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聽到交完圖紙的加納要辭職，伊多果然是猝不及防且絲毫沒有任何準備。

看加納去意已決，伊多卻也只能放行，滿面惋惜。

但這等惋惜在李元眼里，無非是貓哭耗子假慈悲，多半只是惋惜拿獎斂財的機會少了罷了。

在辦理離職手續這兩天，羅娜還走過來惋惜難過地問候緣由。

李元隨便給她打了個哈哈，慢條斯理地抱著行李回家，順帶準備去看看醫生，給加納的身體來個大體檢，看看到底是什么問題。

鑒于出體檢結果還要幾個工作日，李元干脆把接受體檢單的電子郵件寫成了妹妹萊拉的郵件地址。

順便把他提前寫好的信擬定好定時郵件發給萊拉，以及在其中附上遺囑。

月球城啊。

李元坐在加納的床頭，看著窗外漆黑的月空和明亮的大月亮，陷入沉思。

那里會是怎樣的？到處都是坑洞？又或者真的像那些陰謀論一樣，月球背面是外星飛船？

總之，一切他關于月球的暢想，即將在明天揭曉。

.

他難得睡了一個好覺。

這可能是他在地球上吃的最后一份自己做的早餐。李元按開早間新聞，增加了咖啡的濃度，坐在桌上，悠閑地咀嚼食物。

今天不用上班。很爽，完全不需要趕時間。

閉塞紀元的新聞還相當原始，不像2120年，可以和虛擬新聞主播互動。又或者可以在城市中間看到新聞主播的巨大城市投影，站在建筑窗邊能和主播投影融為一體。

“插播一條早間科技新聞，剛剛收到一條來自天文愛好者的緊急通知，他們宣稱，昨天夜里觀測到太陽黑子正在太陽中緯度地區擴大，形成了密集的黑子網絡，在此期間，日冕物質拋射過程中，有可能掀起超過人類文明記載等級的太陽風暴。不過，據NASA天文觀測臺專家回應，太陽耀斑活動近10年內將處于極小期，恐怕不會有超過正常值的太陽耀斑。目前，雙方已于互聯網上展開激烈交鋒，暫無法明確太陽黑子的真實活動……”

太陽黑子？好像聽說過。

李元拖著加納這麻麻賴賴的身體去往購票現場。

購票為預約制，他得到現場等抽簽。

偌大個體育場，原本也就兩三千人容量規模，現在，人頭攢動，起碼擠到上萬人，一眼望去黑壓壓一片，像一群擁擠在舞臺下求食的螞蟻。

要是發生踩踏事故……

還沒等李元構想出后果，他就看到不遠處吵起架來，人群如多米諾骨牌一樣倒下一片，頓時哀嚎四起，罵聲肆意，而這等擁擠的模樣，保安都擠不進來，何況不遠處那些愛莫能助的醫生護士和志愿者。

今早那杯濃縮咖啡總算是有點效果，按往常，這個快到中午的時間點，加納怕是已經要睡著了。

“各位參與報名預約的市民們，很抱歉的告訴各位，按原計劃，我們本來打算篩選總共50人登上載人飛船，但目前項目空間站的燃料和食物恐怕遠遠不足以供50人使用，所以，我們決定隨即搖號篩選25人……”

助理話音一落，周圍人群罵聲如丟入水中的魚雷，高高炸起。

“操！讓老子白排這么久隊了！

“我可是預約了整整一年！”

“不會有什么黑幕吧？”

“肯定沒有那樣好的事，讓全民都去月球城體驗，我從一開始就不信！”

“切，誰先上，誰先死唄，先讓小白鼠上去吧，我才不攙和，走了走了。”

“哎你擠什么？”

“不會告訴我要有膚色限制吧？”

“我打賭，肯定至少有一個是黑人。”

“我不信，至少有一人同時是黑人和女人，以及她是變性者，并且也喜歡女人。”

“你聽起來好像很不情愿選中的人里有黑人對不對？”

“哎，我就不情愿，怎么著？我們人口基數最大，怎么憑什么不能按人口比例篩選，得隨機？這不公平！”

“你人口基數最大，隨機到你的概率更高，這很公平！”

“得按比例分配才公平！”

“你這是暴論，我要把你曝光到推上去。”

“吃老子一拳！”

“你敢打我！我要報警！你等著！啊！”

李元沉默著繞到稍微安靜一些的人群區域，這下一言不合還打起來了，這些人要是有活到一百年后的命，恐怕就會發現，在那樣的科技時代，整容院里隨便改改膚色都是很正常的事，就像在游戲里捏臉一樣。

