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接下來想要怎么辦呢?”
赫麥爾的臉上似乎露出了半是看好戲,半是探究的神情。
問完這話他拍了拍手,頭望著門口的方向。
不多時,那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義人少女便步伐輕快地走了進來,一個手上端著漆木盤子,其上幾件茶具,一個手上端著銀質盤子,其上顏色各異的各式當季鮮果。
陸不能說自己十分清楚對方問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意圖,但他對此大概是有些猜想的。
目前他有三條路可走。
第一條,就是跟自己原來計劃的那樣,接受奇美拉改造,加入新十字軍建功立業(在第一波火星和類地行星移民后期,公元2129年,從地球出發殖民外星領地的軍隊。),再走一次治安所的那種訓練。
什么星球有什么資源,干到多久大概可以升軍銜……對于這些內部的設置,陸早就了如指掌了——體制內的工作比較好的一點就是穩定,而且不僅社會地位高,收入也還挺高,上升路徑什么的都非常清晰。
第二條,考慮進入匿名者公會。
這一條路,是他從沒預想過的,眼前這個男人估計也沒預料到他的這些奇遇——
畢竟誰知道匿名者這次去的十九是個吃貨,還吃壞肚子沒帶紙呢?如果進入匿名者公會的話,按照幽鬼和瘦子給他的解釋,似乎組織相對松散,時間也自有很多。只是如果這樣的話,由于這個組織的神秘性,晉升路徑和能獲得的資源都是未知。
而第三條……
“黎家老頭子可能要立遺囑了吧,會直接制定你們每個人能分到多少家產。老頭子對你爹早就絕望了,管理產業管得那么爛,膝下的私生子卻一大堆,繼承權目前還沒什么著落呢……我估計你那幾個哥哥姐姐,斗來斗去這么多年,誰也沒料到突然半路上會殺出來個你。”
赫麥爾示意義人少女給幾人斟茶。
原本L伸出了手似乎想親自幫著奉茶,卻被赫麥爾打斷了,略有些尷尬地坐了回去。
確實,咋一看這第三條路是最快的。
黎家是最早出去移民的人家,在早期星球的開發過程中以極低的價格購入了大量的土地。土地上的礦產,資源等等,隨著時間的流逝,增值的速度越來越快,財富積累早就到了正常人想都不敢想的級別,隨便撥給他一點產業之類的可能就能坐吃等死了。
赫麥爾這般接近自己,給自己賣人情,陸估計他都是在對自己進行投資,還是抄底等暴利的那種。
畢竟,能混到這個級別的人,誰又會毫無目的地花時間經歷做慈善呢?無論是幽鬼還是赫麥爾,似乎都在等著他做出某個決定,然后看看自己能在這其中分的了多少油水。
“這……一個領主的家里,整得來跟清朝的九子奪嫡似的,”陸帶著點嘲諷的語氣打趣道,“看來無論在什么時候,都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他并不認為黎牧是特意為了培養他,才不給名字丟在地球上的。
按照這男人不負責任的德行,估計連母親的懷上自己都是在此人的意料之外的。
可能是他母親確實美貌出眾,能在這人涼薄的性子里喚醒那么丁點兒的良心,才讓他留在地球上養育了這個兒子五年——不然根本解釋不了自己為什么和貧民窟的那些孩子一樣,只有個隨意起的名字,沒有姓氏。更解釋不了,自己幸苦掙扎,在黑暗里茍且求生的十年。
后來阿努納奇人來了,說要在地球上找“鑰匙”,年過百半都還靠不了譜的黎牧突然發現了自己可能對家族產生的價值,這才拍拍大腿想起來“臥槽,我這不還有個兒子嗎”。
自己這么多年從地下格斗場,到治安所基層,再到奇美拉選舉的搏命,都是自己的血淚和汗水積累出來的……到這時候拿來和公子哥兒和小姐們爭家產當籌碼,陸怎么想怎么覺得憋屈。
他能做到的事情,他能咬牙忍下來的事情,這群天天勾心斗角的家伙,他不相信誰能忍得了。
窮人,就連活著都很辛苦了啊。
雖然還沒見過其他幾個小孩兒,想想看老二和老三的盈利方式,都是輕輕松松一本萬利。
一個似乎是販賣成癮性藥物的股東,有可能自己也是“醉生”的使用者,能花大價錢做夢。
一個是在靠著臉和“才華”,滾著流量掙錢的“藝術家”,背后資金運作不明,似乎也和赫麥爾有很多聯系。
都是來自一個爹的血脈,自己和他們的人生,怎么就那么不同呢?
