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自己的尸身前。
烈日當空。
在他周圍,是數不盡的尸體。
他們生前,都是他的好兄弟。
殺死他的人——也曾是他的好兄弟。
可那個人,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王。
他為他,馳騁疆場,萬死不辭。
可他聽信讒言,畏于其威信,遣他和死忠于他的部下赴敵營送死。
他還是勝了。
死里逃生。
可他的王,卻派了死士尾隨。
在他歸城的路上,勢單力薄的殘兵,難防暗箭。
此刻,他就佇在自己被亂刀砍死的尸首前,茫然無措。
他現在算什么呢?
死后的魂魄嗎?
為什么只有自己的魂魄在此地?
他想不明白。
不,其實是不愿去想。
他滿胸——
只有仇恨。
??
他不知自己在那個地方站了多久。
歷經雨淋日曬,那些散落在荒草中尸體已漸漸腐敗。
他以同樣的姿勢,似乎是固執地佇立在原地,
開始忘記自己原本的模樣。
那個人是何時出現的,他也早已忘了。
第一次看到他,他身邊帶著一個十歲出頭模樣的孩子。
他褐發披肩,那孩子卻銀發蒼蒼。
「師父,那里有個快要化形的。」——那孩子指著自己的方向,對他說道。
「啊。這亂世可真是戾氣深重啊。」他說著,笑容淺淺。
「這么重的執念,汝是有何事放不下?」
他詫異地看到那男人淺棕色的瞳中,映出了自己的臉。
那是張??正在溶化的臉孔。
停留在這荒野的日子里,就連鳥獸也對他視若無睹。
他早以為,自己已不存在于這個世界。
這男人,又何以可見這樣的自己?
除非??他也并非此世間之人。
「報??仇??」
他聽到自己這樣開口。
男人的眼睛微微睜了一下。
「哦呀。」
「師父,我來??」男孩說著,抬起了右手——他這才注意到,那只手上帶著黑色的手套;而此時,黑色的火炎點燃了那只手。
男人卻無聲地按下了男孩的右手。后者不解地望向那被他叫做「師父」的人。
「已經到這境地,還能夠開口說話的可算少見了。」
——他不明白那男人在說什么,胸中的仇恨仍如浪濤般翻滾著。
「事已至此??汝是否愿與吾身做一筆交易呢?」男人瞇著雙眼微笑起來。
「報??仇??」
銀發的男孩轉向他,右眼被額發遮擋,可左眼中卻滿是提防。
「吾身可令汝入輪回不滅,只是??汝將為吾身之奴仆,直至吾身不復存在。」
「師父??這于理??」男孩方才開口,便對上了褐發男人凌厲的視線,不得不把話咽了回去。
他久久沒有回覆。
三者就這么站在艷陽中。
「師父,他可能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么,還是讓我??」
就在這時,他朝著那褐發的男人,微微點了點頭??
****
他接下來的記憶,就是被產婆拖出了黑暗。
那女人拼命拍打著他的屁股,只因他出世時沒有哭。
他想破口大罵,只是發出了支支吾吾的聲音。
記憶尚存。可身體的記憶,卻沒有了。
這一世,他是個天生的瘸子。
他記得和那男人的約定,可他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復仇。
因為出世后,他便很快得知,在他輪回之間,世代已幾經交替。
第一世的他,在世時曾是亂世豪杰;如今卻被傳為亂臣賊子。
從幼年他便與人爭論這錯位的歷史,被人罵成瘋子。
又瘸又瘋,亂世之中,被父母拋棄。
第二世的他,一事無成。
及至垂暮之年,隆冬時節,衣衫襤褸的他坐在街邊乞討。
一只戴著黑色手套的手,將幾枚銀錢投入了他討飯用的破爛的瓷碗中。
他抬首,彼時見到過的銀發的孩子,此時方才是少年的模樣。
「如何?輪回可是快事?」他問。語調毫無抑揚。
他只咧嘴一笑。
那夜,他的第二世,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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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不到仇家,第三世的他,覺得自己太傻。
這一世,他是富家公子。
朱門繡戶,靡衣玉食——旁人眼中,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一世,因前車之鑒,他將那執念吞進腹中,再不與人議起舊史。
可金銀,買不到仇人的血;珍饈,填不滿空洞的心。
他渾渾噩噩,原本只想等這一世終了。
卻偏偏在這時,遇到了一名女子。
前兩世,不過亂世浮生,他顧不得兒女情長。
卻是這區區風塵女子一抹秋波,他心旌蕩漾。
為她,他屢屢私訪那女子所在的「仙門府洞」,終和她私定終身。
忽有一日,朝霞未上,他正欲借夜色遮掩離開那青樓。
卻見那銀發黑衣的少年坐在墻頭,微醺中把玩著一罈酒。
「閣下可覺出人生在世的快意了?」
他望著少年,不知如何作答。
「仇呢?還想報嗎?」
他垂首,忽然憶不起仇家的模樣。
再抬首時,少年已不見了。
不日,他與那女子的丑事暴露。
他的父親令人蜂擁去那風塵女子所在的青樓,將她活活打死。
他則被關在房中,對此無能為力。
再見那少年時,他已半月粒米未進,骨瘦如柴。
他捉住那少年的衣襬,跪地懇求。
「可否令她亦往輪回?在下只想與她再見一面。」
少年只是滿眼輕蔑,拂袖而去。
這一世,他自縊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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輾轉生生世世,他已不知人生有何可供依戀。
少年總是出現在他每一世的盡頭,似乎只為嘲笑他而來。
不知經過了多少世,這世間再次動蕩起來。
這一世他身為外族,經商為生。
不知是不是被幾世輪回里深植于內心的「根」所牽引,他最終因為生意,再度踏上了舊國國土。
一次洽談生意,對方請客在茶樓。
在那二樓的雅座,他被底樓的琵琶聲吸引。
向那奏者望去,他屏住了呼吸。
那卻不正是他苦苦追念幾生幾世的女人?!
