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都尷尬沉默著。這時,陳海推門而入,手里拿著兩個飯盒落在一起,他沒注意到葉梅,他從開門時注意力全部都在春天身上。他發現春天坐在床上,慌慌張張的望著他,不像平時,平時看都不看他猶如置身外星球。他走到床邊才看到靠窗坐著的葉梅,春天的病床靠近窗戶。
陳海嚇得差點跳起來,他傻傻地問,“媽,你在這里干啥呢?”
葉梅不說話,火氣蹭蹭地往上竄,瞪了兒子一眼。兒子又是幾天沒回家,胡子到是刮了,頭發齜的齜倒的倒,衣服皺巴巴的,一副邋遢樣,呵,幫主來了。她雖然是氣呼呼,內心卻心疼起這兩個孩子。三個人就這樣僵持著。
陳海突然想起來手里的飯盒,他把飯盒放到床頭桌上,拉到春天跟前擺好,一盒米飯一盒菜,花菜炒肉西紅柿炒雞蛋兩個菜,“春天,吃飯吧。”
按平時,讓吃飯,春天會連眼皮都不會抬一下。此時的春天拿起勺子舀上一勺米飯就塞進嘴里,嚼了兩口,覺得應該吃點菜,又舀一勺西紅柿,嘴巴塞滿,認真咀嚼就是咽不下去,干脆吞了。她邊吃飯邊偷偷拿眼角觀察葉梅的臉色。一團飯菜跟個大疙瘩似的堵住她的嗓子眼,弄得她直抻脖子。
葉梅驚訝地看著飯桌,這是什么呀?在哪兒要的飯?病號能吃嗎?她又瞪了陳海一眼。
陳海看媽媽老是看著桌上的飯菜老是瞪他,他呵呵地傻笑著說,“今天來晚了,食堂沒啥了,就買了這些。”他的一雙無處安放的手,一會兒緊握垂在身前,一會兒叉腰。
葉梅嘆了口氣起身離開,她原先的那股怨氣消退,看到兩個人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再有兩個人的落魄樣子讓她心疼心酸。
陳海追著媽媽到了電梯門口,為媽媽按下扭。葉梅不說話,進到電梯里,按下按鍵,陳海也跟了進去,他看著媽媽,歉疚地看著。葉梅別過臉去,眼淚流進肚子里。
兩人出電梯過大廳走到大樓外,陳海喊了一聲,媽媽。
葉梅停下,回身對兒子說,“放心吧,現在我什么都不會做,等到姑娘身體恢復了再說,去吧,她在等你。”
“媽,我…”
“回家再說。”葉梅轉身走了。
陳海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他看著媽媽的背影,知道媽媽對他失望了,此刻媽媽心里一定難過,可他除了歉疚還是歉疚,自己選擇的必須堅持。
春天躺在床上,用手抹著卡在嗓子里的飯團,心里記掛著陳海和他媽媽,兩個人就這么一前一后跑了出去,不知道陳海會怎么樣?
一周前,她徹底醒了,她整個人是懵的,為什么?明明一槍中在心上?為什么活了下來?老天啊,為什么讓她歷經疼痛活下來?為什么張強最后還是孤單離去?為什么讓她這么可恥的痛苦的活著?余生如何獨自面對痛苦?為什么不讓她解脫?她已經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她看見了喜不自禁的陳海,他感謝她活著,他感謝老天感謝一切。她恨她還活著,她恨老天恨一切。她把她所有的怒氣全部發泄到他身上,她不理他,任由他手足無措狼狽不堪計無所出。
她折磨他折磨自己,但他根本不管這些,不看她的愁眉苦臉,不聽她讓他離開。他只管盡力照顧好她。陳海知道春天活下來只是第一步,她如何能繼續活下去,如何能重新開始活得好才是更艱難的,他愿意為她付出一切。
她拒絕輸液,他把她的手臂綁在床上。她拒絕吃飯,他就坐在她的旁邊,拿勺子舀一勺放到她嘴邊,她不張口,他自己吃,吧唧吧唧,再來,她仍然不吃,他啊嗚一口吧唧吧唧,再來…,他吃飯動靜太大那叫一個香,整個病房里的人不管吃沒吃飯,只要陳海吃飯大家都得動嘴。她也條件反射隨著他咽口水。這時勺子又來了,她不由自主的張開嘴,喲嚯,正好來一口。反正,一頓飯,他總能給她塞兩口。
春天出了ICU進入普通病房后,他請了護工每天給她清潔一次,不是請整天,這樣可以節省一些。其他的事情都是陳海自己動手。
