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玄出了琴閣,踩著暖陽鋪灑地上的光暈,步履輕快,余光掃過門前分外漂亮的幾株花樹,不覺間,眉梢眼角也沾上了流光溢彩的嬌俏。
等候的兩個婢女一早就察覺公主心情不錯,又不見王維出來,飛快地相視一眼,暗笑篤定,絕對是自家公主給王維來了個下馬威,讓其灰頭土臉。
李玄玄免了婢女攙扶,提裙上車,倚了個舒服的位置,伸出玉手,虛扶了下跟著上車的盧飛戶,寬慰道:“本宮瞧那把琵琶與他有緣,再說那也算不上金貴,府上那盞琉璃燈,我瞧著與你相配,你便拿去罷。”
盧飛戶原本一臉的不情愿,可在聽了這話后瞬間轉晴,心忖按李玄玄的身份,能讓他共坐一輛馬車又賞賜無價珍寶,便是心中還有他的位置,忙笑逐顏開道:“多謝公主抬愛。鄙人也覺得那把琵琶是個老物件,而王維不過是個賣弄文章的落魄詩人,二者才是相配。”
李玄玄已合眼靜氣凝神,這是她入道以來養成的習慣,若無大事、無急事、無很在意的事,沒人能撬動她精致的眼皮。
可今兒個,算這次是破例第二回。
她再次睜眼,一雙鳳眼微微瞇起,慵懶愜意的目光拋到盧飛戶臉上時,帶著點少有的凌厲,“那你又算什么?”
盧飛戶笑容一僵,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也領錯了意,一線冰涼自喉頭跌進心底。
這回,他終于確認李玄玄對王維當真起了興致,心里憋屈,卻不敢表露,低聲道了句歉,兀自垂頭感傷。
隨后,二人再無言相對,直到馬車停在歧王府邸,盧飛戶才恭敬起身攙著李玄玄下車。
當今大唐天下,文墨之盛興于朝野,不乏張九齡、李白、杜甫、魚玄機、江采萍等諸多風流人物,王公貴胄皆以招攬此類門客為雅,為榮,更時常大宴賓客,彰顯地位尊崇。
此時,府邸已然賓客盈門,車馬場內,寶馬雕車香滿路,一派風雅富貴。
李玄玄下了車,視線在往來的人間流連,心底默忖著王維是否也來參加,結果看著看著就一步一頓,不時左右張望,好似又不怕誤了時辰,就連回應賓客的禮節也透著心不在焉。
盧飛戶知道李玄玄心思,心中不快,卻仍是溫聲細語的提醒:“公主,咱們早些進去吧。”
然話音剛落,就見巷尾一人騎馬款款而來,正是王維。
王維很快下馬,利索地將韁繩交與馬夫,道了聲謝,隨即目光轉向正望著他的李玄玄,清爽一笑,卻未上前拜謁,兀自走進府邸,留下颯颯背影。
“他哪那么大架子。真實豈有此理。”盧飛戶算是與王維結了梁子,自知從今后見了他就無法心平氣和。
其他才子佳人也察覺了王維與李玄玄二人的微妙,隱約感到氛圍耐人尋味,可細品之,又覺只不過是點頭之交,便再沒多想,各自入門。
李玄玄自然也不做他想,吩咐盧飛戶幾句,就在開宴前先獨身去找自己的哥哥歧王李隆范敘舊。
她走在府邸偏廊,已不是第一次見道旁玉蘭朵朵盛開,素白怡人,往日只覺得與歧王兄李隆范不欲朝政、寄情山水作風很是貼切,可今日清風拂面,香氣勾連時卻掠起她心頭一點漣漪,無端地在腦海里回蕩起王維平日所做的詩句。
“二妹,你今日略有不同。本王錯過了什么好事?”
李玄玄剛到后院門樓,便見前方站著一窄袖湛藍鞲衣男子,氣質儒雅,面上漾著親和的笑,輕輕喚她。
“四哥!”李玄玄快步上前,被看穿心事,也毫不避諱,灑脫道:“好事談不上,趣事倒有一樁。”
李隆范不由好奇,“快說來聽聽。”
在皇家子弟中,李玄玄與李隆范、唐玄宗李隆基關系最親,舉止言行更是隨意,也沒了往日外人眼中的仙姿傲然。
她挽著李隆范的臂彎,邊向宴會廳堂走去,邊道:“四哥,你向來與王維交好。你說,王維此人,究竟是真清高還是假做作?”