琵琶女留意到他的視線,抬眼莞爾一笑——眼波微漾,一顧傾城。
他四處打探她的名字;用盡心思與她機緣巧遇。
輪回多世的他工于心計。不久,那麗人便對他一往情深。
這次,再無世俗阻撓,二人很快生死相許。
在他欲將她帶往這一世故鄉并結為夫妻的前夜,就在兩人暫住的碼頭,少年又出現了。
「我來,只是想告訴你。她不是那個她。充其量,不過是很像的人罷了。」
「那又如何?我愛她如故。」
少年不置可否地瞧了他一眼,飛身躍下了兩人交談的露臺,消失不見了。
是夜,碼頭騷亂;工會勢力集結,說要燒毀所有「夷人」的商船。
他的船,也在內。
在暴亂中,他中槍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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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世,他出生時,驚恐地發現——
她是他的母親。
他中槍身亡的暴亂中,她僥倖得以逃脫。
世道澆漓,她沒了靠山,退回了老本行賣唱為生。
婚嫁年齡已過,她便委屈嫁了一個大她十五歲的農夫。
家境貧寒,又處亂世;他這一世的「父親」在他出世不久便因病一命嗚呼。
他的母親,那昔日他所摯愛之人,一手將他帶大。
她婚后再沒有彈過琵琶。一雙巧手卻拿起了編竹籃的生意。
收入并不可觀,日子卻也過得去。
她送了他去上學,卻漸漸供不起那學費。于是他便輟了學幫她打理生意。
每一日,每一月,每一年,他望著她那逐漸爬滿皺紋的臉,只恨他自己不是伴她終老的人。
他一生未娶。
街坊鄰居都稱他為孝子典范。
卻不知他深埋的秘密。
她去世下葬那天,少年又出現了。
他跪在她的墓前,一語不發。
「你知道嗎。」
良久,少年開了口。
「你所經歷的,根本不是輪回。」
「只是每一世的記憶,傳承到了另一個靈魂身上而已。」
他的瞳孔微震,睜大眼睛望向了少年。
「也就是說,每當你死去,你真的是已經死了。」
「只是有個人,平白無故被灌輸了你的記憶。」
「現在這個你,和那個碼頭上被殺的你??」
「毫無關系。」
「只因這記憶,你為那個人背負;」
「只因這記憶,你明明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卻受困牢籠。」
他癱倒在地。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許久,他顫抖著開了口。
「為什么??不永遠對我守著??這個秘密??」
「我??不需要知道??」
「不??即使我知道??」
風吹過那林中的墓地,他痛哭失聲。
——我從何處而來?
——又因何而活著?
我曾因仇恨而苦痛,因愛而掙扎。
可那仇恨與愛,不過是我借來,
聊以完整這個軀殼的填塞物罷了。
——不,是因為你告訴了我這個事實,我才變成了那個只有軀殼的人。
這一次,Eddie沒有離開。
他望著彼時的嚴景濤——當然那時他戴著另一個名字——
手足無措。
因為,Eddie并沒有預料到,他會這樣看待這個事實。
久久地,他望著他痛哭著顫抖的雙肩,不知如何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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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又一世,他繼承著同樣的記憶,卻沒辦法擺脫記憶帶來的詛咒。
因為有了記憶,他沒有辦法像一個空白的「人」一樣,享受人生。
他只是一個軀殼。
用于傳承這記憶的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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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一世,他便再也沒有見過Eddie。
他在一世又一世虛假的「輪回」中,見證了歷史變遷。
那似乎是同一雙眼睛,
望著高樓拔地而起,
城市中車水馬龍。
這一世,他的名字是嚴景濤。
是一個醫生。
當Andrea和Maksim找到他,他便得知,那第一世所做的「交易」,終于要兌現了。
只是他沒想到,多般復雜的安排,竟只是為了一個孩子。
得知那孩子身上帶著Eddie的影子時,他的心緒繁亂不已。
他無法原諒他。
只因他告訴了自己事實。
雖然這聽上去很苛刻。
可盡管已經反覆幾世,他仍寧可自己對那事實一無所知。
是因為那事實,讓他覺得他再也無法去恨,
也無法——
去愛。
不知道是不是正因此,
當他第一次看到得到形體的Eddie望著受傷的錦的眼神時,
他感到了報復的喜悅。
——那個人,也會去愛嗎?
那他,
也一定會因此受傷吧。
****
——真是諷刺。
在我們永恒的「生命」中,
愛遠比恨,
更讓人深感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