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弒君”
短短兩字,重若千鈞。
如何處置衛言訓這個皇帝,可以說一直都是這次政變的最難之事,本打算能夠將這盆臟水潑到王行云的身上,可眼下這個局面顯然在尺度上是不太好拿捏的。
臺城外,成闊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任誰都沒有膽量去觸碰那道形同虛置的宮門。
“潯陽公,外面費曾帶著一幫人嚷著要面君,我們總不能就這般干等著吧,到底該當如何你得拿個主意呀。”
“郎中令所言極是,您領守宮、黃門、郎官宿衛,我看不如就由您入宮探個虛實吧。”
說話二人乃是郎中令喬策和廷尉右監馬興。
喬策一聽要讓他入宮,直接就指著馬興的鼻子嗆聲道:“皇城大權在禁軍,虎賁、羽林本就虛置,我這個郎中令更不要說,完全就是個門面罷了,現在臺城里本就大亂敵我不分,你難道是想讓我去送死不成?”
馬興悻悻一笑道:“話也不能這么說,畢竟......”
“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本就心煩的成闊聽到這幫人推諉嘮叨個沒完心里更是煩躁,“事到如今距成功只寸步之遙,可諸公還心存僥幸怕背上污名,那不如就這樣相互推諉等下去好了。”
眼看局面即將陷入尷尬,一旁的左武衛將軍樂泰急忙站了出來,扯著嗓子甕聲甕氣道:“大家都在一條船上,還分什么你我他的,要我看干脆一擁而上快刀斬亂麻。”
樂泰邊說邊看向成闊,顯然是在觀察成闊的反應。
隨著樂泰站了出來,在場的其他人也紛紛表示贊同,吳郡成氏一門公侯,故吏舊屬遍布朝堂,此時此刻一個家族的底蘊躍然眼前。
見此情景成闊并未多言,只是踱馬來到眾人之前,“國之大事豈可因個人而廢,既然大家推舉我為主事之人,那我成令舒便當仁不讓了。”
說著成闊朗聲令道:“左武衛將軍樂泰聽令!”
“樂泰在!”
“命你率領本部人馬前往同泰寺擒拿逆賊王行云,如有反抗就地格殺!”
“領命!”
“右領軍劉純之,右驍騎將軍陳羨,材官將軍傅尋,率軍隨我入臺城護駕;其余人等則在此護衛軫王與百官!”
成闊深知喬策和馬興這幫人的德行,而成闊其實也是樂見其成的,帶著這幫狡猾的狐貍還真是渾身的不自在。
“令...潯陽公,我想隨樂將軍一同前往同泰寺,不知可否允準?”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張簡突然走上前請求前往同泰寺,成闊只是略微一愣隨即便答應了張簡的請求,并且再三叮囑樂泰一定要好生保護張簡的安全。
“九級浮屠聳入云,帝嘗親臨禮經懺。”
同泰寺自太清五年建成便一直都被視為皇家佛寺,太清帝衛援嘗親臨禮懺,舍身此寺,并設無遮大會等法會,又親升法座,開講涅槃、般若等經,后更于本寺鑄造十方佛之金銅像。
不過即便如此也沒能讓這座皇家古剎逃過戰亂的摧殘,如今的同泰寺早已沒有了往日的梵音繚繞金碧輝煌,有的只是滿目的瘡痍殘垣斷壁,仿佛是在述說著這片土地的輝煌和沉浮。
“啟稟將軍,同泰寺已被我軍團團包圍,共俘獲禁中宿衛五百余人,據交代王行云就在寺中,接下來該當如何還請將軍示下。”
樂泰目露寒光冷哼了一聲:“亂臣賊子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拉遠些別臟了地方污了本將軍的靴子;王行云嗎...,他們之前是怎么準備的?”
“回稟將軍,王行云被困的院落四周已被堆滿了干柴,先前想必是要用火燒死來著。”
“那正好,省得我們費力氣了。”
樂泰面無表情語氣也毫無波動,仿佛這幾百人的生死還不如他腳上的靴子。
“樂將軍”,一直沒有說話的張簡此刻卻突然開了口。
因為張簡名不見經傳年紀也不大,所以樂泰一直都沒有把這個年輕人放在心上,驀地聽其開口還以為這個年輕人要仗著越王使者的身份指手畫腳,頓時語氣略有不善的疑問道:“越使有何指教?”
張簡自然聽出了樂泰話中的不快,于是拱手一禮道:“樂將軍,我知道眼下局勢緊迫,可恰恰正是因為如此,越是應當謹慎才是。”
“哦?”樂泰聞言一笑,“越使有何高見?”
“方才哨騎所報皆是他人所言,這王行云到底在不在寺中我們這邊可都沒有人親眼見到過,若是一把火燒的人鬼難辨,到時又該如何向諸公回復呢?”