梳頭,春天的長頭發要命,都打結,而且洗也不方便。他拉呀拽呀搞不順,春天的頭老是動,因為被他拽得往后仰。不行,得固定,按住腦袋,嗯,好多了,春天的臉都被拉變形了,頭發拽掉一大把,不行,剪了。他把春天用輪椅推倒醫院的小公園里,外科大樓和內科大樓之間的一大塊供病人休息的地方,有噴泉走廊小橋流水。他輪開肩膀,開剪,一把抓住頭發右手一剪刀下去,喲嚯,發尾不是一字齊,而是大于號,修,左一剪,右一剪,這邊高那邊低,再修…,不能再修了,沒多長了。行,反正不出門,再說,頭發長得快。春天想起張強給她編的各種發型,但是可惡,陳海在她眼前亂晃,打擾她的思緒,讓她無法專心。就剪一個短發,卻不知道為什么他圍著她轉了好多圈,頭發也不知道被他霍霍成啥樣,管他呢,她已經不在乎。
短發好洗,他把她歪倒在床沿邊,下面墊好塑料墊子,一個盆沖洗,一個盆在下面接水。
他給她剪手指甲腳趾甲,唉,指甲怎么會縮進去?逮不住,他的力量使不上,時不時剪到肉,疼得春天嘶的一聲嘴直咧,被迫從回憶中回到現實,他憨憨地笑。
他給她洗臉,一盆水放到床頭桌上,買了一個老年人用來箍頭發的發箍給春天箍上,戴上的時候經常扎耳朵眼里。卡著春天的后脖頸按到盆邊,右手抄起一捧水,洗,痛快,干凈,大手抄起的那捧水有小半盆,還滴水不漏,一下接一下,每次都是對準鼻子,春天嗆到鼻子里不少水。好嘞,拉起,擦干,一個手扶住后腦勺,一個手拿毛巾旋風般擦干,人都跟著旋風轉,撒手,撤。春天在他撤走后,因為慣性還能轉兩圈。沒完,接著擦香香,腦門鼻尖兩頰下巴上抹上他在超市買的雪花膏,異香撲鼻,抹勻,剩下的抹自己臉上,兩個人都一個怪味。
他給她洗牙,這些高招他從哪學會的?毛巾擰干了,擦得牙齒滋滋響,毛巾帶點水,弄得她胸前濕了一片,她咬他放在她嘴邊的手,他讓都不讓一下,說,今天比昨天力氣大了些。最后還不忘給她的舌頭也擦擦,她沒被他弄吐了。她實在是忍不住問道,怎么還會洗牙?他一本正經地說,我看書的,‘科學育兒知識大全’。她笑著看他端著臉盆出去的背影,她發現無力抗拒他。
陳海不在的時候春天靜靜地與回憶作伴,可陳海一來,所有的工程啟動,從春天的頭發絲忙到腳趾頭,從吃進去的到拉出來的,全方面操心。春天惱火煩心,一刻不得安寧,連回憶的時間都沒有。
病房里的人都挺有愛心,他們可憐春天和陳海。這兩人不知道是不是外地的,舉目無親。他們夸陳海,太賢惠,小媳婦不行,脾氣大,他們在陳海不在的時候經常幫助春天。春天拒絕了幫助,自己沒那么嬌氣堅持自理。陳海在病友和護士們那里有較高的人氣,所以他拜托了他們多多關照。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陳海像個陀螺一樣高速旋轉,經常累得倒在春天腳頭就睡著。而只要春天稍微動一下,他馬上就醒了,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只怕她有什么不舒服。后來,她不敢動怕吵醒他。她百無聊賴地躺著,奇怪只要陳海在這里,她就無法安心地陷入回憶中。她細細地端詳著他,這個英俊帥氣的大男孩,她憑什么折磨他,只因為他救了自己關心自己在乎自己,唉,她已經不知道氣誰好。
今天,她看到陳海身上的壓力,看到他眼神里對媽媽的內疚不安,這引起了她的共鳴讓她想起自己的媽媽,她同樣是內疚。十年了,她非常想念媽媽,媽媽如今過得怎樣?如果媽媽知道她現在是這個模樣,一定非常傷心吧?她是在欺負他,拿他撒氣。她能活下來一定是與陳海相關,他為了救自己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她矛盾中掙扎,想到張強她生不如死,可想到這些關心愛她的人…她究竟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