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三個小屋，三種生活

南方種植園主列格雷是小說中最心狠手辣、殘暴無情的奴隸主。湯姆因為拒絕服從鞭打女奴的命令，被列格雷折磨。湯姆原來的主人小喬治經過多方打聽，趕到列格雷的莊園，見到了湯姆，可是為時已晚，湯姆身受重傷，奄奄一息，最后在小喬治的懷里死去。

回到家里，小喬治給了莊園每一個黑奴自由，他把黑奴的解放歸因于自己受到湯姆的感召，把奴隸們得到的自由歸因于湯姆的犧牲。小喬治對他曾經的奴隸們說：每當你們看到湯姆叔叔的小屋，就應該想到你們獲得的自由，要讓小屋成為一座紀念碑，以湯姆為榜樣，做一個正直、虔誠的基督徒。

小說開頭就有對湯姆叔叔的小屋的描寫，結尾處又重新提起，前后呼應。可是物是人非，開始時小屋是溫馨的家庭安居之地，而如今變成了回憶悼念之所。

這部小說的題目很有意思，《湯姆叔叔的小屋》，其中小屋是重點，以小屋說明湯姆的生活。湯姆被賣了三次，一共經手了三個主人，住過三個地方。三個小屋與三家主人大宅的關系有許多不同之處。

在謝爾比家時，湯姆家庭美滿，這里也是禱告的福地。小屋是靠近主人大宅外圍的依附之處，位置相對獨立。

克萊爾家是一座典雅漂亮的莊園，湯姆被安排住在馬廄旁的獨立房間里，由于克萊爾夫人瑪麗喜歡干凈，所以她要求湯姆穿的衣服必須干凈得沒有一點馬廄的味道。小屋是一個遠離塵囂的樂園，湯姆在這里能夠靜心讀書，思考問題，陪伴天使一樣美麗純潔的伊娃，過著像田園牧歌一樣的生活。

在列格雷的莊園，湯姆被塞進狹小憋屈、黑暗簡陋的空屋，屋子剛剛能夠容身，人過得就像一個工具。湯姆在這里緊緊抓住唯一安慰他心靈的《圣經》，完成了靈與肉的升華，這是他經受磨難，忍受痛苦卻得以超脫塵世，解脫靈魂的地方。

三個小屋不管空間大小，條件優劣，湯姆都不計較。這三個小屋的相同之處是，無論他身居何處，房屋都只是容身之地，始終不變的事是讀《圣經》和禱告。他認字費力，讀得很慢，卻讀得虔誠，能領會到靈魂深處。湯姆叔叔的小屋最主要的特征其實就是精神靈魂之所。

直到在最后的小屋里，在受盡折磨和毒打，只能躺在地上的時候，湯姆知道自己的最后時刻已經來臨。他從書中讀出了他的命運，所以他選擇寬恕折磨他的人。湯姆覺得這些人的靈魂很可憐，折磨別人越狠，靈魂淪陷越深。

湯姆寬恕了折磨他的人，折磨他的人反倒覺得恐慌，認為他平靜得可怕，安詳得嚇人。打手的心里十分害怕，對他打得也越狠。這是一種奇特的反轉：湯姆的毫不屈服使他的對手心靈受到震撼和恐懼。奴隸主列格雷后來六神無主，整日疑神疑鬼，寢食難安。

湯姆作為小說的中心人物，堅韌不拔，寧死不屈，內心的強大使他到哪里都有一種正直溫暖的能量。不管環境如何改變，他永遠都在努力做自己。其他奴隸也在關注湯姆命運的過程中汲取了力量。小屋不在大小，而在主人德行的高尚和心靈的光芒。

小說除了人物給我們留下了不滅的印象，情節也隨人物命運的變化而跌宕起伏、引人入勝，小屋的象征也讓我們佩服作者的匠心安排。如何理解這部小說的主題？這是一部特定時期的美國小說，時過境遷，為什么還能成為經典？

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湯姆叔叔的小屋》得到過不同的評價。小說發表之后，還有不少質疑小說內容不實的聲音，這激起了南方各州的憤怒。由于不斷遭到蓄奴州的批判和歷史學家及文學批評家的質疑，小說發表第二年，斯托夫人發表《湯姆叔叔的小屋題解》，為小說主要人物和情節提供出處，說明小說材料的來源，證明小說的可靠性和真實性。

斯托夫人在序言中也說道，世界上許許多多的悲傷和冤屈都已經被洗刷、被淡忘，因此，我們可以欣慰地期望：總有一天，類似于本書的這一類描寫只是作為不復存在的那段歷史的記錄，這樣這本書才具有其價值。

