其采擷,永遠珍藏在家中。
因為這是造物主的珍寶,是被神山庇佑的天堂,最后一片人間凈土。
馮躍癡迷的看著那片海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心魔作祟,還是對小彤的思念病入膏肓,竟然覺得海子邊上,就站著一位墨發紅裙的少女,裙擺隨風飛揚,與陽光交匯纏繞,萬千青絲在兩人之間勾連。
“在這呢!”王樂站在西邊的雜草坡上呼喊。
馮躍掙扎著站起來,一步一步的挪上去,站在那,又是截然不同的視角,將整座牛奶海盡收眼底,與雪山堅硬的對比更加強烈,一柔一剛,向人們講述著這片土地千萬年變化至此的結果。
王樂為馮躍按下快門,看著相同的背景,馮躍欣慰的笑了,同樣的空間我與你重逢,就讓我用這樣浪漫的際會,陪你到旅程終結。
看馮躍體力不支的樣子,不比剛才的周雨好上多少,就提議折返下山,五色海就不看了。
馮躍把照片轉到隱藏相冊里,去看了賀彤的微博,也只更新到牛奶海。
看看五色海的方向,雖然海拔只有一百米,但那是一段垂直陡坡,每一步都要用盡全力,正在攀爬的人兩步就要停下歇歇。
馮躍感受了一下身體狀況,胸悶氣短,嘴唇開始發脹,腳底像被石子磨破了鞋底,索性聽從了王樂的建議,開始返程。
下山的時候,山路窄小,風和重心會不可抗力的將人向下帶,只能竭力控制著身體,小心的往下騰挪。
等走到觀光車站點的時候,馮躍癱在地上一動不動,大口喘著粗氣,胸腔劇烈起伏,想一條瀕臨脫水的魚。
馮躍到景區門口的時候,雙腿酸疼,腳底火辣辣的,每一步都拖著腿往前走,而宮智偉和周雨正靠在車上吃著冰棍,看著他們狼狽的樣子笑的直不起腰。
“幸災樂禍,還不來扶一下小爺。”王樂一直開著直播,此時彈幕上全都是哈哈哈的嘲笑聲,說他運動健將的人設崩塌了。
偶爾有一兩句疑惑同行的馮躍為什么要找固定的角度拍照,也被滿屏的哈哈哈壓下去了。
馮躍坐在車座上剛剛喘勻一口氣,廣場東邊就起了騷動,人們圍過去看熱鬧,聲勢越來越大,連巡邏的安保都驚動了。
王樂天生就愛湊熱鬧,也不管腿腳酸痛了,拽著馮躍就往人堆里扎。
“看看去,怎么了這是。”
馮躍一抬眼,就看見上山的時候拍合照的攤位被掀翻,照片撒了一地,巴仁被兩個壯漢壓在地上胖揍,一手抱著頭哀嚎,一手緊緊護著兜里的錢包和相機,任憑怎么挨打,都不松手。
“大娘,這是出什么事了?”
馮躍問身邊的游客,那大娘好像是哪個旅游團的,已經在這看了有一段時間了。
“那拍照片的小伙子給那幾個人拍照,結果照出來好像不合人家心意,人家就要求退錢,這小伙子說什么都不退,兩邊就沖突起來了。”
馮躍看著巴仁咬著牙,就是不松手的樣子,就知道這小伙嗜錢如命,讓他把裝進兜里的錢吐出來,那是寧可挨打都不能給的事情。
兩個壯漢比巴仁強壯很多,沙包大的拳頭砸在他身上,周圍的人有冷漠看熱鬧的,有拿手機拍照的,也有勸他退錢的,就是沒人上去拉一把。
馮躍看不過眼,走上去勸架。
“這位兄弟,出門在外就講究一個和氣,大家都是來玩的,別傷了心情。”
那壯漢看突然出來一個人,火氣很大,直接把馮躍推到一邊:“去去,別多管閑事。”
“這奸商忽悠我家老太太拍照片,收費貴不說,拍出來全都是路人,找我家來太太在哪都費勁,那拍的是什么玩意,讓退錢還跟我們不樂意,呸!”
