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閱讀的藝術:天下第一等好事還是讀書
- 聶震寧
- 3044字
- 2022-06-06 17:12:12
讀書先尋好處
早年間,我在讀書上有過一個毛病,就是喜歡挑剔書中的毛病。往往是,當別人如數家珍一般地復述某本書的好處時,我卻習慣數落那本書的不足。如果是小說,就會挑剔情節、細節的合理性;如果是學術理論書,就會攻擊某一個觀點或某一處推論不嚴謹;如果是傳記,則會嘲笑某處描寫的不準確;等等。這個毛病帶來的后果是,在農村插隊勞動時,知識青年經常扎堆聊大天,遇到別人津津有味地說起某一本書有意思的地方,我自然就要說它的毛病,弄得對方一時就沉默下來;有人說起另一本書幽默的妙處,大家正一起樂不可支,我的毛病往往會讓我出來挑剔這本書的問題,非讓大家剛剛綻放的笑容立馬僵在臉上不可。無奈那時我讀的書比較多,又無奈我挑剔的能力比較強,我們那一帶知青所讀的書幾乎都逃不過我那機關槍的掃射。被我掃射過的書也記不清了,記得大約有外國小說《安娜·卡列尼娜》《復活》《高老頭》《歐也妮·葛朗臺》《別爾金小說選》《遠離莫斯科的地方》《毀滅》《鐵流》等,中國小說有四大古典文學名著及《暴風驟雨》《青春之歌》《解放區小說選》《歐陽海之歌》等,理論書稍少一些,記得有《進化論及倫理學》《物理學的未來世界》《眾神之車》等。后來回想起來,我這做法實在討人嫌。就像眾人聚餐,上到桌前先不說這些菜好吃,搶先就說這些菜不好吃,或者一面吃一面埋怨菜品太差,實在倒人胃口,添堵。何況,我們那時也就剛剛念完初中,能看得出中外名著的什么毛病來?真正看出來的只能是我的毛病。它鬧得我后來對許多名著的高妙之處記得不清不楚,弄得不明不白。大詩人陶淵明說“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我當時卻是“每有挑剔,便欣然忘食”,根本就是一些笑話。
有行家指出,像我這種閱讀態度,其實是一種“挑剔性閱讀”。也許這是在那大批判年代落下的時代病。后來我這毛病漸漸有所收斂。起初是知青伙伴們不斷用白眼和沉默來抗議我,人家都快不理睬我了,我只好訕笑了之。到了80年代,我先是寫了些小說,也許體會到寫作的不易,“事非經過不知難”吧,漸漸也就沒有了犯“挑剔性閱讀”毛病的閑心。再后來,又做了文學刊物編輯,每個月總要從一大堆來稿中挑選出一些能夠發表的稿子,還要在中間選拔出值得放在頭條、二條的好稿,我這挑剔的毛病這才差不多徹底放下。試想,如果我只一味地挑剔,哪里去找十全十美的稿子呢?那全編輯部就沒法完活。
從我閱讀態度的變化,似乎可以看出,“挑剔性閱讀”不僅是一種時代病,也是一種人生態度的毛病。挑剔與不挑剔,與人生閱歷不無關系。
前兩年讀過一本《私人閱讀史》,書中收錄了一些文化名人的閱讀經歷回憶。電視人王魯湘回憶自己在大學時代,閱讀朱光潛先生翻譯的《美學》,“那時我把美學讀得非常仔細,自以為是地在正文和注釋中挑出了四十多處在翻譯上和表述上值得商榷的地方,還整理出來,給商務印書館寄出了一封信,托他們交給譯者朱光潛先生”。王魯湘這段話里特別用了一個“自以為是”的自嘲,可見他對自己學生時代的閱讀方式是有所反思的。
現代文學史上有一則逸聞。1936年11月18日,魯迅先生去世方一個月,新月派女作家蘇雪林寫信給胡適,發泄對魯迅的不滿。12月14日,曾被魯迅罵為“焦大”的胡適回信責備蘇雪林:“我很同情你的憤慨,但我以為不必攻其私人行為……凡論一人,總須持平,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早年的文學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之作。”這也算是胡適先生對于“挑剔性閱讀”的一個回應,宣示了自己的一種人生態度吧。
蔡元培執掌北京大學,主張“兼容并包”,造成許多不同社會主張、不同學術出身、不同個性的學者薈萃于北京大學。提倡白話文的和反對白話文的、主張弘揚國學國粹的和主張全盤西化的新派老派學者互不相讓,讓青年學子目不暇接,兼聽百家,各得其所,各有收獲。特別是擁護過張勛“辮子黨”的辜鴻銘和支持過袁世凱復辟的劉文典也都被聘為教授,有人對此強烈反對。為此,蔡元培對學生們說了一席意味深長的話,他說:“我希望你們學學辜先生的英文和劉先生的國學,并不要你們也去擁護復辟或君主立憲。”蔡校長的教誨對“挑剔性閱讀”的人們實在是一個最為智慧的勸導。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而改之。”孔子這一訓誡自古以來一直為人們樂于接受。讀書如人生,道理是一個: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而改之。
