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了不起的語文書:生活與創新
- 葉開主編
- 9755字
- 2022-05-25 22:11:00
小動物們[67]
老舍
作者簡介
老舍(1899—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現代著名作家。老舍生于北京,是滿族正紅旗人,他的父親是一名滿族護軍。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筆名,其他筆名還有舍予、絜青、絜予、非我、鴻來等。老舍一生勤奮筆耕,創作甚豐,是20世紀30年代非常有成就的作家之一。老舍1913年考入北京師范學校預科,同年考取公費的北京師范學校,1918年畢業后任北京市方家胡同小學校長,1922年任南開中學國文教員,1923年1月發表短篇小說《小鈴兒》,1924年赴英國任倫敦大學東方學院華語講師,不久陸續發表《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三部描寫市民生活的長篇諷刺小說。1930年回國,任濟南齊魯大學文學研究所文學主任兼文學院文學教授,1934年夏到青島山東大學中國文學系任教授。1936年夏辭去教職,專事文學創作。1946年3月應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講學,1949年底返回北京。曾任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及書記處書記、北京市文聯主席等職。1966年8月24日,在北京西北郊太平湖投湖自盡。其代表作為《駱駝祥子》《四世同堂》。長篇小說《貓城記》為早期中國科幻小說的代表作。
一
鳥獸們自由地生活著,未必比被人豢養著更快樂。據調查鳥類生活的專門家說,鳥啼絕不是為使人愛聽,更不是以歌唱自娛,而是占據獵取食物的地盤的示威;鳥類的生活是非常的艱苦。獸類的互相殘食是更顯然的。這樣,看見籠中的鳥,或柙[68]中的虎,而替它們傷心,實在可以不必。可是,也似乎不必替它們高興;被人養著,也未盡舒服。生命仿佛是老在魔鬼與荒海[69]的夾縫兒,怎樣也不好。
我很愛小動物們。我的“愛”只是我自己覺得如此;到底對被愛的有什么好處,不敢說。它們是這樣受我的恩養好呢,還是自由地活著好呢?也不敢說。把養小動物們看成一種事實,我才敢說些關于它們的話。下面的述說,那么,只是為述說而述說。
先說鴿子。我的幼時,家中很貧。說出“貧”來,為是聲明我并養不起鴿子;鴿子是種費錢的活玩意兒。可是,我的兩位姐丈都喜歡玩鴿子,所以我知道其中的一點兒故典。我沒事兒就到兩家去看鴿,也不短[70]隨著姐丈們到鴿市去玩;他們都比我大著二十多歲。我的經驗既是這樣來的,而且是幼時的事,恐怕說得不能很完全了;有好多鴿子名已想不起來了。
