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李元如約來到費爾告訴他的場地。

狹窄的小巷沒有一點燈光，建筑與建筑之間掛著幾捆厚重的電線，有些搖晃的地方還時不時爆出“噗呲”一下黃藍的電火花。

這里很破，到處都是廢棄的木板，位于西南方的某個碼頭旁邊。

空氣被那些你能想到的一切腐爛物質弄得惡臭不已：

尿騷味、魚腥味、人畜的排泄物的味道、雞蛋和垃圾腐敗的氣息、動物尸體，水腐蝕了鐵的銹、木板和混凝土在霉菌中軟爛、帶著新鮮本味的壞的水果……

他不喜歡這里，很不喜歡。

遠處街道的燈光被誰的身影擋住，橙黃的顏色勾勒出他的身形。

費爾此時站在街邊，招呼李元過去。

在黑暗中，跨過一地腐爛的物體和橫亙在狹小路面上的障礙物，李元來到費爾跟前。

“老兄，我們今天負責把幾箱貨送到指定地點，那些是非常珍貴的行貨。”

從費爾的話中，李元隱約猜到他可能是在幫誰走私東西。

兩人默然無聲，沿著碼頭的道路走到一片黑漆漆的岸邊，海岸的波浪打在礁石駁岸，遠處聽著一艘在浪花中搖曳的不起眼的小船，上面是幾大箱由木板打成的箱子。

兩人接力搬動著貨物，并放在已經停在街邊的一輛小型皮卡上。

搬著箱子的李元聞到里面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他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味道，清淡，悠遠，回甘香甜，這股味道穿過被海水浸濕的木頭撲鼻而來，里面顯然是防水包裝。

“這是什么？”他忍不住問。

“上好的龍井茶。”費爾笑著說，“這是很難搞到的玩意，就連產地國都很少。”

費爾念“龍井”二字的時候，發音十分古怪，似乎是來自不同的語言。

“它的產地國是哪？我還沒聽說過。”

李元問道。

“東邊的Z國，很多人都沒真正聽說過，這很正常。”

李元陷入沉思：是嗎，原來2012年和2120年一樣閉塞？

“你今天不太對勁，以往你總會在這個時候發表一些暴論。”費爾疑惑的看著達利，“你怎么了哥們？”

在費爾的提醒下，達利的記憶李元腦海里快速閃過——在費爾面前夸夸其談，大談什么立場、主義與文化，卻并且絲毫沒注意費爾那張有些陰翳的神情。

“沒什么，我可能只是困了，沒有精力。”

李元敷衍著。

他們把東西全卸到皮卡上。

“接下來去哪？”

李元一邊扣上安全帶，一邊問。

費爾沒回答他，扭動了鑰匙，說：

“送去某個倉庫，另外老板說你是新來的，盡管我向他保證你沒什么問題，但是他還是執意要見你一下，他可能怕惹上麻煩，你知道，這種東西不是合法的，被逮著咱們的外快也要打水花了。”

“好吧。”

