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之傷
這是一個難得的晴天。不知是因為美美地睡了一覺,還是因為才來到這傳說中美麗的仙山感到新鮮,周永開的心情特別好。他走出門極目一望,不由得又驚又喜地“啊”了一聲:好一個人間仙境呀!仰望頭頂,云山相接,霧靄縹緲;俯察腳下,云海翻騰,煙波萬頃。遠觀峰巒如棋,綿亙起伏;近聽山溪淙淙,盡情歡歌。山風颯颯,時而淺吟,時而清唱。不一時,云開霧散,陽光馬上鋪滿整座大山。這才是真正的陽光呀!周永開覺得在城里,很少見到這樣純凈的陽光。這陽光像是用水洗過的一樣,如此純潔、清新,又如此柔和,真正的一塵不染呀!周永開想起小時候,他們一伙孩子站在院子外面那棵蒙子樹下看日出的情形,那顆像火球般紅紅的太陽從東方慢慢升起,迸發出的第一縷霞光就照在他們這些小孩柔嫩的小臉蛋上,那種感覺就像母親的手輕輕落在他們的肌膚上……
美呀,實在是太美了,怪不得人們說“不登花萼山,枉活人世間”,這一趟來得太值了!
可是周永開高興得太早了,沒走多遠,就像一首旋律優美的音樂突然響起了雜音一樣,一幅不和諧的畫面呈現在了周永開眼前。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陡峭的山路兩旁,一棵棵樹木被砍伐后留下的一個個樹樁。這些樹樁有些顏色已經發黑,顯然是很久以前留下的,還有一些顯然是才砍不久,顏色還是新鮮的。而橫七豎八堆在地上廢棄的枝丫,有的已經腐爛,有的才在干枯。周永開目測了一下那些樹樁,最大的直徑有近一米,最小的比水桶還粗。愛了一輩子樹的周永開馬上便判斷出,被砍伐的這些樹,至少長了好幾十年,怎么就這么被砍掉了呢?他剛才還陽光明媚的心立即被一片霧霾籠罩了。
繼續往上,周永開看見的情形更糟糕,有點觸目驚心。
在一塊臺地上,周永開看見幾間墻倒屋傾、周圍雜草叢生的房子,旁邊一大片林地,有七八十畝,樹木像是被剃刀剃過一樣,全砍光了。周永開看了看遍地的樹樁,直徑都在二十到三十厘米,顯然還是剛成林的幼樹。
周永開心里頓時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悲憤,他想找人問問:為什么山上的人砍了大樹、古樹不說,連才成林的幼樹也不放過?于是他放聲大喊起來:“有人嗎?附近有人嗎?”
回答他的,只有山谷空洞的回響和“呼呼”的風聲。
他還要喊,張同志對他說:“周書記別喊了,這幾戶人肯定是因為山上生存條件惡劣,搬到山下去了。”
周永開傷心地嘆息道:“人搬走了,為什么連樹木也要砍光?”
張同志答不出來了。
余世榮見狀,忙說:“我們繼續往上面走,說不定上面會碰見人。”
一行人又往上走。沿途所見,仍和走過的地方差不多,一些地方樹木被砍光,要么裸露出嶙峋的怪石,要么長滿一叢叢低矮的灌木。一些地方樹木被砍得七零八落,剩下的幼樹稀疏得像是癩痢頭的毛發。周永開越看越難過,禁不住說道:“整個花萼山有11個鄉鎮30多個村,要是所有的地方都像我們現在看見的地方一樣,會有多少森林被毀呀?”停了一會兒,他又十分擔憂地補了一句,“整個萬源呢,又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況?”
說到這兒,一直沒說話的何榮書開口了。這位萬源市人大常委會原主任,還做過萬源中學的校長。新中國成立前,在巴中地下黨組織里,他就是周永開的下級;20世紀80年代,周永開任達縣地委副書記,分管教育、文化、衛生,又是他的直接領導。此時他聽了周永開的話,便道:“老領導,知道你上山看樹,我專門查了一下相關資料,算是做了一點功課……”
周永開忙問:“都查到了些什么?”