李隆范劍眉一挑,側頭饒有興致地望著李玄玄,“這就是你的趣事?”說罷,頓了頓,忽然扶額,故作沉吟道:“也是。你這形態一改,本王都忘了,你人生最大趣事就是悟道、研術、賞美男。”
李玄玄眼睛一瞪,忍住笑意,甩開李隆范胳膊,佯裝嗔怒,“你回答就是。不說算了。”
李隆范啞然失笑,攬過李玄玄,多了分正色,道:“本王覺得王維才華橫溢,若是為官也必年少有為。而且,依他的性格,應是個值得托付真情的人,不適合敷衍玩鬧。”
“顧左右而言他。沒勁。”李玄玄明白李隆范所指,嘴角一撇,率先進了宴堂。
李隆范無奈搖頭,與李玄玄各自落座后,舉杯開宴。
此番宴會除了坐在主位的主辦人李隆范,還有李玄玄的胞姐金仙公主李盈盈與其他幾位皇家兄妹,另有崔、王、盧、謝四大家族的子弟,可謂豪門貴胄、名門望族齊聚。
盧飛戶沒有功名,但算得上李玄玄身邊人,故而主動坐在李玄玄身旁。
奈何他為李玄玄斟酒、調笑、撥了晶瑩剔透的葡萄等等諸多貼心的、吸引注意的行為,卻都沒讓李玄玄提起多看自己幾眼興趣。
李玄玄的一雙碧眼,總是在王維周身打轉。見王維座在她對面左后方,正與好友攀談甚歡,心里也想著湊上去聽聽內容,嘴角也不由得跟著一起上揚,可終究是礙于身份,端坐不語。
可這一幕恰被盧飛戶盡收眼底,一雙細長精致的手生生將那葡萄捏得肉碎汁濺,心里如被點了炮仗似的,火光噼啪炸響,直到宴過三巡,后座起了騷動,舞姬退場,看到張九皋躬身走至廳中央,才漸漸平息。
眾人見張九皋似有毛遂自薦之意,皆靜待下文,只見他款款走到堂中央,微笑道:“今日風光恰好,又逢王爺宴客,鄙人特作一曲,敬頌大唐江山風韻昌隆。”
最后四字格外擲地有聲,將李玄玄散落在王維處的心神一攏,目光轉向張九皋,將其上下打量一番,嘴角一牽,眼中添了分明媚。
風韻昌隆四字乃李玄玄出生,父皇賜她昌隆公主封號時,親口定下的寓意。時隔多年,已許久未有人談及。
此時,李玄玄再聽到這四字,恍如隔世,心中生出些許暖意與回憶。
李隆范也看出了端倪,瞥了眼李玄玄,笑允了張九皋的意。
張九皋架琴,指尖彈撥一下,隨之音律揚起,奏唱相合,姿態如颯颯松竹,確有君子典雅之風,只是那一雙眼卻側目望著李玄玄,目光炙熱,凝得李玄玄有些不適。
張九皋乃張九齡家弟,風采自然不差,但在這群英薈萃的洛陽,也有些不再獨樹鋒芒。
可到底是詞曲曾名動一方的才子,曲終,賓客們紛紛鼓掌贊嘆,七嘴八舌地說這曲子寫美人,又抒凌云志向,是首好詞。
李玄玄則纖手搖晃著酒盞,含笑垂臉,目光卻偷偷落在王維身上,見其沒任何反應,心中頓時不悅,一杯清酒澀澀入喉,也醒過神來。
這曲子分明是寫她李玄玄的,安國館是她皇帝哥哥賜給她的別院,張九皋是有意當她的門客,才當眾奏起。
詞曲的確不俗,而他的哥哥張九齡進士及第,中書舍人,于朝堂更為不俗。
無論是做順水人情,還是應著張九皋的美人詞,李玄玄都不能否認張九皋確實用了心思,也算是人才,便抬眼,沖其微微頷首,看似贊賞,實為暗許其自己會助他一臂之力。
同時,李玄玄也起了都弄王維的心思,很想看看王維唱作如何,是否敢在這群英面前來上一曲。
正當她欲開口時,身后的盧飛戶已坐不住,先道:“素聞張九皋琴技出眾,今日果然大開眼界。聽聞太原王氏王維公子也是琴技一絕,不知可否讓大家一睹風采?”
