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眼睛對著藍眼睛:巴黎17年的逸思遄飛
- 祖慰
- 5085字
- 2022-06-06 17:27:22
曾祖父與精神助產士
保羅一面付款一面說:“我請這一頓午餐太劃算了,多謝二位幫我找到了被學生詰難住的難題的答案。下堂課我就會去告訴那位詰難我的可愛的中國女孩子:為什么古希臘在很短的時間里一下涌現出那么多學科之父?我的一位法國女友和一位中國男友在吃著希臘大餐時靈感大發,爭論出了一個沒有見于任何文獻的新鮮答案:那是因為我們古希臘人發明了邏輯學。是的,查遍世界其他所有的古文明,都沒有建立起由亞里士多德集大成的睿智的能使思維形式化從而保證思維正確運算的邏輯學來。有了邏輯學,就具備了建構學科的科學學理基礎,于是就順理成章地誕生出了天才輩出、群星燦爛的古希臘文明,即‘歐洲文明之父’。論資排輩,邏輯學當然就是歐洲文明的‘祖父’了。”
保羅不愧是吃教授飯的,言簡意賅,概括得很漂亮。
但是他說完又高高隆起了眉頭,說:“可我心里還是很不踏實。倘若那位中國女留學生接著追問:在世界各大古文明中,為什么唯有古希臘人發明了邏輯學?你們二位又將怎樣回答呢?回答出來要不要我再請你們吃頓晚飯?”
我和索菲沒想到保羅突然冒出這么一個超鏈接的問題來,無以為答,冷了場。
保羅起身,臉上馬上綻開出了胸有成竹、還有點調侃味道的微笑,說:“這回該由我來當‘三人會的主持人’了。想知道古希臘邏輯學的發生機制——歐洲文明的曾祖父是誰嗎?好,請跟我來!”
索菲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問:“去哪里?”
“去一個古希臘的廣場,蘇格拉底經常站在那里發呆或拉人爭論的廣場。”
“去古希臘廣場?太好了,這,我很有興趣!”索菲倏然精神起來,轉臉對我說,“你不是在巴黎問過我廣場的問題嗎?跟保羅走,準有精彩的續集了!”
保羅開車東轉西拐,把我們領到離雅典衛城不遠的一個很不起眼的普通街區。下車一看,那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古希臘廣場遺址的影子!索菲埋怨:為什么撒謊把我們帶到這個小街陋巷來?
保羅仍然保持著調侃的微笑:“別急,請聽我講解。據考證,這里就是古希臘的一個著名的廣場所在地。用蘇格拉底的話說,這是偉大的精神助產士。用我的話說,它是歐洲文明、當然包括你們法國文明的‘曾祖父’!”
保羅說話時眼神盯著索菲,很少把眼神分配到我這里:“廣場,是古希臘人首創的供男性公民辯論和閑聊的場所。按當時規定,奴隸和有犯罪記錄的男市民不準來廣場,婦女也不來——”
還沒有說上兩句,索菲就打斷保羅的話對我說:“古希臘廣場,是民主制的產物。雅典政治家首創的人類第一個民主制度,非常有趣、有意味。每十天就會有個聲音洪亮的傳令官到街上去吆喝,通知男性公民們到城西的公民大會的開會地點去開會。這時男性公民就會走出作坊、商店和住宅去參加會議。開會的議題很多。有選舉——選舉9名執政官、10名將軍、10名步兵統帥、1名司庫員、500名議員、10名市場官等等。有表決‘陶片放逐’,即對破壞民主制度企圖實行獨裁的人,以陶片作為選票,表決是否要逐出雅典。還有討論戰爭、市政建設等各類問題。雅典民主制可不是像今天的民主制,只是把公民當作表決機器。雅典執政官非常鼓勵在表決前展開辯論。