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游不至的速度很快,他甚至比易父易母等人都早到達(dá)。
但他遠(yuǎn)遠(yuǎn)看著那叢叢低矮的茅草屋,始終邁不動腳步。然后,鬼使神差的,他躲了起來。
直到深夜,他才舉步靠近。看守的人認(rèn)出了他,“將軍,是要見小姐嗎?”
他搖搖頭,“我在這里守著。”
二人覺得莫名其妙,你是小姐的未婚夫婿,不進(jìn)去看人在這里和他們搶活是幾個意思。
正要通知易清溪,被游不至阻止。“很晚了,別打擾她養(yǎng)傷。”
原來如此,于是沒再管,游不至就這樣一直守到天明。
日頭升起,身上衣裳曬得發(fā)燙,仿佛在提醒他,不得不去面對。
但此時的他,已不是以前那個無堅(jiān)不摧,遇到任何事都能勇往直前的鎮(zhèn)國大將軍了,因?yàn)樗呀?jīng)做了選擇。
經(jīng)歷過內(nèi)心的劇烈掙扎后,他的心已變得脆弱不堪。表面的冷硬與剛強(qiáng)只是冬日湖面薄薄的一層冰,是他為自己裹上的外殼。
只要她再因?yàn)樗艿揭唤z一毫的傷害,那么他將永墜黑暗。他選擇了定國侯,卻無法原諒自己。
易清溪和他的狀態(tài)則完全相反,她受著重傷,身體孱弱,心卻變得無比堅(jiān)強(qiáng)。
鬼門關(guān)走過一遭的人都會有所頓悟,易清溪學(xué)會的是應(yīng)該拋卻累贅,注重自己在意的人和事。
易初深對游不至很不滿,但他還是貼心地給了他們獨(dú)處的時間。
“將軍大人,你來啦,我很想你。”
這一刻的感覺就像一顆心從高處一直下墜下墜,空懸著茫茫無所依,然后掉在了一團(tuán)柔軟的云朵上。
稻桿,辣椒,串起來的大蒜,懸掛的干貨,簡陋的屋室因她的笑容而生輝,可面對她的撒嬌,游不至步履卻有些遲疑,有些沉重。
“怎么啦?臉色如此凝重,像是要上刑場。”
他在床邊坐下,一雙眼睛注視著她,像是在看最后的珍寶,不舍得移開。但他明白,再不舍不得,這珍寶也不會屬于他。
易清溪隱隱察覺到了什么,“我可是從鬼門關(guān)回來的人,將軍大人都不抱抱我,親親我嗎?”
游不至牽住她的手放在手心,再用另一只手蓋上,仿佛這樣就能永遠(yuǎn)都不放開。
這種彌漫著悲傷不舍的氣氛讓她有些不自在,對上他充滿眷戀的眼神,她還是忍不住先開口,語氣故作輕松,“真就不打算說話了?你不想我嗎?”
“想你,很想你。”才說了五個字,他就紅了眼眶。執(zhí)起她的小手,如同往常一般在手背落下輕吻。
從手背到手腕,然后雙唇輕輕貼在她的脈搏,感受細(xì)微的跳動。終于,一顆顆滾燙的熱淚砸下。
“阿溪,阿溪……”語音從顫抖的雙唇吐出,也變得顫抖起來。他不住輕呼她的名字,勢要把她烙印在心口。
易清溪的手掌貼在他臉頰,用指腹拭去他的淚水,“好啦,別哭。我在禎王府無聊時,曾為你繡了一個小玩意兒。本來想之后給你,誰讓你這么傷心,只能現(xiàn)在拿出來哄你了。”
她左手從枕下拿出一個荷包,藏青色荷包,云狀暗紋,主花紋十分簡潔別致,像是游不至把柄長刀的縮小版。
“你看看,像不像你身上的那把長刀。”
游不至伸手接過,指腹摩挲著上面的紋樣,久久不語。
“好啦,我現(xiàn)在哄了你,你也該哄我了。之前在玉瑯軒做的首飾,你什么時候送給我啊?”
“那是……給你的生辰禮。”話語慢而沉,如同他的心緒。
“原來如此,我的生辰可在八月底呢。”
“是啊。”才說完,眼淚又落了下來,視線模糊,讓他看不清心愛之人的表情。
“哎呀,沒想到將軍大人竟然這么愛哭。真沒辦法,你俯身過來。”
他依言傾身過去,易清溪親了親他的臉頰,還揉了揉他的頭。
游不至伏在她頸邊,聽她輕聲說,“別再哭了,我的將軍大人。如果你只是想哭,我可以一直哄你,但是……”
她也落下了淚,帶著哭腔,“你有話對我說,是嗎?”
游不至直起身,屈起指節(jié)拭去她頰邊淚珠,理好鬢邊亂發(fā),“阿溪,我們解除婚約吧。”
易清溪是個聰慧的女子,從他的異常表現(xiàn)就感受到了什么,現(xiàn)在親口聽他說出來,還是覺得心口抽痛,眼淚洶涌。
忍著痛,她皺緊眉頭,“將軍,你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這么說的嗎?”
握緊了手中荷包,“是。”
“是因?yàn)椤彼∮尾恢恋拇笫郑岸▏钍呛ξ业哪缓髢词謫幔俊?
“什么?”