鴿的名樣很多。以顏色說,大概應以灰、白、黑、紫為基本色兒。可是全灰全白全黑全紫的并不值錢。全灰的是樓鴿,院中撒些米就會來一群;物是以缺者為貴,樓鴿太普羅[71]。有一種比樓鴿小,灰色也淺一些的,才是真正的“灰”;但也并不很貴重。全白的,大概就叫“白”吧,我記不清了。全黑的叫黑兒,全紫的叫紫箭,也叫豬血。
豬血們因為羽色單調,所以不值錢,這就容易想到值錢的必是雜色的。雜色的種類多極了,就我所知道的——并且為清楚起見——可以分作下列的四大類:點子、烏、環、玉翅。點子是白身腔,只在頭上有手指肚大的一塊黑,或紫;尾是隨著頭上那個點兒,黑或紫。這叫作黑點子和紫點子。烏與點子相近,不過是頭上的黑或紫延長到肩與胸部。這叫黑烏或紫烏。這種又有黑翅的或紫翅的,名鐵翅烏或銅翅烏——這比單是烏又貴重一些。還有一種,只有黑頭或紫頭,而尾是白的,叫作黑烏頭或紫烏頭;比烏的價錢要賤一些。剛才說過了,烏的頭部的黑或紫毛是后齊肩,前及胸的。假若黑或紫毛只是由頭頂到肩部,而前面仍是白的,這便叫作老虎帽,因為很像廿年前通行的風帽;這種確是非常的好看,因而價值也就很高。在民國初年,興了一陣子藍烏和藍烏頭,頭尾如烏,而是灰藍色兒的。這種并不好看,出了一陣子鋒頭也就拉倒了。
環,簡單得很:全白而項上有一黑圈者叫墨環;反之,全黑而項上有白圈者是玉環。此外有紫環,全白而項上有一紫環。“環”這種鴿似乎永遠不大高貴。大概可以這么說,白尾的鴿是不易與黑尾或紫尾的相抗,因為白尾的飛起來不大美。
玉翅是白翅邊的。全灰而有兩白翅是灰玉翅;還有黑玉翅、紫玉翅。所謂白翅,有個講究:翅上的白翎是左七右八。能夠這樣,飛起來才正好,白邊兒不過寬,也不過窄。能生成就這樣的,自然很少,所以鴿販常常作假,硬插上一兩根,或拔去些,是常有的事。這類中又有變種:玉翅而有白尾的,比如一只黑鴿而有左七右八的白翅翎,同時又是白尾,便叫作三塊玉。灰的、紫的,也能這樣。要是連頭也是白的呢便叫作四塊玉了。四塊玉是較比有些價值的。
在這四大類之外,還有許多雜色的鴿。如鶴袖,如麻背,都有些價值,可不怎么十分名貴。在北平,差不多是以上述的四大類為主。新種隨時有,也能時興一陣兒,可都不如這四類重要與長遠。
就這四大類說,紫的老比別的顏色高貴。紫色兒不容易長到好處,太深了就遭豬血之誚,太淺了又黃不唧的寒酸。況且還容易長“花了”呢,特別是在尾巴上,翎的末端往往露出白來,像一塊癬似的,把個尾巴就毀了。
紫以下便是黑,其次為灰。可是灰色如只是一點兒,如灰頭、灰環,便又可貴了。
這些鴿中,以點子和烏為“古典的”。它們的價值似乎永遠不變,雖然普通,可是老是鴿群之主。這么說吧,飛起四十只鴿,其中有過半的點子和烏,而雜以別種,便好看。反之,則不好看。要是這四十只都是點子,或都是烏,或點子與烏,便能有頂好的陣容。你幾乎不能飛四十只環或玉翅。想想看吧:點子是全身雪白,而有個黑或紫的尾,飛起來像一群玲瓏的白鷗;及至一翻身呢,那黑或紫的尾給這輕潔的白衣一個色彩深厚的裙兒,既輕妙而又厚重。假若是太陽在西邊,而東方有些黑云,那就太美了:白翅在黑云下自然分外得白了;一斜身兒呢,黑尾或紫尾——最好是紫尾——迎著陽光閃起一些金光來!點子如是,烏也如是。白尾巴的,無論長得多么體面,飛起來沒這種美妙,要不怎么不大值錢呢。鐵翅烏或銅翅烏飛起來特別的好看,像一朵花,當中一塊白,前后左右都鑲著黑或紫,它使人覺得安閑舒適。可是銅翅烏幾乎永遠不飛,飛不起,賤的也得幾十塊錢一對兒吧。玩鴿子是滿天飛洋錢的事兒,洋錢飛起卻是不如在手里牢靠的。