“怎么就看不清人了,那廣場上人就那么多,我這是快照,又不能把人都給你修掉,再說我也是正經生意,怎么就奸商了。”
巴仁眼眶青紫,嘴角也被拳頭打裂了,坐在地上狼狽至極。
兩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馮躍心里明鏡似的,別看巴仁這義正言辭的樣子,指不定當時怎么忽悠人家老太太呢。
正好安保過來了,將雙方隔開,了解了事情始末就把人帶到了治安亭。
交罰款的時候,馮躍遠遠看著巴仁從懷里掏出一個塑料袋,里邊包著一個紙袋,紙袋里還有好幾層,一時有些哭笑不得,這年輕人有多愛財啊,那幾張鈔票包的這么嚴實。
等他齜牙咧嘴的回到攤位,把地上的照片撿起來裝好,心疼的檢查著相機,默不作聲。
王樂叼著一截雪糕棍,吊兒郎當的說:“你忽悠我買不銹鋼盆洗腳之后,我就想揍你了,今天你也是報應了。”
巴仁撇撇嘴,把他們早上拍的照片拿出來,遞給馮躍:“喏,我可給保存的好好地,你看好了啊,能找到人,我可不帶退錢的。”
馮躍看著照片差點沒在他臉上再補一拳。
確實能看見人,就是有點虛影,而且逆光拍攝,白嫩的周雨都拍黑了三個度。
王樂大呼二十塊不值,咬牙切齒的罵他活該。
馮躍看著照片一言難盡,問道:”你不在醫院賣衛生紙,跑到這干嘛啊,你這技術也掙不到幾個錢啊!”
巴仁一邊收攤一邊嘟囔著:“我聽說在景區拍照片一天就能整好幾百,這相機還是我在二手市場買的呢。”
“看出來了,鏡頭里邊都落灰了。”王樂在旁邊搭腔。
“剛才你早點把錢退給人家,也不至于挨揍。”馮躍幫著他把桌子收到小推車上。
“二十塊錢我能吃兩天飯了……”
看他這樣子,是要推著這個小車一直走到住的地方去,這景區附近大多是假日賓館,看巴仁這仔細的樣子,也不會去住的,要想找到便宜的出租房,離這里可是有段距離。
“一會到了下坡,就把你這小推車連到我們車上,反正也要去市區,我們送你一段。”
巴仁猶豫了一下,問道:“不收費吧?”
馮躍一哽,無奈的說:“讓你白坐,不收錢。”
巴仁指了指旁邊那堆人,說:“看見了嗎,他們專門在門口等活,幫那些游客拎包牽馬,一小時二百塊,我明天打算去做那個,比拍照掙錢快,多跑幾趟就能掙一千多塊呢。”
馮躍覺得他是沒上去過,不知道上邊的路況,正常人一趟就要命了,他還大放厥詞要去好幾趟,只怕是不要命的掙錢了。
看他的樣子也就二十出頭,怎就這么拼命的要掙錢呢?
不過畢竟只見過兩面,交淺言深是忌諱,馮躍也不好多問。
幫他把小車連在自己車后邊,就讓他在后座上跟王樂和周雨擠一擠。
“你為什么這么想賺錢啊?”周雨抱著狗問他。
在醫院的時候就拼命推銷,仗著嘴甜,把那些大爺大媽哄得心花怒放,手紙護理墊都一兜子一兜子往家買。
又跋山涉水的到稻城景區門口拍照片,那點拍照技術一看就是門外漢,但只要掙錢他也不怕丟丑,甚至被毒打都不怕。
巴仁把裝錢的塑料袋揣進懷里,手一直捂著胸口,甚至用來轉賬的二維碼都仔細的擦干凈放進帽子里。
“誰不想掙錢的,沒錢怎么生活啊。”
“那你可以找個固定的工作啊,不比這風吹日曬的強?”