“我不想去摻和他們的事情,愛干啥干啥。”陸回想起幼時,父親離開后,因為東方長相被一群西方后裔摁在地上要他吃泥土的往事,嘴里仿佛還能嘗到泥土古怪的味道,臉上卻什么神情也沒流露出來。
赫麥爾揚起眉毛,故意露出有些夸張的驚訝的神情。
“你這小孩兒還挺有意思的。”
赫麥爾的表情都浮在表面,像是面具上,或者京劇人物扮相上的表情。
無論赫麥爾是笑著,還是驚訝著,或者疑惑著,那雙鐵藍色的眼睛,都是沒什么波動的,永遠都在觀察,和研究。
陸瞥了一眼L,只見赫麥爾的表演似乎引起了她輕微的,轉瞬即逝的厭惡。
薩德家的這個“影子”孩子,尚還有些稚嫩,沒有赫麥爾這樣的老練,雖然也有些基本的掩飾,不過終歸還是反應慢些,難免喜怒形于色。L看著眼前赫麥爾對待陸的態度,回想起凱撒那種明明看見自己的掙扎和痛苦,卻刻意忽視的上位者的神情,不由得起了生理性的厭惡,胃里隱隱作痛,仿佛食物中毒似的。她下意識地偏過頭去,不想看赫麥爾的臉,但意識到不太妥當,還是回過頭來。
女孩神情的變化,不過零點幾秒,緊接著,那雙狼一樣的眼睛,又恢復了往日的毫無感情。
“L……蕾拉和我說過,你好像也收到了‘僧院’的邀請吧?”赫麥爾裝作沒看見這兩個少年的神情變化,又恢復了那種上位者看似友好又帶著關愛的神情。
陸意識到,這是自己首次聽到L的全名。
蕾拉(Lailah)·薩德。
夜之魔女,被流放到紅海的墮天使,也是……魔鬼的妻子。
按照同一套希伯來語的命名系統,蕾拉如果用蕾拉這個詞而不是通用語中的莉莉絲(Lilth)的話,那么,相對應的,魔鬼的名稱,也不是通用語里的路西法(Lucifer)。
而是……赫麥爾。
陸回想起幽鬼那句提點的話,“‘看’是都能看見,但卻又什么也看不見”,如同醍醐灌頂。
許多零碎的線索,突然串起來了。
赫麥爾旗下的藝人,也就是自己曾經喜歡(發現三哥是樂隊主唱之后,突然就不喜歡了)的樂隊,叫光明之星(“Morning Star”),這是魔王的別稱。樂隊的很多歌曲的歌詞離經叛道,成員都又美麗又令人著迷……不正像是赫麥爾在人間的唇舌?