可是,鴿子的講究兒不專在飛,正如女子出頭露臉不專仗著能跑五十米。它得長得俊。先說頭吧,平頭或峰頭(峰讀如鳳;也許就是鳳,而不是峰),便決定了身價的高低。所謂峰頭或鳳頭的,是在頭上有一撮立著的毛;平頭是光葫蘆。自然鳳頭的是更美,也更貴。峰——或鳳——不許有雜毛,黑便全黑,紫便全紫,攙著白的便不夠派兒。它得大,而且要像個荷包似的向里包包著。鴿販常把峰的雜毛剔去,而且把不像荷包的收拾得像荷包。這樣收拾好的峰,就怕鴿子洗澡,因為那好看的頭飾是用膠粘的。
頭最怕雞頭,沒有腦勺兒,愣頭磕腦的不好看。頭須像算盤子兒,圓乎乎的,豐滿。這樣的頭,再加上個好峰,便是標準美了。
眼,得先說眼皮。紅眼皮的如害著眼病,當然不美。所以要強的鴿子得長白眼皮。寬寬的白眼皮,使眼睛顯著大而有神。眼珠也有講究,豆眼、隔棱眼,都是要不得的。可惜我離開鴿子們已念多年[72],形容不上來豆眼等是什么樣子了;有機會到北平去住幾天,我還能把它們想起來,到鴿市去兩趟就行了。
嘴也很要緊。無論長得多么體面的鴿,來個長嘴,就算完了事。要不怎么,有的鴿雖然很缺少,而總不能名貴呢;因為這種根本沒有短嘴的。鴿得有短嘴!厚厚實實的,小墩子嘴,才好看。
頭部以外,就得論羽毛如何了。羽毛的深淺,色的支配,都有一定的講究。老虎帽的帽長到何處,虎頭的黑或紫毛應到胸部的何處,都不能隨便。出一個好鴿與出一個美人都是歷史的光榮。
身的大小,隨鴿而異。羽毛單調一些的,像紫箭等,自然是越大越蠢,所以以短小玲瓏為貴。像點子與烏什么的,個子大一點兒也不礙事。不過,嘴兒短,長得嬌秀,自然不會發展得很粗大了,所以美麗的鴿往往是小個兒。
大個子的,長嘴兒的,可也有用處。大個子的身強力壯翅子硬,能飛,能尾上戴鴿鈴,所以它們是空中的主力軍。別的鴿子好看,可供地上玩賞;這些老粗兒們是飛起來才見本事,故而也還被人愛。長翅兒也有用,孵小鴿子是它們的事:它們的嘴長,“噴”得好——小鴿不會自己吃東西,得由老鴿嘴對嘴的“噴”。再說呢,噴的時候,老的胸部羽毛便糙了;誰也不肯這么犧牲好鴿。好鴿下的蛋,總被人拿來交與丑鴿去孵,丑鴿本來不值錢,身上糙舊一點兒也沒關系。要做鴿就得美呀,不然便很苦了。
有的丑鴿,仿佛知道自己的相貌不揚,便長點特別的本事以與美鴿競爭。有力氣戴大鴿鈴便是一例。可是有力氣還不怎樣新奇,所以有的能在空中翻跟頭。會翻跟頭的鴿在與朋友們一塊兒飛起的時候,能飛著飛著便離群而翻幾個跟頭,然后再飛上去加入鴿群,然后又獨自翻下來。這很好看,假若它是白色的,就好像由藍空中落下一團雪來似的。這種鴿的身體很小,面貌可不見得美。他有個標志,即在項上有一小撮毛兒,倒長著。這一撮倒毛兒好像老在那兒說:“你瞧,我會翻跟頭!”這種鴿還有個特點,腳上有毛兒,像諸葛亮的羽扇似的。一走,便撲喳撲喳的,很有神氣。不會翻跟頭的可也有時候長著毛腳。這類鴿多半是全灰全白或全黑的。羽毛不佳,可是有本事呢。