巴仁第一次露出失落的神情,扭頭看著窗外:“我沒學歷,現在超市收銀員都要高中畢業,我沒念過幾年書,找不到好工作。”
周雨自覺說錯了話,好像提起了傷心事,就閉嘴不再開口了。
按照巴仁指的路,車開到了一戶偏僻的農莊,里邊大片的農房都廢棄了,只有幾戶人家住著孤寡老人。
原本以為巴仁住在其中一戶里,沒想到徑直走向了一個破房子,外面的墻皮都脫落了,窗戶砸碎了好幾扇,房頂的瓦片也殘缺不全,白天這里勉強能遮風避雨,到了晚上四下透風,肯定不暖和。
一進屋子,里邊只有一床被褥,都已經水洗泛白,有的地方都露出了棉絮,地中間放著一個盆接雨水,這可真是讓馮躍見識到,什么叫家徒四壁了。
也不知道巴仁是個什么情況,日子竟然過得如此清苦,這里只有一個人生活的痕跡,說明他連家人都不在了。
家里窮成這樣,可吃飯用的鍋碗瓢盆一樣擦洗的干凈,身上穿的衣服,即便破舊也是干干凈凈的。
巴仁沒有絲毫忸怩,請馮躍他們進來:“沒有別的地方能坐,就直接坐床上吧,被子都是干凈的。”
用碗給幾個人倒了水,還細心地給扎西也倒了一些放在地上,可見也不是只有貪財這一個特點,還是個心底柔軟的年輕人。
“我沒有父母,從小就在孤兒院長大,后來校長得罪了人,孤兒院被迫關門了,我們這些孩子來不及找到收養的人家,就流落在外了。”
巴仁坐在一張草席上,身邊就是一個水洼,里邊有從房頂漏下來的雨水。
“……院長從那之后一病不起,為了給院長掙錢看病,只能到處奔波打工,什么掙錢就做什么,只要能讓院長多活一些日子,別說挨頓打了,做什么都行。”
巴仁下意識的摸著胸口里藏著的錢袋,那里裝的是救命錢。
“院長在哪治病呢?你東奔西跑的怎么照顧她?”
馮躍有些疑惑,家里有人生病怎么會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呢?
“還有一個人跟我是一個孤兒院的,在醫院照顧院長,我攢夠一點錢,就寄過去。”
世上不幸的人千千萬,有人一蹶不振,有人在泥潭里苦苦掙扎,只為了有一天攀爬上岸,洗凈一身泥濘,開始真正精彩燦爛的人生。
馮躍知道巴仁這樣的人,不會無緣無故的接受別人的饋贈,所以也沒有什么辦法能幫助到他。
“景區里的生意并不好做,那些人都是固定的,大家都有排外心理,今天你在門口被人揍成那樣,也并沒有人出手相助。”
馮躍的意思是讓他換個出路,找一些更靠譜的工作,不至于這么奔波勞累,今天有要是沒碰上他們,就從景區到這的距離,天黑都走不回來。
“勞動成本和收入不成正比,你掙錢的速度也快不起來。”
說起掙錢,馮躍是最有頭腦的,出入職場的經驗也不是白白工作了那些年。
“我沒有學歷,沒有手藝,連工廠都進不去,只能沿路擺擺小攤,賺些小錢。”
“你對進藏的路很熟悉?”
巴仁點點頭:“我在這邊長大,小時候被收養過一次,經常跟著養父跑長途,后來被送回孤兒院那些東西也沒忘了。”
馮躍思索一下,接著說:“現在很多私家車進藏,有些稀奇古怪的景點導航上并不準確,如果你有把握的話,可以做向導,比你擺攤掙得多。”
巴仁的眼睛亮了一下,有些遲疑:“我不知道去哪找這需要向導的車。”
“一些民宿、旅店都會有游客的。”
馮躍能給指的路也只有這些了,能發展成什么樣,就看巴仁自己了,不過看他嘴上功夫了得,招攬生意肯定不成問題。
又閑聊了一會,馮躍幾人就開車回去了。
看著今天在巴仁手中買的照片,馮躍輕輕放在唇邊,照片單一的觸感自然比不上真人柔軟,但足以告慰他那顆被四年搓碎揉爛的心。
時至今日,馮躍已經沒有最開始在人群中尋找賀彤的瘋狂了,即便今天知道幾天前賀彤出現在同一地點,也不會激動的想要跳起來。
現在只要跟著她的足跡,一一拜訪那些被賀彤瀏覽過的山川,對馮躍而言,已經足夠了。
知道佳人再難挽回,就選擇徹底淡出她的視野,那一片晴朗天空,從此還給她,回歸凈土。而自己只要站在她的身后,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默默關注著,就是莫大的滿足。
我將玫瑰藏于身后,在無人處祭奠愛情,祝你在朝陽下燦爛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