只不過好像就算整了容，有些人還是會被排擠。

很快，那群人就像離散中找到組織的吸鐵磁，互相站隊，以涇渭分明之姿打起群毆架。

李元搖搖頭。

“好了，各位，靜一靜，靜一靜！”臺上的秘書和助理看起來已經完全撐不住場子，維持不了秩序，助理轉頭就去打電話報警。

可是飛過來的直升機和沖來的武警和治安警察，反而進一步加劇了人群的矛盾。

不妙，溜。

李元借著引力波視界在人海中如游魚一般穿行。

很快，他來到臺下。

臺上開始嘗試無視人群中多點開花的混亂叫號。

號碼以官方發放的ID順序為主，李元記得加納的是2569012。

“……2569012……”

哈？行吧，看來是注定的，李元很快接受了這巧合的現實。

跟隨工作人員走上臺，他看到另外兩個熟悉的面孔，斯蒂文、科魯。

還有其余22人。

怎么回事，少了一個？李元直呼不妙。

總之，底下的人怎么著都不滿意，叫囂聲越發轟隆，隨即演變成一場大型的踩踏事件和一出連警察都管不了的鬧劇。

警察朝天打出的一聲空包彈，想要讓人群安靜下來，但很快被當成了示威，那警察立刻被幾人涌上群毆。

這時，助理和秘書二人已經帶著25民幸運兒繞道舞臺后方，離開了洶涌的戰場。

包車上，被選中的人們異常興奮。

“我說，我真是走大運啦！我應該先買一注馬再來。”那人說完，抓起脖上掛著的十字架一陣猛親，“上帝保佑！”

“嘿，別高興太早，剛剛我不小心聽到了，他們得帶我們去訓練，失重訓練，你應該聽說過吧。”

“訓練就訓練，我才不管那些，我只想快點看到宇宙。”

“你們知道我們的出行計劃嗎？說是只有7天，但我總覺得會畫一大半時間在路途上。”

“這倒是，也不知道月球城到底建在哪了，又建成怎么樣了，還說是聯合國主持的計劃，我怎么不信呢……”

李元坐在后排不動聲色，但心里有些擔憂起來，加納這身體條件，真的熬得過失重訓練嗎？

結果根本沒有什么失重訓練。

25人徑直來到發射臺下。

這么趕？連項目介紹都沒有……

李元心里有了不好的預感：就算他沒有提前知道加納的死訊，光是憑這主辦方緊急又草率的行為，這趟恐怕本就有去無回。

既然如此，都這樣了，不如好好看看星空吧，順便幫孟菲斯收集點數據，再不濟，到時候飛到星際，看看能不能用腦機把地球的樣子錄下來，發給他們看看。

李元竟然絲毫沒有奔赴死亡的恐懼。

.

白色機艙內，25人坐在5X5的椅子方陣上。

若說方才眾人登上載人航天火箭的時候還興奮、滿懷向往的話，直到這時，他們真正開始緊張起來，并且至今才發覺事情不太妙。

因為，穿著宇航服的他們被牢牢綁在了椅子上，本就膨脹臃腫的宇航服在拉索的禁錮下，讓他們徹底失去了行動能力。

“嗚嗚嗚——嗚嗚！”

剛剛親吻十字架那人在宇航服里說著不知內容的胡話，完全聽不清。

狹小的圓形宇航帽讓視野變得極其壓抑，李元干脆把眼睛閉上，用視界觀察。

“你們掙扎什么呢，這是為你們好。否則我怕你們等會會吐出來，到時候還得掃機箱。”

秘書踩著高跟鞋，帶著尖細的鏡框，身著緊身黑西裝，一一過來和助手檢查25人的氧氣管、密閉性、身上那些“安全帶”的松緊程度。

“對嘛，你們就該像他一樣，老老實實的閉上眼睡覺。”

秘書看見閉著眼的李元，滿意地點頭站起，大聲說。

李元按程序呼出1017，專心地觀察著載人火箭的結構。

這艘火箭并不大，他們在中部服務艙。

再往上能夠看到另一個服務艙，那里面的設施和設備比他們這好多了，他們這簡陋得就像個貨倉。

而那里竟然還有娛樂設施、接在機械臂上的電視，他們看起來非常悠閑，此時正在已經抽真空的艙內，于服務員的幫助下，悠悠然地掛著機械臂模擬太空漫步，那邊的座椅也是可調節的座椅。

其中一個人赫然是勞倫斯。

李元知道了什么。

以及，上當了。

也是，這樣好的娛樂項目，從來都沒有一經推出就面向大眾的做法。

再往上，就是如子彈頭一般的結構，頂部兩側裝收進內部的對接裝置，中間是一個小型人工對接艙室，裝有不少儀器設備，和收入其中的太陽能板與折疊的雷達桿，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桁架結構。

還有一側看起來是格子間，里面密密麻麻地塞滿小型試管，試管中裝有液體和種子，暫時無法判斷出是什么。

而下方幾節就是常見的火箭助推器。

他們這樣被綁著，還以這樣的姿勢倒掛，等會壓力上來，恐怕加納……

只聽警報器響起，巨大的提示音伴隨著紅光在艙閃爍。

“嘭——”