為養毛腳鴿,須蓋灰頂的房,不要瓦。因為瓦的棱兒往往傷了毛腳而流出血來。哎呀!我說“先說鴿子”,已經三千多字了,還沒說完!好吧,下回接著說鴿子吧,假若有人愛聽。我的題目《小動物們》,似乎也有加上個“鴿”的必要了。
二
養鴿正如養魚養鳥,要受許多的辛苦。“不苦不樂”,算是說對了。不過,養魚養鳥較比養鴿還和平一些;養鴿是斗氣的事兒。是,養鳥也有時候慪氣,可鳥兒究竟是在籠子里,跟別的鳥沒有直接的接觸。鴿子是滿天飛的。張家的也飛,李家的也飛,飛到一處而裹亂了是必不可免的。這就得打架。因此,玩別的小玩意兒用不著法律,養鴿便得有。這些法律雖不是國家頒布的,可是在玩鴿的人們中間得遵守著。比如說吧,我開始養鴿子,我就得和四鄰的“鴿家”們開談判。交情好的呢,可以規定:彼此誰也不要誰的鴿;假若我的鴿被友家裹了去,他還給我送回來;我對他也這樣。這就免去許多戰爭。假若兩家說不來呢,那就對不起了,誰得著是誰的,戰爭可就無可避免了。有這樣的敵人,養鴿等于斗氣。你不飛,我也不飛;你的飛起來,我的也馬上飛起來,跟你“撞”!“撞”很過癮,兩個鴿陣混成一團,合而復分,分而復合;一會兒我“拉過”你的來,一會兒你又“拉過”我的去,如看拔河一樣起勁。誰要是能“得過”一只來,落在自己的房上,便設法用糧食引誘下來,算作自己的戰勝品。可是,俘虜是在房上,時時可以飛去;我可就下了毒手,用弩打下來,假若俘虜不受引誘而要逃走。打可得有個分寸,手法要好,講究恰好打在——用泥彈——鴿的肩頭上。肩頭受傷,沒有性命的危險,可是失了飛翔的能力。于是滾下房來,我用網接住;將養幾天,便能好過來。手法笨的,彈中胸部,便一命嗚呼;或是彈子虛發,把鴿驚走,是謂泄氣。
“撞”實過癮,可也別扭,我沒法訓練新鴿與小鴿了。新鴿與小鴿必須有相當的訓練才認識自己的家,與見陣不迷頭。那么,我每放起鴿去,敵人也必調動人馬,那我簡直沒有訓練新軍的機會;大膽放出生手,準保叫人家給拉了去。于是,我得早早的起,斂旗息鼓的一聲不出地去操練新軍。敵人也會早起呀,這才真叫慪氣!得設法說和了,要不然簡直得出人命了。
哼,說和卻不容易。比如我只有三十只能征慣戰的鴿,而敵人有八十只,他才不和我開和平會議呢。沒辦法,干脆搬家吧。對這樣的敵人,萬幸我得過他一只來,我必定拿到鴿市去賣;不為錢,為是羞辱他。他也準知道我必到鴿市去,而托鴿販或旁人把那只買回去,他自己沒臉來和我過話[73]。
即使沒這種戰爭,養鴿也非養氣之道;鴿時時使你心跳。這么說吧,我有點兒事要出門,剛走到巷口,見天上有只鴿,飛得兩翅已疲,或是驚惶不定,顯系飛迷了頭;我不能漏這個空,馬上飛跑回家,放起我的鴿來裹住這只寶貝。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其實得到手中,也許是只最老丑的糟貨,可是多少是個幸頭,不能輕易放過。養鴿的人是“滿天飛洋錢,兩腳踩狗屎”,因為老仰首走路也。