他便不過多追問。

費爾開了好一陣，窗外的風景不斷變幻，又好像看不出有什么差別，他們仿佛在城市里繞彎子。

許久，一個豪華的莊園出現在眼前。

門口已經有幾個身著黑色西裝、在大晚上帶著黑色墨鏡的人等著了。

見兩人來到，幾個人利索地小跑過來卸貨，并有序地搬到門口旁的電車后備箱。

費爾用神情示意李元跟上。

廣袤的城堡讓李元大開眼界：

入口便是規律的植物迷宮，由高聳的松沿著道路引人進入，大約走了有500米后，開闊平坦的草地在兩人眼前鋪開，幾何的花園和果園在兩側肆意地橫向延伸開來。

這筆直平攤的道路盡頭是一處大型噴泉，繞著噴泉做了雙層回廊，明顯內層是回車場，那里擺滿了流線型的豪車。

走廊由艾歐尼亞式的立柱構成規律的橢圓序列，上面是精致而華美的大理石雕塑，大多看起來像是植物和水果。

每一根立柱上面都有一個抱著罐子倒水的小孩雕塑，他們背上都有一對可愛的翅膀。

水源源不斷地從罐子里傾倒出來，落在回車場外側挖的人工溝渠內。

溝渠里是人工模擬的河道，由層疊的石塊組成，旁邊是層次豐富的水生植物。

水泥雕成的各式各樣石燈排列在旁邊。

噴泉外側是完美的弧形，正中間站著一個斷臂的女人，那女人的另一只手上舉著一只火炬，通體由漂亮通透的翡翠雕成，大約兩米高。

那城堡離這里還有好長一段距離。

繞過噴泉繼續走上筆直的道路，來到一片有規則幾何組成的廣場序列構成的空間，其中一個廣場正中立著一顆樹干直徑可能有15m左右的大樹。這是李元用視界測量出的結論。

他們走這條路就走了大概一個半個小時。

“這里四個真他媽大得不像話。”費爾看著李元露出的那種震驚表情低聲說，“我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也是這樣。”

“建成這樣得花多少錢？剛剛那個是翡翠吧？”

李元知道翡翠，因為在2120年，翡翠已經成了世界最稀有的材料之一，而他們研究所曾經用翡翠來做過實驗。

“你是個識貨的，那玩意可值2個億！”

聽著費爾報出的數字，他瞪大了雙眼，他想回頭看一眼那個翡翠，可惜已經離得太遠，消失在黑夜的盡頭。

費爾很滿意自己的話給李元帶來的震驚，他接著說：“聽說為了建這里，老板花了上千億。”

李元絲毫不震驚了，畢竟能花2億買一個翡翠雕塑的人也不是什么尋常人。

“你老板到底什么來頭？”

“他似乎認識你，達利。”費爾倒是提出了疑惑，“你們應該見過面，我猜。”

“？”

聽到這話，一股不好的預感涌上李元的心頭。

一扇又一扇門在他們面前打開，城堡內部金碧輝煌的華麗裝飾讓李元有些視覺疲勞，他有一些麻木。

兩人坐電梯來到4層，穿著燕尾服的管家優雅地站在門口。

“波茨！”費爾上去與管家輕輕擁抱了一下，向管家介紹，“這是達利。老板的客人。”

隨后費爾向李元點點頭，示意李元跟著波茨過去。

于是，他慢慢走上前去，跟著管家來到鋪著紅色地毯的走廊，右手邊是一扇又一扇落地窗，上面掛著精美的窗簾，左邊是對著落地窗有序掛著的畫。

宅子巨大的莊園盡收眼底，這里處于城堡最高的長廊，連續排列的精致裝飾讓他目不暇接，遠方那翡翠雕塑此時已經跟螞蟻一樣大了。

墻壁上的畫他一個也沒有見過，也從沒見過那樣的材料，似乎是由什么東西一筆一筆的堆上去的，外框都是各不相同的木制框架，各自有著不一樣的花紋。

這些材料難道已經在2120年完全消失了嗎？為何他從來都沒有接觸過？

進一步觀察，他逐漸認出上面的動作：

畫面中的題材好像并不一樣，有些人裸著有些人穿著衣服；有些人與水果擺在一起；有些人和云層在一起；有人站在如春天的森林一樣的畫面中央；有些人們相互之間伸著手臂，指尖快碰到一起；有些人長著翅膀，似乎干著邪惡的事。

他從來沒看過這么古老的藝術真品。

這時，他突然發覺費爾并沒有跟來，他回頭一看，走廊上空蕩蕩的，費爾的身影無影無蹤。

管家的背挺直，帶著白色手套的手背在他修長的身后，他走路有一種獨特的節奏感，帶著李元穿過長廊。

回廊一個接著一個轉折，李元都覺得自己快眩暈過去。

“科隆先生在盡頭的辦公室等你。”