伴隨巨大的壓強和疼痛感，李元在火箭上升過程中短暫失去意識。

等到他再次醒來時，已經出了大氣層。

身上的束縛有些松動，在左邊，貌似是在上升過程中被引力拉斷的。

鼻間有些溫熱，一股血腥味傳來，飄蕩的血珠在頭盔里以極其滑稽的方式被他的舌頭捕獲。

張開眼，宇航帽的大小限制了他左右扭頭的動作，四周靜悄悄，還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樣了，至少視界里，他們看起來都閉著眼，有一些的眼皮上還能看到眼動，有一些……

比如最前方第一排，有個人在宇航服里張著嘴，頭不自然的歪著，脖子的骨頭形狀有些怪異，恐怕是已經氣絕。

“呼……”他吐出一口濁氣，謝天謝地，他還以為他會死在宇航服上升過程中。

四周應該沒有監視，李元繼續仔細觀察一陣。

現在不知道是幾點。早上那杯喝下的濃縮咖啡的勁似乎還沒過。

伸出左手，扯開已經斷掉的皮繩，嘗試解掉綁在他右手上的卡扣，但奈何宇航服過于肥大，他怎么樣擺肩，左手都伸不過去，更別說身體其他部位也被牢牢束縛著。

光是這一系列嘗試掙脫的舉動就讓加納這具身體異常的疼痛。

腰子疼，疼死了。

李元在宇航服里疼得齜牙咧嘴。加納的身體，不僅是脆弱，同時痛感神經異常發達，光只是體內的疼痛就讓他有點受不了。

還是懷念本體的強度。

他發誓，這次回去要好好重塑本體，那樣好的身體不拿來做點什么學點什么，真是太浪費了，簡直暴殄天物。

哪怕他在達利身體里的時候，都從來沒有這樣明確的感覺，而現在加納的身體給了他重重一錘。

真是太弱了。

光只是依靠卷腹來伸左手，加納的軀干竟然都在抖，要不是這還有幾根繩索給他綁著，他簡直就要抖成篩子。

重重的呼吸呵到面罩上，揚起一層白霧。

有人來了！

他趕緊躺下，但，那白霧卻出賣了他。

靠這怎么辦，他總不能在宇航服內部用縮骨功給這面罩上的霧氣擦掉吧……

心臟跳動，擠在狹小的空間里，冷不丁跳動，隨時可能要撐裂那厚實的宇航服，親自飛到太空里親眼與地球會晤，只不過，它可能等不到會晤的那一面，在接觸真空的那刻，它凍成心臟雪糕。

幸好，他們似乎只是過來取些東西。

助手和服務員拿走一些工具，去到頂部倉儲內，在平緩的軌道中展開太陽能面板和桁架。

心里發狠，對加納說了聲抱歉，他奮力伸出左手，摸到桎梏右肘的那卡扣上，快速一扯。

這下總算是雙手解放。

就是左肩疼得要死。

倉里已經是失重狀態，李元解開束縛著的卡扣，在極度不適應中差點撞到頭，他終于費勁地飄到狹小的窗邊。

星河展開，但看不到藍色星球。

李元有些失落。

不過這樣的星河和他在馮百那里看見的差距好大。

很遙遠，廣闊，靜謐，群星在深空閃耀。

馮百現在又行到哪個星系了呢？

在星空里行，千萬里路，也不過彈指一瞬，回頭遙望，故人又幾輪回？

只是，在這里看到的一切竟是那樣緩慢，藍色的星球逐漸轉到小床前，淺淺如霧的金色薄膜繞著藍海的邊緣劃出一道弧光，太陽藏在其后，不見影蹤。

遠方，一個迷你的點在流轉，時不時反射出金色的光板，那可能是個空間站。

凝視著藍色的星球，李元有點不舍，但他必須得回去了，那些人正從檢修倉返回，他還不熟悉真空環境，恐怕沒法掐著點及時躺下。

不過，這幾天受加納記憶的耳濡目染，他大概知道了一個普適性極強的小技巧：

經典慣性系下的空間內，關于物質運動的一切復雜問題都能被歸類為一個或多個簡單的力學問題。

借著視界的加成，他很快回到床上，這回李元調整了卡扣的方向，將兩處卡扣扭轉到手腕內側，這樣，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把自己還原成方才起身前的狀態。

那是……

就在他重新閉上眼裝睡的時刻，一絲鬼魅般的磁場波動在他眼前一晃而過。

不可能，他的視野范圍沒有寬！不應當看得見地球的磁場，他們都已經飛到路途的一半了……

既然排除了地球磁場，難道是……

他立刻想起白天時看到的早間新聞。

“……來自天文愛好者的緊急通知……昨天夜里觀測到……形成了密集的黑子網絡……超過人類文明記載等級的太陽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