何榮書像背書一樣說了起來:“說到萬源的林業情況,1958年以前,森林覆蓋率為40.96%。1958年‘大煉鋼鐵’,過量砍伐樹木,森林覆蓋率下降到21.9%。‘文化大革命’期間,亂砍濫伐,毀林開荒,林木受到嚴重的破壞,到1975年,森林覆蓋率為16.7%。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才逐步恢復,1984年底統計,恢復到20%。1985年,有用材林63萬畝、防護林15萬畝、經濟林木31.5萬畝、竹林6萬畝、特用林5400畝。木材蓄積量為237.15萬立方米,人均6.7立方米,離全省人均9立方米、全國人均14立方米的水平還差得遠呢!”
緊接著,何榮書又說道:“50年代,萬源境內,古木參天,大道小徑,濃蔭蔽日,古樹到處可見。50年代后期,大煉鋼鐵,很多古木被毀了……”
話還沒完,余世榮接了過去:“名木古樹還有,但不多了,都由林業部門掛牌保護了起來。現在萬源各地,以幼林居多。我聽一些老萬源人說,過去山上林深樹密,野生動物很多,一些虎、豹、熊等,大白天都會大搖大擺地跑到村里來……”
周永開聽到這里,想起老伴5歲時差點被老虎吃掉的事,今昔對比,不由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又走了一陣,他們終于在山上遇到了一位漢子。這漢子大約50歲,膚黑皮糙,身體矮壯結實,一看就是山里人。周永開猶如見到了親人,立即喊住了他:“老鄉,耽擱你一下,我想問你,你們山上的樹,為什么被砍了這么多?”
漢子警惕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后才有些遲疑地反問了一句:“你們是……?”
張同志張了張嘴,正準備介紹,卻被周永開制止了。周永開接著說:“老鄉,我們是過路的,看見地上到處都是樹樁,只是隨便問問。”
漢子見周永開語氣隨和,消除了心里的顧慮,便開口道:“活命唄!不砍樹啷個(怎么)生活?”
周永開心里一驚,馬上追問:“離了砍樹,就沒法活啦?”
漢子瞟了他一眼,朝身邊幾塊林立著怪石的地一指:“憑這些地里產出的苞谷和洋芋,就能維持生活?”說完,又補了兩句,“不瞞你們說,靠山吃山,我們全靠砍樹、打獵、放牧、挖藥材維持生活呢……”
周永開叫了起來:“還打獵、放牧,你們難道不知道我們這兒是長江防護林保護帶,嚴禁砍樹、打獵、放牧這些嗎?”
漢子奇怪地看了周永開一眼,直言不諱地說:“不準砍樹、打獵、放牧,那你給我們飯吃哇!”說完不等周永開再說什么,就“咚咚咚”地轉身走了。
周永開一下愣住了。
20多年后,當周永開說起那天在山上看到的景象,還像不能釋懷的樣子,不但語氣沉重,不時還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山上的森林不遭破壞才怪呢!后來我才了解到,那個項家坪村有個村民小組,全組40多戶人,就有40多個木匠,除了幾戶老弱病殘,有的一家一個,有的一家兩三個。為什么木匠那么多?因為要把砍下的樹做成家具,好在市場上賣呀!村支書、村主任、村民組長都是木匠,所以不但一般老百姓砍樹,干部也在砍。你想,即使有再大的山林,也禁不住那么多鋸子、斧頭經年累月地鋸呀,砍呀!很快,那個村除了才長起來不能作為用材的幼樹,大樹都被砍光了。沒樹可砍了,接下來就大量砍竹子……”
老人接著說:“那山上還有一大片竹子,有4萬多畝,真可以說得上是一片竹海呀……”
4萬多畝的竹子,讓人眼前立即浮現出一片浩瀚無際的竹林,細葉青青,枝條楚楚,竿直節勁,蕭瑟昂然。農村過去茅屋草房居多,且不說房前屋后那一叢叢蒼翠安靜的竹是蓋房的主要材料,就是家里打墻用的墻笆子,睡覺用的床笆子,翻曬糧食用的耙子,裝糧食用的籮筐,曬糧食用的斗框,簸糧食用的簸箕,挑土用的箢篼,背東西用的背篼,甚至刷鍋用的刷把,吃飯用的筷子,還有搖籃、椅籃等,都是用竹編成的。可以說,我們一出生,就是在竹的蔭蔽下長大的。
周永開對這片竹林的喜歡溢于言表,便又說:“那片竹林所在的地方叫‘花熊坪’,知道什么是‘花熊’嗎?就是大熊貓呀。老百姓都說,過去這里生活過大熊貓……”
現代社會中,隨著大量塑料制品的出現和農民開始修建磚混結構的樓房,竹子的經濟價值已大大降低,可當地老百姓為什么要大量砍竹子呢?