李玄玄掃了眼盧飛戶,瞬息間已思慮明透,淡雅的神態微微一沉,意味不明地笑道:“想來,京城中與你最為交好的就是他張九皋了吧。”
盧飛戶身子立刻僵直,垂下頭暗咒自己多嘴,“公主贖罪。”
原來,盧飛戶早就知道張九皋有意入仕,但哥哥張九齡不肯幫忙,有意尋求李玄玄扶持,便借著趁李玄玄與歧王敘舊之際,找來張九皋,提點他要想科舉上提名,就要贏過王維,贏得公主的青睞。
這才有了這一出美人詞。
這席間幾乎無人聽不出詞曲意在李玄玄。
李隆范沒曾想李玄玄心思都在王維身上,不過剛才一曲,這妹妹就瞟了王維數眼。但他也樂的看戲,聽了盧飛戶提議,更玩心大起,揚聲道:“張九皋這曲子彈得甚妙,意境和琴音相輔相融,倒是讓本王想起一人。今日,洛陽才子幾乎都來了,本王想探探到底誰才是洛陽樂音第一人。有誰,想與張公子切磋一二嗎?”
堂下漸起稀碎的攀談,但良久也沒一人敢應戰。
李玄玄身側的李盈盈本無意管閑事,但見李玄玄的目光與李隆范說的切磋暗指,也起了興致,索性含笑接過話來,“玄妹妹風采貴重,走到哪兒都是眾星捧月。本宮倒是記得太原王家的公子,同樣深諳音律。本宮深居淺出,不知今日能否有幸聽王公子一曲?”
李玄玄瞬間明白了二人意思,瀟灑一笑,望向仍淡然而坐的王維。
賓客們倒是樂于看這場樂斗,附和著讓王維展示一番。
李隆范的笑意加深,竟對王維下令道:“如此,你便別推辭了。”
王維無奈領命,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襝衽起身,離座前,手里還抱著一個琵琶。
李玄玄抬眸見王維用著自己贈予的琵琶,心情大好,嘴角勾起一個撩人的笑意,正巧落進瞥眼看她的王維心上。
王維按住微動的心緒,走到中央,淡淡道:“鄙人獻上一曲《郁輪袍》。”
說罷,他觸動琴弦,撥起三兩聲,才漸將音色由低轉高,由沉變揚,只須臾之間,便惹得滿堂賓客動容,有的甚至閉眼聆聽。
李玄玄玉手搭在膝上,輕輕拍打著節拍,等待他的唱鳴。
隨后,一清新雋永的男聲漸起,“織女弄纖手,鵲橋云疊涌,秋思常落落,煙云入慧眸。初聞三兩聲,經綸微酌酒,未見無上真,迷于林徑幽。”
琴音最后,仍有余音未落,李隆范便按捺不住,拍手稱快,“本王就知摩詰你的琴技不會叫人失望,妙絕,痛快!”
“王公子妙年風姿,才華冠絕。古有韓娥歌唱,聲繞屋梁三日不絕。今有王公子更勝從前。”李盈盈亦點頭稱贊。
一時間,眾人皆忘卻張九皋方才的彈奏,只留下王維的音律不絕于耳。
若說對張九皋是驚艷,那對王維便是嘆服。
李玄玄也被王維琴技所震,加之詞中所寫,分明是對自己的修道選擇的贊頌,不禁心神蕩漾,但面色上依舊裝著云淡風輕,“王公子曲中之人,如天上仙家,用了本宮的道名,倒是讓本宮汗顏。”
王維抱琵琶起身,眼中光彩將李玄玄的視線盡攝了去,“這就是公主在鄙人心中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