每位申請發言者,會議主席會給他戴上一個月桂編制的桂冠,以示尊貴。任何人可以和發言者爭論,但不能對發言者有任何侮辱性的言論,不然就會被逐出會場。這就是后來伏爾泰總結的民主言論的神圣原則:‘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要捍衛你說話的權利。’古希臘的公民們爭相發表自己的政見,蔚然成為被全社會稱道推崇的時尚。公民們都渴求能在公民大會上說得好而被人尊敬,就產生了一個強烈的社會需求:希望高才善辯者教他們如何演講。這就呼喚出了一個專門教授社會知識、演說術、修辭學的專業人士群,并漸漸形成了一個哲學派別,史稱為‘辯士派’。蘇格拉底是其代表人物。為了滿足平日里辯士和公民學習式的辯論,以及滿足公民間的思想交鋒,城邦管理者特地建造了許多由柱廊圍出來的廣場——”
保羅也打斷索菲的侃侃而談,說:“索菲,現在我是這個話題的提出者和‘主持人’,我有‘話語特權’。”
“好,‘主持人’請!”索菲朝我看了一眼,會心一笑。
保羅帶著我們在這個街區溜達。他指點著遠處一棟五層的住宅樓說,那里是廣場的外圍,原是一座酒神神廟。他又指著近處的幾排房子說,那是廣場最為核心的建筑——圍著廣場的三面獨立柱廊所在地。那時的柱廊是由多里克柱式或愛爾尼亞柱式的雙排柱子構成的,上面蓋有頂棚,以遮陰避雨。如索菲剛才所說,柱廊的功能是專門供男性公民來廣場爭辯或閑聊的公共場所。廣場有三邊或四邊式的平面布局,沒有柱廊圍著的那一邊是店鋪,賣些吃吃喝喝的東西。廣場中央有雕塑、祭壇、樹木、水池等景觀。面積有幾十到幾百平方米不等。這是歐洲廣場的母型,后來的歐洲各城市的廣場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布局,只不過是將柱廊演變成了咖啡館罷了。保羅停了下來,指著他腳下的地方說,這里是當年蘇格拉底經常沉思發呆或拉著過往廣場的人提各種問題的地方。蘇格拉底非常喜歡把困惑自己的問題去困惑別人,這是他一生做學問最特別也是最有成效的方法。

“古希臘廣場,是民主制的產物。每十天就會有個聲音洪亮的傳令官到街上去吆喝,通知男性公民們到城西的公民大會的開會地點去開會。開會的議題很多。有選舉,有表決‘陶片放逐’,即對破壞民主制度企圖實行獨裁的人,以陶片作為選票,表決是否要逐出雅典。雅典執政官非常鼓勵在表決前展開辯論。每位申請發言者,會議主席會給他戴上一個月桂編制的桂冠,以示尊貴。這就是后來伏爾泰總結的民主言論的神圣原則:‘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要捍衛你說話的權利。’”
廣場
古希臘何以能成為歐洲文明之母?

索菲又打斷保羅說話,對我說:“請你注意保羅剛才說的兩個關鍵詞句:一是廣場面積小;二是后來歐洲的廣場用咖啡館替代了柱廊。這就是說,現在歐洲城市小廣場的咖啡館,繼承了古希臘柱廊的精神功能,是市民們腦力激蕩和大腦聯網的去處。”
“索菲,出于禮貌,你也不應該總是打斷別人說話呀。”保羅顯然對索菲不滿,但還是恒定地保持著希臘大情圣那種語調平和加紳士式微笑的“軟神情”。
“對不起!這不是不拘小節的閑聊嗎?”索菲上去親了他的臉頰,以示補償。
保羅更加情緒昂揚地給我們講起了一則蘇格拉底的趣聞軼事——
有一天,蘇格拉底像平常一樣,來到這里。他一把拉住一個過路人說道:“對不起!我有一個問題弄不明白,想向您請教。人人都說要做一個有道德的人,但道德究竟是什么?”