訓練幼鴿也是很難放心的事,特別是經自己的手孵出來的。頭幾次飛,簡直沒把握,有時候眼看著你自己家中孵出的幼鴿,飛到別家去,其傷心不亞于丟失了兒女。
最難堪的是鬧“鴉虎子”。“鴉虎子”是一種小鷹,秋冬之際來駐北平,專欺侮鴿子。在這個時節,養鴿的把鴿鈴都撤下來,以免鴉虎聞聲而來,在放鴿以前,要登高一望,看空中有無此物。及至鴿已飛起,而神氣不對,忽高忽低,不正經著飛,便應馬上“墊”起一只,使大家落下,以免危險;大概遠處有了那個東西。不幸而鴉虎已到,那只有跺腳,而無辦法。鴉虎子捉鴿的方法是把鴿群“托”到頂高,高得幾乎像燕子那么小了,它才繞上去,單捉一只。它不忙,在鴿群下打旋,鴿們只好往高處飛了。越飛越高,越飛越乏;然后鴉虎猛地往高處一鉆,鴿已失魂,緊跟著它往下一“砸”,群鴿屁滾尿流,一直的往下掉。可是鴉虎比它們快。于是空中落下一些羽毛,它捉住一只,找清靜地方去享受。其余的幸得逃命,不擇地而落,不定都落到哪里去呢!幸而有幾只碰運氣落在家中的房上,亦只顧喘息,如呆如癡,非常的可憐。這個,從始至終,養鴿的是目不敢瞬的看著;只是看著,一點兒辦法沒有!鴉虎已走,養鴿的還得等著,等著失落的鴿們回來。一會兒飛回來一只,又待一會兒又回來一只。可是等來等去,未必都能回來,因驚破了膽的鴿是很容易被別家得去的。檢點殘軍,自嘆晦氣,堂堂七尺之軀會干不過個小小的鴉虎子!
普通的飛法是每天飛三次,每飛一次叫作“一翅兒”。三次的支配大概是每日的早晚中三時,這隨天氣的冷暖而變動。夏日太熱,早晚為宜,午間即不放鴿;冬日自然以午間為宜,因為暖和些。夏天的鴿陣最好看,高處較涼一些,鴿喜高飛;而且沒有鴉虎什么的,鴿飛得也穩;鴉虎是到別處去避暑了。每要飛一翅兒,是以長竿——竿頭拴些碎布或雞毛——一揮,鴿即飛起。飛起的都是熟鴿,不怕與別家的“撞”。其中最強者,尾系鴿鈴,為全軍奏樂。飛起來,先擦著房,而后漸次高升,以家中為中心來回的旋轉。鴿不在多少,飛起來講究尾彩配合得好,“盤兒”——即鴿陣——要密,彼此的距離短而旋轉得一致。這樣有盤兒有精神,悅目。盤兒大而松懈,東一個西一個的亂飛,則招人譏誚。當盤兒飛到相當的時間,則當把生鴿或幼鴿擲于房上,盤兒見此,則往下飛。如欲訓練生鴿或幼鴿,即當盤兒下落之際續入,隨盤兒飛轉幾圈,就一齊落于房上,以免丟失。以一鴿或二鴿擲于房上,招盤兒下來,叫作“墊”。
老鴿不限于隨盤兒飛,有時被主人攜到十數里之外去放,仍能飛回來。有時候賣出去,過一兩月還能找到了老家。
養鴿的人家,房脊上擺琉璃瓦兩三塊,一黃二綠,或二綠一黃,以作標志。鴿們記得這個顏色與擺法,即不往生地方落。
三
新鴿買來,用線攏住翅兒,以防飛走。過幾天,把翅兒松開些,使能打撲嚕[74]而不能高飛,擲之房上,使它認識環境。再過幾天,看鴿性是強烈還是溫柔而決定松綁的早晚。老鴿綁的日久,幼鴿綁的期短。松綁以后,就可以試著訓練了。
鴿食很簡單,通常都用高粱。到換毛的時候或極冷的時候才加些料豆兒。每天喂鴿最好有一定的次數。