“誒呀!”樂泰雙手一拍好似猛醒一般,急忙朝著張簡拱手一拜道:“多虧越使提醒,不然險些釀成大錯!來人呀!不要用火了,給我沖進去,都小心著點別給我把臉刮花嘍!
張簡呵呵一笑又勸阻道:“樂將軍稍安勿躁,我倒是有一個更好的辦法,實不相瞞我與那王行云有過交集,不妨就先由我進去一探,若是王行云當真在寺內將軍再動手不遲,若是王行云不在寺內,我們便可提早知曉做出應對,也不至于耽誤了大事。”
“這...額...”樂泰雖然覺得這是一個好辦法,但臨來前成闊可是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保護張簡的安全,顯然讓張簡入寺探查這個辦法并不是十分的安全。
可還沒等樂泰拿定主意,張簡卻已踱馬而出,“將軍稍候,我去去便回!”
“越使等等!越使等......”樂泰嘴上喊的響,可實際上卻是沒有一點動作。
末了才環顧左右無辜言道:“越使建功之心甚切,竟如此不顧個人安危,你們快跟上!莫要讓越使傷著!”
身后情景張簡已然無暇顧及,現在沒有什么是比與王行云見上一面更重要的了。
隨即張簡躍馬直入同泰寺,不消片刻便來到了一處堆滿干柴引火之物的院落,在喝止住了隨行保護自己的軍士后,張簡將佩劍解下放于門前,隨后就這么明晃晃的走進了院子。
“君才兄,張簡拜見!”
一片死寂后便是一聲輕喝,“把家伙兒都放下!”
伴隨著甲葉刮蹭的沙沙聲,滿身血污狼狽不堪的王行云緩緩從屋內走了出來,“事到如今,道真還能稱我一聲兄,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場啊!”
“錚...錚...”
正欲再言的張簡猛地被四面驟起的弓弦繃緊之聲掐住了嗓子,不及多想張簡急忙快步竄到王行云近前。
“哎……小弟我...我...”張簡有意用身體擋在前面,可面對王行云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反觀王行云倒是看開的多,在重重拍了拍張簡的臂膀后爽朗笑道:“是何人害我?”
張簡垂首不知如何作答。
王行云點了點頭,又問道:“陛下是否真的參與其中?”
張簡點了點頭:“他們想讓你背上弒君之名,如此便可一同除掉你和衛言訓,然后再扶立軫王衛榮為新君。”
“哎!”王行云長嘆了一聲,神色略顯落寞,“重湖先生臨終前曾寄書與我,書中再三叮囑讓我切勿參與皇位之爭,可世事又豈能盡如人愿,我在這個位置上進退便能皆如我想嗎?”
王行云一邊伸手去解身上的甲胄,一邊接著說:“我戎馬半生對于生死早已看淡,今日命盡于此沒有什么不甘心的,只是尚有三事壓在心頭,還請道真吾弟能夠為我解惑;我既去荊州眾軍何人執掌?晉國來犯何人抵擋?軫王即位真否?”
“荊州兵馬由軫王和義安侯鎮撫,晉國來犯非真乃誘你之計,軫王即位乃是義安侯與眾人事先所商之條件。”
張簡一字一句,待到說完王行云已然脫得只剩內袍,“大丈夫生于亂世,當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上報君恩下護黎民;可我王行云卻是樣樣都不能做到,今日勢窮命盡于此,又豈能再填殺戮,還好最后皇位重歸先帝一脈,就算是到了地下我也可以面對先帝了。”
說罷便指著那一堆衣甲告訴張簡,他的帥印、符牌皆在其內,然后又呼喊身后護衛放下手中武器。
待到一切安排好后,這才眼中含笑安心的看向張簡:“還好有你,還好有你啊!不過道真你不應該來,真不應該來呀。”
“不...”
王行云不愧是沙場悍將,拔劍之快讓人完全來不及反應。
“大將軍!”
“大將軍!”
張簡盯著那一抹擴散的鮮紅呆愣在原地,仿佛身邊發生的一切都已不重要,只剩口中那微不可聞的輕聲呢喃,
“我怎么能夠不來,君才兄一路走好。”
直到有人闖入院子將張簡架到一旁,最后在一聲聲哀嚎聲中,院子才終是又恢復了平靜。
或許王行云最后讓護衛放下武器是想讓這些僅存的護衛能夠活下去,可最終......
恍惚之中張簡不禁回想起了那日在凈居殿,王行云向他問起臺城破時的情景,或許從那時起他便想過終有一日會如此吧。
同樣的拔劍,同樣的毫不猶豫
沒有憤恨的怒罵咆哮,亦沒有慷慨激昂的豪言壯語
只可惜終是不能如成譯那般自覺自愿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