那人回答說:“忠誠老實,不欺騙別人,才是有道德的。”
蘇格拉底裝作不懂的樣子又問:“但為什么和敵人作戰時,我軍將領卻千方百計地去欺騙敵人呢?”
那人回答:“欺騙敵人是符合道德的,但欺騙自己人就不道德了。”
蘇格拉底反駁道:“當我軍被敵軍包圍時,為了鼓舞士氣,將領就欺騙士兵說,我們的援軍已經到了,大家奮力突圍出去。結果突圍果然成功了。這種欺騙也不道德嗎?”
“那是戰爭中出于無奈才這樣做的,日常生活中這樣做是不道德的。”
蘇格拉底又追問起來:“假如你的兒子生病了,又不肯吃藥,作為父親,你欺騙他說,這不是藥,而是一種很好吃的東西,這也不道德嗎?”
那人只好承認:“這類日常生活的欺騙行為也是符合道德的。”
蘇格拉底并不滿足,又問道:“不騙人是道德的,騙人也可以說是道德的。那就是說,道德不能用騙不騙人來說明。那么,究竟用什么來說明它呢?還是請你告訴我吧!”
那人想了想,說:“道德是一種有益于好人之間和諧生活的行為準則,不在于有沒有說謊。”
蘇格拉底很亢奮,拉著那個人的手說:“您真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您告訴了我關于道德的知識,使我弄明白一個長期困惑不解的問題,我衷心地感謝您!我還要感謝這廣場,它是偉大的精神助產士。”
保羅講完就點評起來:“你們一定會笑我拿這種中學生讀物來對你們講;不,我把這則趣聞軼事放在這個古希臘廣場上來談論,有著微言大義。”
“微言大義?你是想在索菲面前故作驚人之語吧?”我調侃保羅。
保羅說:“確有深層含義。不妨請聽我來解析。對于道德的設問,一般都是問‘怎么做才是道德的?’回答會很具體,諸如‘見義勇為’‘樂善好施’‘誠信待人’等等。可是蘇格拉底的設問不同,他問‘究竟什么是道德?’這是一個要人抽象出‘道德’這個概念本質屬性的邏輯問題,也就是給道德概念下定義的問題。經過幾番反駁,他們終于抽象出了一個令兩人都滿意的定義。古希臘人就是這樣憑借著廣場進行面對面的爭論,當爭論雙方出現莫衷一是或詭辯時,人們必然會從具體的爭論中跳出來,讓思維向形式化(邏輯化)方向提升,以求解決。這個提升過程就是邏輯學誕生的過程。剛才你們倆議論的中國古代‘雞蛋有毛’的命題,如果是在古希臘廣場面對面的爭論,又正好遇到蘇格拉底,爭論就會出現向邏輯化逼近的場景。蘇格拉底會首先拿來一個雞蛋來證明其無毛,接著他以正確的三段論邏輯推理來舉例:
凡是人都是要死的(大前提)
蘇格拉底是人(小前提)
所以蘇格拉底必然會死的(結論)
蘇格拉底說,上面的三段論推理所得出的結論是正確的。應用這個三段論格式,如果要得到‘卵有毛’的結論,必須是這樣的:
凡是能孵出小雞的雞蛋都有毛(大前提)
這個雞蛋能孵小雞(小前提)
所以這個雞蛋有毛(結論)
蘇格拉底馬上指出,顯然,‘凡是孵化出小雞的雞蛋都有毛’這個大前提不能成立,因此推理出來的結論肯定是錯誤的。這樣,就在邏輯層面上把‘卵有毛’的詭辯給駁倒了。由此可見,廣場式的面對面的辯論,會導向思維的形式化。這就是古希臘邏輯學的發生機制。如果說邏輯學是歐洲文明的‘祖父’的話,那么廣場就是‘曾祖父’。”
“不,不對,”索菲否定。她轉向我問:“中國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子百家,不也是一樣在爭鳴論戰不休嗎?為什么沒有爭出個邏輯學來?”