住處也不須怎么講究,普通的是用葦扎成個棚子,棚里再砌起窩來,每一窩放一草筐,夠一對鴿住的。最要緊的是要干燥和安全。窩門不結實,或砌的不好,黃鼠狼就會半夜來偷鴿吃。窩干燥清潔,鴿不易得病;如得起病來,傳染的很快,那可了不得。
該說鴿市。
對于鴿的食水,我沒詳說,因為在重要的點上大家雖差不多,可是每人都有自己的手法,不能完全相同;既是玩嗎,個人總設法證明自己的方法最好。談到鴿市,規矩可就是普通的了,示奇立異是行不通的。
在我幼時,天天有鴿市。我記得好像是這樣:逢一五是在護國寺的后身,二六是在北新橋,三是土地廟,四是花市,七八是西城車兒胡同,九十是隆福寺外。每逢一五,是否在護國寺后身,我不敢說準了;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
鴿販是每天必上市的。他們大約可分三種:第一種是闊手,只簡單的拿著一個鴿籠,專買賣中上等的鴿子。第二種,挑著好幾個籠,好歹不論,有利就買就賣。第三種是專買破鴿雛鴿與鴿蛋——送到飯莊當菜用,我最不喜歡這第三種,鴿子一到他們手里就算無望了。頂可憐是雛鴿,羽毛還沒長全,可是已能叫人看出是不成材料的貨,便入了死籠。雛鴿哆嗦著,被別的鴿壓在籠底上,極細弱的叫著!再過幾點鐘便成了盤中的菜了。
此外,還有一種暗中做買賣而不叫別人知道的,這好像是票友使黑杵[75],雖已拿錢而不明言。這種人可不甚多。
養鴿的人到市上去,若是賣鴿,便也是提籠。若是去買鴿,既不知準能買到與否,自然不必拿著籠去。只去賣一二只鴿,或是買到一二只,既未提籠,就用手絹捆著鴿。
買鴿的時候,不見得準買一對。家中有只雄的,沒有伴兒,便去買只雌的;或者相反。因此,賣鴿的總說“公兒歡,母兒消”。所謂“歡”者,就是公鴿正想擇配,見著雌的便咕咕地叫著追求。所謂“消”者,是雌鴿正想出嫁,有公鴿向她求愛,她就點頭接受。買到歡公或消母,拿到家中即能馬上結婚,不必費事。歡與消可以——若是有籠——當面試驗。可是市上的鴿未必雄的都歡,雌的都消。況且有時兩雄或兩雌放在一處而充作一對兒賣。這可就得看買主的眼睛了。你本想去買一只歡公,而市上沒有;可是有一只,雖不歡,但是合你的意。那么,也就得買這一只;現在不歡,過幾天也許就歡起來。你怎么知道那是個公的呢?為買公鴿而去,卻買了只母的回來,豈不窩囊得慌!市上是不甚講道德的,沒眼睛的就要受騙。
看鴿是這樣的:把鴿拿在左手中,攏著鴿的翅與腿,用右手去托一托鴿的胸。鴿在此時,如瞪眼,即是公;眨眼的,即是母。頭大的是公,頭小的是母。除辨別公母,鴿在手中也能覺出挺拔與否。真正的行家,拿起鴿來,還能看出鴿的血統正不正來。有的鴿,外表很好,而來路不正,將來下蛋孵窩,未必還能出好鴿。這個,我可不大深知;我沒有多少經驗。看完了頭部,要用手捋一捋鴿翅,看翅活動與否,有力沒有,與是否有傷——有的鴿是被弩彈打過而翅子僵硬不靈的。對于峰,尾,都要吹一吹,細看看;恐怕是假作的。都看好了,才講價錢。半日之中,鴿受罪不少。所以真正好鴿,如鴿市上去賣,便放在籠內,只準看,不準動手。這顯著硬氣,可是鴿子的身分得真高;假如弄只破鴿而這么辦,必會被人當笑話說。還有呢,好鴿保養得好,身上有一層白霜,像葡萄霜兒那樣好看,經手一摸,便把霜兒蹭了去;所以不許動手。可是好鴿上市,即使不許人動,在籠中究竟要受損失,尾巴是最易磨壞的。所以要出手好鴿往往把買主請到家中來看,根本不到市上去。因此,市上實在見不著什么值錢的鴿子。