管家在下一個拐角停了下來。管家微微彎下腰，伸出手，手臂指向辦公室的方向。

科隆？這個名字讓李元立刻警惕了起來。

李元遲疑了一會，緩慢地朝那里挪去。

在他來到門前，正準備推門，可那門卻自動打開一條縫隙，接著無聲的從黑色絨面地毯上劃過一道弧線。

那人坐在一個厚重的木質辦公桌前。

皮質的咖啡色座椅背對著大門。

李元緩慢來到桌前，那皮質的凳子才轉過身來。跟在他身后的管家也走了進來，關上門。

是一張熟悉的臉！

這張臉他在達利的記憶里見到過。

每次達利面向浴室墻壁之前，他都能看到一個人影坐在浴室遠方盯著達利。

“你最近很不禮貌。”

科隆鼻音非常重，他正抽著一根手指粗的東西，滿臉都是贅肉，頭發被梳理得非常整齊，他用沙啞的嗓音說：

“我給你錢工作不是讓你隨心所欲的。”

“5塊？”

李元忍不住嗆出聲，達利肯定不會這么干。

但他嘗試用達利那種憤怒的表情說出來：“因為區區5塊，我差點被小約翰二世踹死！”

科隆往后靠去，沒有理會他的話，然后從抽提里拿出一個透明塑料袋，里面裝著一塊貼著腳步的玻璃，上面赫然是一小塊指紋。

“你的？”

李元的瞳孔收束，沒做回答。

什么時候？留在哪里？

他絞盡腦汁地嘗試弄明白，但他很快反應過來，著急的表情浮上達利的臉，他裝著辯解道：

“先、先生，我不明白。”

科隆若有所思的看著他：“這是某人的手套上提取到的。”

這不可能！他心中快速反駁，不過……

一個回憶的片段閃過他腦海，就是那個和他“跳探戈”的……

靠！他暗罵。

但還是得裝，他必須得看起來像達利一下軟掉一樣，于是他按捺著自己心中那種嘔吐、厭惡和不快，用達利的口吻說：

“先、先生，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到那的。”

科隆歪著頭，向管家示意了一眼，管家快速掏出手槍，把槍口頂在他的后腦勺。

如果是達利，他會下意識的舉起雙手，于是李元跟著達利回憶里常出現的畫面那樣舉起雙手。

“跪下！”

科隆讓他跪下，見他不跪，管家便用拇指按動了保險栓。

他只覺得自己的雙腿在瘋狂的抗拒，可是礙于這冰涼的槍管，他迫不得已緩慢下蹲。

舉著雙手的他只好緩慢的先單膝跪下，再兩只腿都跪到地上，低下頭。

現在怎么辦？

他忽然感覺自己在慢慢離開達利的身體。

“聽說貨不對。”

“先、先生，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

科隆坐在椅子上，故意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響：“哼，只有你最有嫌疑，達，你最好別藏著背叛我的想法。”

這時，管家說話了：“老板，現在也許到了新家伙表現自己的機會了。”

科隆不再故意搖晃他的椅子，那讓人煩躁的聲響一下聽了下來，只見科隆非常贊同地點著頭，從桌面上掏過一只遙控器按下按鈕。

李元直起身，他的余光看到偌大的書柜正中間裂開一個口子，后面顯然是一個敞開的空間。

“千萬別進去！”

正在另一個時空加班的那可突然高呼不妙：

“那個是一個有缺陷的腦電波成像儀，我在科學史上看過！你千萬別進去，這東西可能會把‘你’從達利的身體里抽出來！”

趁眨眼的空檔，李元觀察了一下那個玩意的結構。

這時管家已經通過對講機叫來了5個人。

“莫醫生，你在實驗室嗎？他怎么樣？GTP60試劑還有沒有？……我知道！但是，現在情況很緊急……對……但是……半劑量也行！”

那可打電話的聲音從那邊傳來。

達利的身體太羸弱了，李元嘗試用達利的身體掙脫幾人的束縛，甚至嘗試給了其中人一拳，但他的肩膀立刻被管家來了一槍，近距離槍擊給他帶來的后坐力讓他一下跌在地面。

刺骨的疼痛從他肩上傳來，他面色蒼白汗流不止。

他還在嘗試向科隆爭取信任：

“先、先生，我不明白發生了什么，我一直在垃圾箱里。”

達利血液血流不止，他已經無法掌控左手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等會我們看一眼就知道了，我的好達達，沒想到你還挺有反骨精神，在離開了監獄之后居然正正經經工作了。”