“砍起賣給紙廠呀!”周永開解開了這其中的疑惑,“你還不曉得,那山上開了好多家造紙廠。那個時候大力發展鄉鎮企業,家家點火、村村冒煙呀!山下一些人目光短淺,眼睛就盯上了那4萬多畝竹林,于是就跑到山上來辦紙廠。山上的村民就莽起砍竹子往紙廠賣呀……”
說到這里,老人顯出了生氣的樣子,可接著語氣又變得緩慢和沉重起來:“砍竹子倒也罷了,因為那竹子不比樹,砍了就不能再生,竹子有筍子,砍了還能再發。要命的是,一到春天,山上的女人又都跑到竹林里去挖筍子。挖一點就算了,可山上的村民哪里知道要保護性挖筍啊!只可惜那幾萬畝竹林,真是要它們斷子絕孫呀……”
說到這里,老人的眼皮垂下來了。
說者黯然神傷,聽者也感到心里難受。
沉默了片刻,老人嘆了口氣,又說了起來:
“還有放牧。那山上放牧都是敞放,也就是俗話說的‘散養’。怎么個‘散養’法?就是春天把牛趕上山,整個夏天和秋天都不管它。牛也通靈性的,到了冬天,知道山上沒吃的了,自己也就回來了。讓人既驚又喜的是,出去時只有兩頭、三頭牛,回來時卻往往有四頭、五頭牛。怎么會多出幾頭?原來老牛在山上產了小牛。一個夏秋,不但把老牛養得膘肥體壯,還白撿了幾頭活蹦亂跳的小牛,主人哪有不高興的?于是家家養牛,一到春天,一兩百頭散養的牛上山。主人只管自己掙錢,全不管那牛在山上怎樣糟蹋樹木。
“還有打獵,家家都有獵槍,人人都會打獵,這在當地形成了‘打獵文化’。這‘打獵文化’不是現在才有,過去就形成了的,《萬源縣志》上都記得有,你可以找來看看。”
說到這里,老人像是累了,或許是不想再觸動內心深處的傷痛,閉上了眼睛。
大山在淌血,在呻吟,可同時也在喚醒人們熱愛自然、愛護環境和保護生態的道德良知和行為。
這天,周永開一行在花萼山上轉了一天,餓了,就在山上找一塊石頭坐下,從背包里掏出餅干、面包,擰開礦泉水瓶蓋,一口干糧一口水地吃了起來。水足飯飽后,又接著轉,不知不覺,一行人來到了花萼山主峰南天門的祖師廟前。相傳三國時候的徐庶曾在花萼山隱居,當時瘟疫流行,他帶領徒弟鑿開通向南天門的石梯,俗稱“開天門”,讓山下百姓攀過石梯來到九龍池一帶挖草藥治病,從而使窮苦百姓得救了。后來人們知恩圖報,請來工匠給他蓋了一座廟,尊他為“花萼老祖”,香火奉祀。
祖師廟毀于20世紀50年代初的一場火災。那天周永開他們看見的,只有幾根石柱、幾個石墩和一片瓦礫。但周永開覺得,廟雖然沒有了,可徐庶的精魂還在。在離開時,他從祖師廟的廢墟中揀起幾片碎瓦,放進背包中。他覺得這瓦不一般,有著徐庶的精魂,他要留作永久的紀念。
晚上,周永開等人還是住在蔣大華家里。從一見面,周永開就喜歡上了這位樸實善良、熱情好客,只有十個學生的“孩子王”,而蔣大華呢,也喜歡上了這位曾經做過“大官”卻沒有架子、為人隨和的客人,兩人從此結下了深厚的情誼。這所低矮、老式的農家小屋,以后便也成了周永開的一處接待站。此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