關于鴿,我想起這么些兒來,離詳盡還遠得很呢。就是這一點,恐怕還有說錯了的地方;廿多年前的事是不易老記得很清楚的。
現在,糧食貴,有閑的人也少了,恐怕就還有養鴿的也不似先前那樣講究了。可是這也沒什么可惜。我只是為述說而述說,倒不提倡什么國鳥國鴿的。
導讀 北京舊時的養鴿子記憶
拜讀了老舍先生寫的兩篇《小動物們》,我稍微有點兒理解北京城里養鴿子人的人生趣味了。不過,讀完了全文,我還是覺得很好奇。讀到最后,發現了一段“好詞好句”,似乎要點題了:“好鴿保養得好,身上有一層白霜,像葡萄霜兒那樣好看,經手一摸,便把霜兒蹭了去;所以不許動手。可是好鴿上市,即使不許人動,在籠中究竟要受損失,尾巴是最易磨壞的。所以要出手好鴿往往把買主請到家中來看,根本不到市上去。因此,市上實在見不著什么值錢的鴿子。”這里道破了“鴿市”買賣的深層秘密,“市上實在見不著什么值錢的鴿子”。鴿市熱鬧的,都是普通的人,普通的鴿子。
之前談到的鴿市熱鬧,作者花了那么多的筆墨,對賣鴿、買鴿的行為寫得詳細而有趣,但這些都是平凡人、平凡事。凡人凡事,卻弄得十分專業,十分精致,讓人感覺是一個神秘莫測的魔法市場——甚至有點兒像魔法小說《哈利·波特》中出售各種魔法商品的“對角巷”。無論是給家里的母鴿配公鴿,還是給家里的公鴿配母鴿,以及如何去輕撫就能判斷雌雄,如何輕觸就知道鴿子翅膀上有沒有傷,這種種的專業,讓人想起了那個時代養鴿人的精明。我甚至看到了他們緊繃的表情和突然咧嘴的微笑,還有旁觀者的或緊張或舒緩的豐富表情,以及少年舒慶春在這鬧市中的好奇顏色。去鴿市交易的都是普通的家常鴿子,真正的好鴿,像“身上有一層白霜”的那種,是“根本不到市上去”的。
普通養鴿人也有快樂,自己的快樂。除快樂外,也有養鴿子人所能碰到的各種煩心事——與鄰居家的鴿子發生了沖突,把別人的鴿子引到自己家的屋頂上,或自家鴿子被別家鴿子裹走,種種不快事,不一而足。放鴿子時還可能會遭遇到專門抓鴿子的一種小鷹“鴉虎子”。一旦鴿群高高飛起,而天空中突然出現一只“鴉虎子”,這就如同天空出現轟炸機一樣可怕。養鴿人對“鴉虎子”無計可施,只能眼望天空,心急如焚——甚至都不敢出聲罵娘,怕驚嚇了逃回來的鴿子,那更是雪上加霜了。寫“鴉虎子”抓鴿子的那個段落,是真正的“好詞好句”:
“鴉虎子捉鴿的方法是把鴿群‘托’到頂高,高得幾乎像燕子那么小了,它才繞上去,單捉一只。它不忙,在鴿群下打旋,鴿們只好往高處飛了。越飛越高,越飛越乏;然后鴉虎猛地往高處一鉆,鴿已失魂,緊跟著它往下一‘砸’,群鴿屁滾尿流,一直的往下掉。可是鴉虎比它們快。”
后面沒再引用,到“可是鴉虎比它們快”正好,無比驚心動魄的一個場景。
