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蕭瑾庭是在一陣孩童的吵鬧聲中醒來的——
“大靖興,始龍門,三千伊水盡薈萃。”
“祁伯早啊。”蕭瑾庭走出房門,伸了個懶腰,一股海棠的清香貫入體內,瞬間令他清醒了不少。
“公子今日休沐,怎么這么早就起來了。”一位老伯正在修建庭院里的花枝。
“今日盧先生在國子監講經,我一會過去看看。”
他盯著老伯的背影,想起小時候,每年春天母親都會摘一些院子里的海棠花來,洗凈曬干,做成他最愛的海棠酥,甜甜的。
他的母親原是梁哀帝蕭敬宗的寵妃,“哀帝”這個謚號是他身后由新一任梁帝蕭敬先起的。他們原是表兄弟,蕭敬先發動政變奪了皇位。
“祁伯。”蕭瑾庭走過去,“您是看著我父親長大的,您說,父親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祁伯顫顫巍巍把剪刀放在一旁:“你父親呀,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只可惜......”他嘆了口氣,“他要是不做皇帝吶,也許就能自由瀟灑地過一輩子......”
“......那......蕭敬先呢?他是什么樣的人?”
“孩子。”祁伯握住蕭瑾庭的手,蕭瑾庭第一次感受到,那雙結滿老繭竟這般溫熱。
“那都是上一輩的恩怨了,你既已離開那里,過去的事都放下吧。”
“我怎么能放得下!”蕭瑾庭猛地掙脫開來,“蕭敬先殺了我的父親,又霸占我的母親,他騙了我十幾年,我是絕對不會原諒他的!”
祁伯見他如此激動,不好再說什么。他抹了抹眼角,從懷里掏出一封信:“對了,昨天收到這個,說是給您的。”
蕭瑾庭意識到自己剛剛不該對祁伯發脾氣,緩了緩語氣:“是叔父從雍州寄來的嗎?”
“不是老爺,好像是從晉陽寄來的。”
晉陽?蕭瑾庭一臉狐疑地接過來。
他拆開信封:“哦,是一個朋友要從晉陽來看我。”
“好事,自從老爺走后,咱們這府上就冷清了許多。”
“祁伯,您先去忙吧。”
老伯拿起剪刀繼續修建花枝,就在轉身的那個瞬間,他沒有注意到,蕭瑾庭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凝重。
他又拿起那封信,一字一句讀完,眉頭皺成了一團。
他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這位許久未見的朋友,究竟要來做什么?
蕭瑾庭用過飯便出門去了。
他所居住的歸正里位于洛陽城南,靠近伊河,民間稱之為“吳人坊”。南人好食水鮮,漁獵于伊洛,自立市肆,當地人稱之為魚鱉市。平日里販夫走卒、三教九流也多匯聚于此。
“誒,你聽說了嗎,前天晚上暴雨,有人看見龍門山上的大佛流淚了,還是鮮紅的血淚!”
“真的假的?”
“嘶,你別不信,據說雨停了之后,大佛的腳上莫名其妙出現了四個字——崔代穆昌!那功力都不是人能刻上去的。真的!我老丈昨天在河邊收網,親眼看見官兵把上山的路都封了!”
不論靖國還是梁國,都有一個共通的地方——酒肆茶館里總有人能在第一時間掌握天下最“機密”的信息。
蕭瑾庭平日里也愛聽他們聊這些,但一般也就聽聽。
他自宣陽門而入,沿著銅駝大街一路向北走。剛走到國子監門口,見幾個差役押解著一隊老弱婦孺迎面而來。他還記得初到洛陽的時候,看到這種場景還會大為震動,如今三年過去,他也漸漸明白了各家自掃門前雪的道理,要想在這座都城里活下去,就必須要準守一些行為準則。但縱是如此,他心里依然不免會生出些憐憫。
他聽見身旁兩個老頭感慨:“真是一人遭禍,滿門株連吶。”
“太史令李大人多好的人吶,怎么......哎......”
他記起這位李大人,說來二人也算有點緣分,曾有幾次在太常寺一起交流律法心得,在這偌大的洛陽城中,也算是為數不多的志趣相投之人。
押解隊伍離去,蕭瑾庭看到站在街對面緊握拳頭的穆元朝。
他走過去拍拍元朝的肩膀。
“沒事,習慣了。”元朝垂下嘴角,手指慢慢松開,“今早我去了顯陽殿,還是沒見到他。”
蕭瑾庭想說些什么,又改了口:“走吧,里面快開始了。”
他們剛走兩步,突然從國子監大門里沖出來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那人跑的太急,一下沒留神直接撞到穆元朝懷里。穆元朝還沒清楚發生了什么,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只是在那個瞬間,他聞到了一陣撲鼻而來的香氣,入脾卻并不濃烈,像是桂花的淡雅,又似加了蜜糖的清甜。他還沒來得急看清對方的模樣那人就跑掉了,院子里又跑出來個小生,看那人沒影了,氣得直跺腳。
“發生何事?”蕭瑾庭問。
小生作揖答道:“今日來客太多,那人不知怎地混了進來。混進來就罷了,居然在堂前打斷盧先生和弟子的討論,說什么,理生萬物,心具眾理,應當先致知而后存心,還說盧先生是一葉障目!”
“理生萬物,心具眾理,誒元朝,這人的想法跟你還挺像的。”
“最可氣的,她明明是個女的,還敢在國子監鬧事,真當我們是瞎子嗎?哼,現在世道是亂了,牝雞司晨,怎么,一個個都想當太后嗎!”
“說什么呢!”蕭瑾庭厲聲打斷了小生,偷偷瞟了眼元朝。
穆元朝臉色一變,但也沒說什么。
“你們怎么才來呀,剛才可是錯過了一場好戲!”二人進了國子監后,鄭明彥不知從哪冒了出來。
“我都知道啦。”蕭瑾庭擺出了一副“前知五百年”的表情。
明彥無趣地擺擺手。
講經正式開始。國子監每月都會舉辦一次這樣的活動,這里的經指的是儒家經學,今日的主題是“教人之法”,由昔日的帝師、尚書令盧若愚主持,國子學生和世家子弟紛紛前來聽講,一時間庭院里竟差點沒有落腳的地方。
約摸過了半刻鐘,穆元朝瞄到對面東墻上露出一個人影,緊接著她整個上半身撲在檐上,這一次,穆元朝看清楚了,那人白皙的皮膚好像粉撲過一樣,銅鈴般烏黑的眼睛忽閃忽閃地發著光,遠看有些瘦弱,卻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英氣。
穆元朝不自覺地多看了她幾眼,正好被剛才那個小生撞見。
“是她!還敢來!”
院子里又是一陣騷動。
坐在上座的盧先生拿起木槌敲擊一旁的銅鐘:“肅靜!”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等到元朝偷偷抬起頭,卻再沒看見東墻上的人影。
突然他的心好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
北邊傳來一陣鵠音,這是皇宮里特制的一種號角,像天鵝音一般悠揚,能綿延十多里。
一下,兩下,三下......八下,九下。
戛然而止。
這是在傳遞一個信息。
眾人齊刷刷望向北方。
不好,宮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