《湯姆叔叔的小屋》還引起了南方作家的不滿，所以也出現了很多針鋒相對、鼓吹奴隸制、維護南方種植園形象的作品，在之后的20年里，也引發了一批“反湯姆”的種植園小說。南方作家筆下的種植園奴隸主仁慈，像大家長，把奴隸制描繪成維護、教育奴隸，使其高雅的好制度。

南北戰爭之后，過強的政治性與說教性都曾影響這部小說的評價和聲譽。但是，時過境遷，那些質疑都已煙消云散，唯獨小說依然流傳。

《湯姆叔叔的小屋》是廢奴文學的代表作。

在奴隸制下，除了主人的人品，沒有任何東西能保護奴隸的性命，這種缺陷是奴隸制本身所固有的。

謝爾比、克萊爾等人都是對奴隸不錯的主人。謝爾比的奴隸因為主人的債務而被賣掉時，最不該賣掉的湯姆被賣掉，因為他最值錢。克萊爾的奴隸享受著在天國一樣的自由散漫，因為主人遭遇不測而被賣掉。這都說明奴隸的命運只寄托于奴隸主人品是靠不住的。

華盛頓的偉大在于建立了與英國不同構架的美利堅合眾國，林肯的偉大在于簽署了《解放黑人奴隸宣言》，維護了國家制度的統一。而《湯姆叔叔的小屋》的意義在于為鏟除不人道的奴隸制呼吁吶喊，喚起人們的斗爭精神和人生而平等的覺醒意識，因此贏得了諸多的尊敬和肯定。

《湯姆叔叔的小屋》充滿了宗教氛圍和氣息。

所有的好人都沐浴在基督教的圣光中，所有的苦難都得以釋懷和平復，所有的德行抗爭都假借上帝之名，連同書名——《湯姆叔叔的小屋》——也可以解讀為禱告之地。小喬治把奴隸解放歸于上帝，把湯姆作為基督徒的榜樣；謝爾比夫人的善良，教友會的無私幫助，議員遇到法律與良心的沖突時遵從內心的召喚，都是上帝的指引。

有宗教氣息的西方作品很多，比如我們熟悉的《簡·愛》《天路歷程》等。《湯姆叔叔的小屋》留下了對自由的歌頌，對正義和平等的贊美，對堅守自我的支持，這是它超越宗教和歷史的永恒的文學之光。

這部小說還有一個特點，它可以說是非洲裔美國人尋根文學的鼻祖。小說結尾處，已經獲得自由，并在法國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喬治·哈里斯選擇帶家人去非洲工作，并認為那里才是他的根，所以這部小說開啟了非洲裔美國人的尋根之旅。對非洲同族的認同，對種族不平等的批判是后來很多非洲裔美國人文學書寫的特征，著名的小說有《根》《向蒼天呼吁》等。

最后我們提一個問題：為什么要讀文學作品？

很多著名的作品在藝術上有成就，運用了新的、有啟發性的藝術手法；在主題上有開拓，寫了從未有人寫過的內容，但是，我們就是讀不下去，或者讀完了覺得更加沮喪低落，對人性失去希望，感覺人生更加無奈。這類作品的確著名，但是只適合對藝術手法感興趣，對開拓人性、理解人生有啟發的特定的人讀。還有一種書讀完了元氣充盈，給人力量和希望。《湯姆叔叔的小屋》就是一本充滿力量、給人希望的書，這本書讓人勇敢斗爭，不屈服；讓人信念堅定，不妥協。

這種力量表現在湯姆身上，就是他的隱忍和堅韌。許多人年輕時可能難以接受他這種方式，或者說沒有宗教信仰或精神力量的人認為難以做到。經歷的世故多了，就覺得湯姆的這種堅韌難能可貴，以一己的精神堅守和內心定力應對痛苦和磨難是不容易做到的。

這種希望還表現在諸多善良的人身上。眾多的配角和小人物都盡自己最大的力量，給這個殘忍的世界和丑陋的制度帶來了溫暖，顯示了奴隸制的廢除有強大而廣泛的群眾基礎，也預示了奴隸制的必然消亡。眾多小人物匯集起來的能量終于激起了一場正義的戰爭，結束了一個丑陋的制度，解放了一個被壓迫的種族。

小說給我們的啟發在于，人要善良，要對自由充滿向往，要有抗爭的勇氣、智慧和力量。普通人的善良、互助構成了強大的群眾基礎，眾志成城就是歷史的方向。

關于這部小說的中文版，我推薦譯林出版社出版的林玉鵬先生翻譯的版本。

在《湯姆叔叔的小屋》里，我們讀到了歷史與文學的不同：歷史描述具體事件，文學書寫推動事件發展的人性光輝。我們在小說中讀到了作者對奴隸制的抨擊，對自由的向往，以及對人格獨立的謳歌，讓我們感受到了作者堅定的信念。弱者要自強，強者要助人，這是文學給人的溫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