我一時語塞,答不上來。看到路旁有一家咖啡館,我提議請他們進去喝一杯。
咖啡給了我靈感:“索菲,你在巴黎不是告訴我,中國古代沒有城市廣場嗎?那么,這不正好證明,我國的諸子百家的爭鳴,不是像蘇格拉底那樣在廣場柱廊下的面對面的爭論。歷史事實也是如此。中國諸子百家都是各自在書齋里著書立說,或者是在各自游說各國君主時表達自己的觀點。不同觀點者不在同一現場。即使是專門好辯論的‘名辯派’也是如此。在書面論戰中,可能會激發出一些邏輯問題,但是,由于沒有面對面的不斷逼問,很難深入,就像我們前面說的21個命題,都是淺嘗輒止,沒有建立起古希臘的邏輯學。對吧?”
“對!說得好!”保羅高聲為我叫好。
索菲則還不以為然,專門“欺負”保羅:“保羅,你不覺得無聊嗎?史稱古希臘是歐洲文明之父,我們就尋根找到歐洲文明的祖父是邏輯學,然后你又尋根找到古希臘廣場是曾祖父。我們又知道希臘民主制度造就了廣場,那不成了高祖父了?還知道梭羅等政治家締造了古希臘民主制,那該叫什么?高高祖父?這么尋根下去有什么意思呢?這不太無聊了嗎?”

“拉斐爾把廣場的柱廊變換成了豪華的殿堂,他還搞了一點超現實主義的想象,把不同年代的五十多位古希臘哲學家、科學家、藝術家薈萃在同一時空中進行面對面的爭論。他們在爭論中促成了大腦的智慧聯網,于是,立即在古希臘涌現出了一大批超群絕倫的人物。”
廣場
古希臘何以能成為歐洲文明之母?
保羅溫和地反駁:“我這不是受你這位法國女士熏陶出來的嗎?到你們法國人家里做客,一頓晚餐就能聊上四五個小時。聊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一直往下聊,那才是最愜意的法國式精神消費。我們今天不也是吃飯喝咖啡,能一直有趣地聊到現在,不正是你喜歡的精神消費嗎?”
索菲沒有答話。她突然指著咖啡館墻上的一幅壁畫,好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似的說:“你們看!這才是對古希臘廣場的最精彩的詮釋!拉斐爾把蘇格拉底說的‘廣場是偉大的精神助產士’作了最天才的感性顯現。”
我們抬頭一看,原來是按照印刷品臨摹的《雅典學院》。這是文藝復興大師拉斐爾26歲為梵蒂岡教廷創作的名垂美術史的杰作。
索菲贊嘆:“拉斐爾把廣場的柱廊變換成了豪華的殿堂,他還搞了一點超現實主義的想象,把不同年代的五十多位古希臘哲學家、科學家、藝術家薈萃在同一時空中進行面對面的爭論。他們在爭論中促成了大腦的智慧聯網,于是,立即在古希臘涌現出了一大批超群絕倫的人物。歐洲,一直在傳承著古希臘小廣場的‘精神助產士’的神韻。在巴黎一個小廣場的‘雙叟咖啡館’里,爭論出了薩特的存在主義,發端出現代主義藝術的許多流派。在瑞士首都伯爾尼的一個小廣場的‘奧林匹亞咖啡館’,爭論出了愛因斯坦改寫物理史的相對論。因此,歐洲一直是全球的文化重鎮。由于小廣場和另一種變種的小廣場——法國文人沙龍——的腦袋聯網,我們法國幾乎代代都出思想家。我說過,我反感大廣場,鐘情小廣場!”
保羅看表,笑瞇瞇地對索菲說:“鐘情的索菲,我們該出發去拜訪你激賞的拉斐爾了。”
哦,他們今晚要一道飛去羅馬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