科隆慢條斯理地拿著一塊絲綢擦拭著槍管：“怎么，難道你不是很享受嗎？”

享受個屁！李元心中怒吼，當然，達利可能不會這么想。

不過，他為什么會問這種問題？

“先生，難道不能放過我嗎，我只想好好活著，我不想再牽扯其中了。”

雖然李元知道，這樣的嘴炮對于科隆來說毫無意義，但達利肯定會這么說，如果他不這么說，反而更坐實了自己已經反骨的想法，相反，他必須得像達利一樣裝得楚楚可憐。

顯然，科隆很喜歡看人匍匐在他腳下臣服和祈求的模樣，只有這樣，才能夠給那可他們爭取到時間……

“是嗎？你不是很需要錢嗎？炸雞仔才能賺幾個子？”

科隆把絲綢丟下，緩緩舉起了手槍，瞄準李元的大腦，瞇著眼睛瞧著他：

“什么時候你臉上也能露出這種正派人士的表情了，達，你讓我越發懷疑你是不是條子的臥底，又或者……宏川的臥底。”

聽到這李元有些心悸，在這個關頭，他有些無法再逼著自己像達利那樣露出搖尾乞憐的模樣，那實在是太傷他自尊了，可是他越是不愿意，就越是讓他陷入險境。

比如現在，他臉上屬于達利的那種軟弱表現已經越來越少了。

所以，現在他確實看起來更像一個被抓住的條子，一個不愿屈服在淫威之下的臥底。

想個辦法再拖延一點時間！

既然已經裝得不像達利了，不如，他干脆別裝了！

反正已經被看出來了不是嗎？

再這樣演下去，反而會加劇科隆的懷疑。

“哼，你怎么不懷疑懷疑那個給我貨的人？”

科隆盯著李元的眼神突變，然后放聲大笑：

“我說，達，沒想到愚蠢至極的你也有硬漢的一天。但是，我根本不需要費盡心思去拷問你，這臺新家伙就會幫我找到答案，你最好別讓我發現你腦子里有什么對我不利的想法，那監獄里面的那些熟人可是想你想得緊呢。另外，我記得你好像一直求我別把照片公開出去吧？”

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達利連這等爛活也愿意幫科隆干。

李元腹誹，看來達利這家伙還很在意自己在那些“女朋友們”前的面子和尊嚴啊。

如果她們知道自己傾心的風流公子哥是個超級大軟蛋，不知道會露出什么鄙夷的表情。

既然這樣，達利，可別怪我了。

“你大可以把照片放出去，你覺得我會在乎嗎？我不過一個將死之人罷了。”

饒有興趣地看著李元那張不甘示弱的表情，科隆拍手鼓掌，說：“看來我們的好達達已經等了很久了。”

“必須讓他快點醒來！”這時，李元聽到那可在那邊高呼。

李元嘗試想方設法拖延時間，但他的思路堵住了，仿佛感覺到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關鍵信息，或者關鍵道具。

不僅如此，為什么達利會直接見到科隆呢？

以達利的工作分量和地位，沒理由能讓科隆直接見他！

這些疑點籠罩在他的腦子里揮之不去。

此時，早就等候在一旁的幾個黑衣人快速重上來抱住李元四肢，并且把他抬了起來，直接給他按到了椅子上，另一個人開始調試屏幕。

他嘗試掙脫，但都是徒勞，肩膀上的血液很快滲了出來。

一個像碗一樣的金屬帽子扣向他的腦袋。

我滑稽得像一個動漫角色。李元此時居然還有閑情逸致自我打趣。

“頭，可以開始了。”

在調試儀器的人冷冰冰的說道，在收到科隆的點頭后，那人如機器一般念叨：

“5。”

李元倍感絕望，緊緊閉上雙眼，試圖用視界來自我安慰，但其實無濟于事。

他的視野開始變得模糊，無論他怎么掙扎，他都無法脫離困境。

難道結束了嗎？變成孤魂野鬼？

“4。”

“莫醫生！快點！”那可催促著。

“3。”

“2。”

“莫醫生！！！！！”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