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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寧寺讀書

勞勞天地成何事,撲碎鞭梢為苦吟。

——《曉行真州道中》

雍正六年(1728)春天,板橋三十六歲,寄寓在興化天寧寺讀書。

板橋之所以到天寧寺讀書,不外乎有這么幾個理由:其一,天寧寺環境安靜,能擺脫家庭瑣務,潛心攻讀。其二,寺廟的齋飯較便宜,適合這個窮秀才的經濟能力。其三,板橋一生愛與和尚交朋友,天寧寺中亦當有與其友善者。

讀書的目的是集中精力攻讀經書,研習制藝,準備鄉試。由于清統治者采取“恩威并用”的政策,加強科舉制度,籠絡知識分子,于是,以考中舉人、進士為榮,也就成了社會風氣。前面已分析過,板橋是自始至終熱衷于科舉的。他在這個時候,寄寓天寧寺攻讀經書,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不過,頗出人意料的是板橋對八股文的態度。八股文格式嚴謹拘板,內容限制狹窄,無論對個性、對感情的抒發以及形象思維,都是很大的束縛,因此,往往為一些古文學家所不齒。明末清初思想家、學者顧炎武謂八股之害甚于焚書。他與黃宗羲等人痛矯時文之陋,主張治學“經世致用”,棄虛崇實,力挽頹風。板橋生性豪放狂宕,對古文如《左傳》《史記》又極熱愛,且鉆研極深,按理說他應該擁護顧、黃的主張,反對八股。但事實上他對八股文有特殊的愛好。《板橋自敘》云:“明清兩朝,以制藝取士,雖有奇才異能,必從此出,乃為正途。其理愈求而愈精,其法愈求而愈密,鞭心入微,才力與學力俱無可恃,庶幾彈丸脫手時乎?”簡直把繩索當寶貝,把鴆酒當甘露!在板橋的行囊中,時刻不離的兩本書,一本是徐渭的《四聲猿》,一本就是方百川的制藝文。方百川是清代成就最高的八股文家,也是青年鄭板橋崇拜的對象。天寧寺讀書時期,除了讀經書外,練習作八股文仍然是板橋的主要功課。

讀書生活既緊張、艱苦,同時又樂在其中。可惜板橋當時的感覺,沒有在詩詞中留下痕跡。我們只能從現存的《四子書真跡序》中揣想其大概。

在天寧寺讀書時,板橋經常和同學陸白義、徐宗于聚集在一起談詩論文。夜深了,殘燈如豆,冷風將破廟走廊中的落葉吹得沙沙響,同學們談得起勁,都不愿意離開。有時,月明如晝,他們在寺前的小坪里談論,談到興頭上,還拔劍起舞,騎在門外的石獅子背上,議論起軍國大事來。三十幾歲的熱血青年,雖然身無半文,但是都雄心勃勃,要以天下為己任。

為了比賽記誦經文的生熟,他們到興化正街的紙坊買來很便宜的方格紙,默寫經文。板橋每天寫三五張或二三十張不等,用了一個多月,默寫了《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各一部。板橋所默寫,“語句之間,實無毫厘錯謬”。這足以說明他的誦讀之辛勤和純熟了。

板橋不僅能默寫經書,而且對于讀經有不同時俗的看法。他認為讀書的要義是“處而正心誠意,出而致君澤民”。無疑,板橋的這些議論是針對當時只攻理學、不讀他書的理學之徒而發的。他認為“講理學者,推極于毫厘分寸,而卒無救時濟變之才”。雍正年間,南京孔廟的圍墻被風雨摧倒數丈,板橋借題發揮,說是因為“金陵城中齷齪秀才滿坑滿谷”,“辱被圣門”,孔子才“毀墻以示驅逐之意”。明末顧炎武曾堅持反對理學家們不讀經學原著而抱著幾本語錄空談的做法;板橋反對“簡而為提要”,抨擊“齷齪秀才”,在某種程度上說,是繼承了顧炎武等人的傳統。此外,板橋讀經書,還有一個高出時人之處,就是他不但鉆研經義,而且還把經書當成文學作品來學習。《板橋自敘》云:“有時說經,亦愛其斑駁陸離,五色燦爛。以文章之法論經,非《六經》本根也。”這倒是和南朝劉勰的《文心雕龍》宗經之旨有共同之處了。