那其實自己對赫麥爾的揣測,之前一直被伊卡洛斯的名字誤導了。
仔細想想,蕾拉當時見到伊卡洛斯,給出的信息也只是“你是從總部過來”,而不是“你在我們隊服役”。自己其實是按照常識進行推斷,認為“從總部過來”,意味著對方是在總部服役,而沒有考慮伊卡洛斯很可能只是當時剛巧從他服役的隊伍來到這里而已的可能性。
而且自己回來這么久,一直都只是蕾拉和自己接觸,并沒有發現伊卡洛斯的影子,也壓根兒沒提起(吐槽)這個如此奇葩的人,如果對方和自己有過接觸的話,也并不是很合理。
所以,其實蕾拉隸屬的部隊,應該是八大奇美拉部隊之中排名第二的「魔王」的「地獄」才對。
如果按照伊卡洛斯所說,他是被赫麥爾派去“協助”L的,那么這個“協助”里,既有他對L的監視,也有對自己的提防。
自己和蕾拉的關系之前很不錯,赫麥爾此言一出,陸只覺得自己好像對于對方并沒有那么了解,少年的友情上,隱隱出現了細細的裂縫。
“我叫L,不要叫我以前的名字。”
L瞪著那雙空洞的狼眼睛,對著赫麥爾道。
她沒有去解釋自己為什么會把陸和匿名者的接觸告訴赫麥爾,畢竟陸目前只和她一個人說起過——她很想說,這事情不是我告訴赫麥爾的,但此刻好像無論怎么解釋也沒辦法讓陸信服。
說這話的時候,陸注意到她很輕微地咬了咬牙,下頜和脖頸的血管極快地凸起,似乎是對于赫麥爾這么揭她的舊傷疤很不開心的樣子。
「魔王」赫麥爾目前的立場不明,和黎家其他幾個小孩有聯系。
即使自己知道人有親疏之分,蕾拉……不,L和自己的老板打報告自然是在情理之中,可昨天自己才從黑市回來,一晚上L都在和自己喝酒聊通宵,和赫麥爾通報情況為什么不等到今天見面了再說?
而且L和自己說了,她才入職不久,按照她這種沖動冒進,吊兒郎當的紈绔性格,根本也不需要也沒必要靠打小報告邀功吧?
陸不動聲色,在桌子下赫麥爾和兩個義人少女的盲角,伸手拍了拍L的手背,示意她放心。
L沒往他這邊看,神色卻略微緩和了些,似乎理解到了他的意思,手心翻起,回握了一下陸的手。
陸和她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直覺告訴他這個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的女人是個值得交往的朋友。
而疑人不信,信人不疑。
赫麥爾如果想要知道昨天自己的行程,不一定需要通過L,雖然這只是目前最方便的解釋。
從“L可能給赫麥爾自己去「匿名者」”的震驚下冷靜下來想,赫麥爾之前調查「塞壬」的案件的時候,展現出的信息收集和推理能力,很可能是可以推理出自己昨天去了黑市的。如果他和「死神」幽鬼有聯系的話(都在投資“醉生”的項目),完全是可以直接從對方那里得出結論的。
反而是對方在現在這個當口兒,突然提起“蕾LS德”這個名字,強調自己和蕾拉的關系,顯得更為可疑。自己想收入旗下的強將,擁有「極光」,本來派去幫助陸的,目前和陸的交往極為密切,這樣的人肯定是不會允許L轉投陸的。
如果陸甘心去和黎家斗爭倒還好,不涉及觸碰到十字軍的蛋糕,但他說出“不感興趣”的那一刻,就決定了赫麥爾和陸未來可能會產生矛盾了。陸并沒有傻到會直接跟對方說,有一天我要成立自己的隊伍,會收攬能人賢士,要成為最強的奇美拉。
但赫麥爾對于人的潛力和性格的直覺判斷還是很準確的。
人的嘴會撒謊,可是眼睛不會。
這個少年年紀雖輕,眼睛里透露出來的執拗,憤怒,堅韌,殺伐果斷,甚至輕微的瘋狂,都和十年前的赫麥爾自己的眼睛,極為相像。
在幾乎所有的獸群里,一旦雄性幼獸即將成年,初露鋒芒,都會被首領驅趕,以對對方的位置不造成危險。
這樣的驅逐和斗爭,不需要理由,也不存在道德,只是資源競爭的必然。
“隨緣吧。”
陸直視著那雙藍灰色的眼睛淡淡地道,并沒直接接對方問的“你想不想去匿名者”的問題。
劍拔弩張的氣氛像是突然緩和了些下來。或者更像是波濤洶涌的浪潮退去,只剩下暗流涌動。
“好!”赫麥爾也見好就收,“那么,年輕人……祝你前途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