我沒有養鴿的經驗,也體會不到養鴿人的心情。讀了周作人先生的《草木蟲魚》,大概知道周作人先生不喜歡被豢養、被觀賞的動物。他寧可養幾條鯽魚、幾條鯉魚,也不喜歡大紅大金、模樣奇特的金魚。他寧可談兩棵平凡的“家樹”:白楊、烏桕,也不去談那些象征意味很濃的風雅之物。他寧可談跳蚤和蝙蝠,也不談猛虎和老鷹。他的名作《談虎集》和《談龍集》,看起來有“龍”有“虎”,實際上卻是談這兩樣事物的意思。“龍”是抽象的事物,“虎”是兇猛的動物,這些事物距周作人先生所遵從的自然之道太遙遠,他談論的恰恰不是這些大物、猛物、象征物,因為這些“龍”與“虎”于他的態度而言,都是虛無縹緲之事物。他毋寧談“水里的東西”。而老舍先生津津有味地談的養鴿子,周作人先生大概也是不喜歡的。單單是買回鴿子來的訓練、馴養,就是一件麻煩事:
“新鴿買來,用線攏住翅兒,以防飛走。過幾天,把翅兒松開些,使能打撲嚕而不能高飛,擲之房上,使它認識環境。再過幾天,看鴿性是強烈還是溫柔而決定松綁的早晚。老鴿綁的日久,幼鴿綁的期短。松綁以后,就可以試著訓練了。”
這得有多少耐心啊,更何況訓練好了,還要生氣于鴿子和鄰居家的混合以至被拐走,害怕被鴉虎子捕殺,真是各種操心。他們圖什么呢?然而,卻在不同地點、不同時間段,形成了熱鬧的鴿市。
一開始,老舍先生談到了鴿子的審美。
是的,鴿子也是有美丑的,而且差別很大。從毛色、頭形、體形,各有講究。我不懂鴿子,也不懂養鴿子的趣味和快樂。幸好能在互聯網上搜到各種鴿子的圖片,這樣可以略微體會老舍先生筆下那些養鴿人的審美。我本不懂鴿子審美,真不知道養鴿子還有這么多講究。稍加了解,才知道不同鴿子差別確實很大,真是行行出狀元啊。
這是美學層面的,不是實用(食用)層面的。老舍先生一開始就講鴿子的美以及人的審美,雖不一定是饒有深意,但確實非常啟蒙。
先講毛色:“鴿的名樣很多。以顏色說,大概應以灰、白、黑、紫為基本色兒。”
再講審美,從頭到眼睛再到嘴巴:“可是,鴿子的講究兒不專在飛,正如女子出頭露臉不專仗著能跑五十米。它得長得俊。……頭最怕雞頭,沒有腦勺兒,愣頭磕腦的不好看。頭須像算盤子兒,圓乎乎的,豐滿。……眼,得先說眼皮。紅眼皮的如害著眼病,當然不美。所以要強的鴿子得長白眼皮。寬寬的白眼皮,使眼睛顯著大而有神。……嘴也很要緊。無論長得多么體面的鴿,來個長嘴,就算完了事。……鴿得有短嘴!厚厚實實的,小墩子嘴,才好看。”
最后講身形,以小巧為美,這符合中國傳統文化對“小巧玲瓏”的追求。大的鴿子,身強體壯,雖然不美,但也是有用的,“大個子的身強力壯翅子硬,能飛,能尾上戴鴿鈴,所以它們是空中的主力軍。……這些老粗兒們是飛起來才見本事,故而也還被人愛”。
這還沒完,還有養鴿子的各種講究,且聽老舍先生給你娓娓道來。不讀他的這篇作品,我真是不知道養鴿子有那么多的講究,就如同人的審美一樣。恐怕是那些養鴿人、養鴿知識分子、養鴿貴族們,把自己的人生感悟轉移到了養鴿子上了吧。
但是,能把這些事情繪聲繪色地娓娓道來,真是要有筆力,有想象力。
思考
老舍先生的散文多記趣事,語言中摻入方言,很少用典故,他描寫的情景讀起來生動活潑,很有趣味。
延伸閱讀
老舍《老舍經典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