值得一提的是,板橋的書法在這個時期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在這以前,板橋主要是練習正楷,并且是那種千人一面的“烏、方、光”的館閣體。從《四子書真跡序》看,這時已將真、隸相參,雜以行草,初步具有了“六分半書”的面目。傅抱石先生指出:“這不但在當時,是一種大膽的驚人的變化,就是幾千年來也從未見過像他這樣自我創造形成一派的。”

明至清初的書法家們,崇尚晉、唐以來的法帖,謂之“帖學”。其中如祝允明、文徵明、王寵、董其昌、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王鐸等,將個人的氣質與古人的面目融合起來,瀟灑出塵,千變萬化,繼承、發展了宋元的書法傳統。清代前期,“帖學”沒落。統治階級極力推崇董其昌、趙孟的書法,臣下也就投“一人”之所好,造成了一種庸俗、惡劣的“館閣體”書風。當時科舉考試的試卷上的字要求“烏”“方”“光”的小楷。于是,人人都練習這種行行勻整、字字光圓的書體,千人一面,書法藝術也就產生了衰亡的危機。乾隆年代是清政權文字獄最猖獗的年代。一般學者為全身遠禍,大都鉆進煩瑣的考據圈子里,兼之清初以來,金石學大為興起,漢、晉、南北朝碑刻出土較多,書法也就直接受到影響,在清代的書苑形成了一股“碑學”的波瀾。

鄭板橋和高鳳翰、丁敬、金農等人,就是最早開啟學古碑風氣的。板橋《署中示舍弟墨》詩云:“字學漢魏,崔蔡鐘繇;古碑斷碣,刻意搜求。”并在一幅大中堂上錄南北朝書論云:“蔡邕書骨氣洞達,爽爽如有神力;邯鄲淳書應規入矩,方圓乃成;崔子玉書如危峰阻日,孤松單枝;張伯英書如武帝好道,憑虛欲仙;梁鵠書如龍虎震,劍拔弩張;蕭思活書如舞女低腰,仙人嘯樹;鐘繇書如云鶴游天,群鴻戲海,行間茂密,實亦難過邪!”可為學碑確證。這樣改革的結果,金農從隸書入手,以《國山碑》和《天發神讖碑》為基礎,用禿筆和重墨為之,古樸奇拙,號稱“漆書”。板橋則創造了“六分半書”,雄渾峭拔,與金農同時馳騁書壇,各具千秋。

什么叫“六分半書”呢?傅抱石先生在《鄭板橋集序》中說:“大體說來,他的字,是把真、草、隸、篆四種書體而以真、隸為主的綜合起來的一種新的書體,而且又用作畫的方法去寫。”此說最得正解。“分書”,即隸書,又稱“八分書”。顧名思義,“六分半”即是使書體介于隸、楷之間,而且又隸多于楷,這樣就不足八分。這當然是“無古無今獨逞”的了。

板橋為什么要創造如此狂怪的“六分半書”呢?這是受他“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的美學思想的支配的。他在《四子書真跡序》中說自己的書法既沒有黃庭堅的勁拔,又看不起趙孟的滑熟,于是就“師心自用”,創造了這種書體。后來,他六十八歲時,撰《劉柳村冊子》,承認“板橋書法以漢八分雜入楷行草,以顏魯公《座位稿》為行款,亦是怒不同人之意”。

“怒不同人”,即是要有自己的風格。藝術最可貴的是有個人風格,而這,是需要經過痛苦的、如癡如醉的探索的。相傳板橋一度苦于自己的書法不能創新,夜里睡在床上還琢磨筆法,不知不覺地用手指在妻子的背上亂畫。他的妻子驚醒后埋怨道:“我有我的體,你有你的體,人各有一體,你盡在我的體上畫什么?”這種無意中巧合的話,對于板橋來說,無異蘊含禪機的當頭棒喝。就這樣,他堅持“鄭為東道主”,創造了“六分半書”。這當然是個極不可靠的有趣味的傳說,但是板橋在書法上摒棄舊的習俗,創立個人的風格,是經歷了痛苦的“脫胎換骨”的過程,卻總是可信的。

這種“脫胎換骨”,就是在天寧寺讀書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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