如此看來,“挑剔性閱讀”不只是我們那個時期的時代病,是一個人生態度問題,還涉及人們閱讀的前提要求。讀書要虛心,這是學習一切知識的不二法門。宋人朱熹說得好:“讀書有個法,只是刷刮凈了那心后去看。若不曉得,又且放下;待他意思好時,又將來看。而今卻要說虛心,心又如何解虛得。而今正要將心在那上面。”有人將朱子讀書法歸納為六條,計有:循序漸進,熟讀精思,虛心涵泳,切己體察,著緊用力,居敬持志。這里說的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兩個方法,即“虛心涵泳”和“切己體察”,亦即先有虛心后才可能用心體察。
1943年,徐復觀在蔣介石手下做幕僚,一次拜見新儒家大師熊十力時,向其請教該讀點什么書。熊十力推薦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徐復觀說這本書早已讀過。熊十力聽后毫不客氣,立刻說你并沒有讀懂,應該再讀。過了些時日,徐復觀再見熊十力,說他讀出了《讀通鑒論》中許多不能同意的地方。熊十力聽后當即怒喝:“任何書都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何不先看好的地方,卻專門去挑壞的?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受到書的什么益處?讀書是要先看出他的好處,再批評他的壞處,這才像吃東西一樣,經過消化而攝取了營養。譬如《讀通鑒論》,某一段該是多么有意義,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記得嗎?你懂得嗎?你這樣讀書,真太沒有出息!”這番怒喝對于徐復觀不啻是醍醐灌頂,他后來回憶道:“這對于我是起死回生的一罵。”徐復觀后來與唐君毅、牟宗三等學者一道推動了儒學現代化研究,并被稱為繼熊十力、梁漱溟等大師之后的新儒家代表人物,這與熊十力所授得當的讀書、研究之法乃是“起死回生”的關系。
記得早幾年,某傳播學教授的一部古典名著閱讀心得盛行于市場和媒體,一時成為當年度超級暢銷書。某名牌大學就有國學專業的學生出來批判此書的一些錯謬、不當之處。批駁的學生是博士研究生,而且人數不多不少,竟有十位,一時又成了社會新聞:“十博士聯名怒批××”。新聞標題常常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博士研究生還不能稱博士,署文強調“十博士”無非要的是“看熱鬧不怕事大”。這事后來怎么收場不得而知。可想而知的是,博士研究生們自然已經成為博士,而某教授還在寫自己那種風格的心得類書籍,不時也有暢銷的業績。留給我們的問題是,那部被“十博士聯名怒批”的書果真是一無是處嗎?倘是,那數百萬讀者購買閱讀是怎么回事?倘若還真有一些值得褒揚甚至值得汲取的地方,一些習慣作“挑剔性閱讀”的讀者可能就此會有所錯過,那又何苦來哉!
前面說到認為“任何書都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的熊十力先生,切莫就此以為只是一個四面討好、八面玲瓏的人。他曾經拍著桌子大喊:“當今之世,講晚周諸子,只有我熊某能講,其余都是混扯。”可見自負至極。熊十力與廢名(馮文炳)在北京大學都是以認死理著稱的大名士。兩人經常探討佛經,每每意見不合就會爭得面紅耳赤,聲音越辯越高。一日,兩人身著單衣,在一間屋里高聲辯論,正辯到緊張時刻,忽然聲響全無。眾人忙去探看,發現二人扭打在一起,互相卡住脖子,一時都發不出聲音來。就是這樣一位狂放得幾近瘋癲的大學問家,如此自信的大名士,卻叮囑學生“讀書是要先看出他的好處,再批評他的壞處”。個中道理,值得記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