一個是他敬重的恩師,一個是他心愛的女子。
他不能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心安理得地和易清溪成親。但是同樣,他不能為心愛的女子報(bào)仇雪恨,因?yàn)槟莻€兇手是他的恩師。
他知道,一旦易家知道了是定國侯暗害易清溪,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
要么,選擇恩情,和心愛的女子一刀兩斷。這樣,也能保全她。
要么,選擇愛人,和恩師決裂,為愛人報(bào)仇。
“我知道了,我不會告訴別人,請將軍放心。”
但是,她也不會放過想要?dú)⒑λ娜恕?
游不至無言,他想問她怎么知道的,但這于現(xiàn)在的情況而言并不重要。
他們即將解除婚約,再也無法相守。陪伴她過一生的人,不會是他。
“阿溪……”
一顆心如被人用力捏住擠壓,拉扯。決意用冰將它封起來,不去理,不去想,不去感受,如此或許就不會疼了。
她一笑,“將軍大人,你怎么比我還愛哭,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
從枕邊拿了帕子,“過來。”
細(xì)細(xì)幫他擦干凈眼淚,而后自己也擦干凈。“雖然眼眶紅紅,一看就知道哭過,但也比滿臉淚水來得好。去幫我叫御醫(yī)好嗎?我傷口有些痛。”
聞言,游不至立即起身去了外頭。
遇到易初深,他倒不覺得他哪里奇怪。可能覺得他看到劫后余生的易清溪喜極而泣。
聽說傷口痛,更來不及想別的,匆匆去叫了御醫(yī)。
御醫(yī)說她心緒劇烈震動,牽動了傷口,吩咐她小心些。保持平和的心態(tài),也別急著亂動。
易初深瞪游不至,都怪他。
很乖巧地點(diǎn)頭,“我知道了,不會亂動。”
待把御醫(yī)送出去,易清溪打斷了數(shù)落游不至的易初深。“哥哥,好啦。”她透過門口瞅瞅外頭的天色,“爹娘應(yīng)該還沒回去吧?”
聽到她問及爹娘,游不至的心鈍痛不已,想說不用這么著急,卻沒有了立場。
易初深道:“沒有,我去尋他們過來與你說話。”
屋內(nèi)只剩他們二人,易清溪道:“將軍大人,陌都事忙,你無需在這里平白耽誤時間。”
分開就不是一件這么容易的事,雖然易清溪沒有大吵大鬧,表現(xiàn)得異常理智平靜,可她心里還是有些過不去。
與他說話下意識拿話刺他。
奈何他好像沒什么反應(yīng),“這件事至少讓我同你父母說,你且安心養(yǎng)傷。”
說完之后他出了門,半路截住易父易母說話。
易初深納悶地來到易清溪養(yǎng)傷的房間,“他要說什么話?”
“哥哥,能把我扶起來嗎?我想坐著和你說說話。”
易初深搬過木凳端端正正坐她床頭,“不行,就躺著說。”
易清溪想了想,把手伸過去,易初深順勢握住。“怎么了?”
她道:“我們和將軍大人解除婚約吧。”
“什么?”他馬上想到剛剛游不至找父母說話,很快反應(yīng)過來他們要談的事,怒氣蹭蹭往上竄,“他來見你的第一面就是想要和你解除婚約?!”
他還是人嗎?簡直是個禽獸!
“哥哥,別這么激動。”易清溪拉住他,她力氣小,本拉不住。易初深現(xiàn)在拿她當(dāng)瓷娃娃,不舍得強(qiáng)力動作,才得以把他留下。
易初深沒好氣道:“你還要說什么?”
“哥哥,我也同意。”
“你同意什么同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別仗著我們寵你就亂來。”
“你們彼此有情,又為什么要分開?難道你們?nèi)绦目粗鴮Ψ礁髯曰榧迒幔俊?
易清溪沉默,易初深轉(zhuǎn)身出了門。
他耐心等著游不至和父母聊完才一把拉住他胳膊帶到村口的桃樹下,氣勢洶洶,游不至表情淡定。
“阿溪所有的危難皆始于我,難道你忍心讓她跟著我最后丟掉性命?”
就這么一點(diǎn),就勾住了他的軟肋。
沒錯,易初深最受不住的就是這個,先前也不太贊同他們的婚事。
“這樁婚約,是阿溪受難的起始。生為易家女,她本該享受富貴榮華,本該幸福安穩(wěn)地過一生,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多災(zāi)多難。”
易初深說不出話來,額頭青筋暴起,死死盯著他。“你答應(yīng)過我要好好保護(hù)她的!”
是,他答應(yīng)過,他也立誓此生此世絕對會保護(hù)好她。可是,直到現(xiàn)在才明白,他是最沒資格說這話,做這事的人。
他想起易初深問他的話,如果將來有人要?dú)⑺麜趺崔k?
現(xiàn)在看來真是諷刺,他不僅做不到為她報(bào)仇,還得包庇罪魁禍?zhǔn)住?
“我必須要讓它結(jié)束,讓阿溪過上原本的人生。”
易初深胸膛劇烈起伏,好半晌才道:“好,那請你以后不要再靠近她了,好嗎?我易家會為她重新找一個疼她愛她的好夫君,到時候會請將軍大人喝喜酒的。”
游不至的眼中沒有任何情緒,溫潤的玉石散去了它的光輝,他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