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起點
- 不毛之地(山崎豐子“戰爭三部曲”之一)
- (日)山崎豐子
- 4720字
- 2022-05-17 09:36:15
“再見!”
壹岐在妻子的送別聲中走出家門。從西伯利亞回國后的第三年,昭和三十四年(1959年)二月,他迎來了去近畿商事工作的第一個早晨。
“爸爸今天就開始工作了。”孩子們也很高興。但是,在南海電車住之江站到大阪站的電車里,壹岐的心里仍然沉甸甸的。十四歲踏進陸軍幼年學校到現在,四十六歲了,除了軍隊自己并不了解社會,真的能勝任商社的工作嗎?壹岐在陸軍士官學校、陸軍大學一直接受軍人不談錢的教育,和同學們去喝酒,均攤費用的時候也絕不用“日元”這樣的貨幣名稱,而是說“米”。因此,進入商社這樣一個最計較金錢的社會就成了一個苦惱,留在他心底。
推開近畿商事的大門,壹岐按照吩咐走進三樓的人事部。年輕職員們一起把驚訝的目光投向他。在他們眼里,這個身穿陳舊稀松的西服,手提包著飯盒的包袱皮的中年男人出現在這里實在是太奇怪了。壹岐跟靠近門口的一個女職員說要見人事部部長,對方回答說部長正在會客,讓他等一下。這間辦公室窗明幾凈,锃亮的地板上擺著一排排辦公桌,正在埋頭工作的幾乎都是二十多歲的男女職員。里面有幾個看上去像課長模樣的人也不過三十五六歲。這個房間的氛圍,還有在這里工作的人,和壹岐仿佛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事和人。
壹岐走進部長辦公室。戴著無邊眼鏡、干瘦的人事部部長看見壹岐,面露驚訝,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四十六歲的人,臉頰卻塌了下去,面色干枯發黃,十分蒼老,看得出他在西伯利亞受了很多苦。他身上的衣服不但舊而且極不合身,手里包著飯盒的包袱皮也有著歸國者特有的簡樸。人事部部長始終不明白社長為什么偏偏要聘用一個在社會上遭冷眼的舊職業軍人,他把這個疑惑寫在臉上,問壹岐:“你的職務是社長辦公室合同制職員。你有沒有什么希望做的工作?”
“沒有。您知道,除了在軍隊的經歷,我沒任何經驗。”壹岐謙遜地說。
“是,商務方面的工作你肯定不行。你可以利用你在西伯利亞的經歷,去搞蘇聯貿易調查規劃之類的工作?”
“不。正因為我曾經被羈押在西伯利亞,所以我不想做這方面的工作。”
人事部部長不說話了,因為他從來沒有錄用過沒有任何專長的中年人。他拿起桌子上的任命書,用事務性的口吻說:“你的基本工資是三萬三千日元,加上補助四萬五千日元。按你這個年齡來講可能少了點,不過,暫時先這樣吧。”
在西伯利亞待了十一年的壹岐不了解貨幣價值,不知道四萬五千日元是高還是低,他更想知道的是自己能做什么工作。
“我被分配到哪個部門?”
“你只能先閑著了。”人事部部長態度冷淡地回答道。
這時,部長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人事部部長拿起電話,說了一兩句話,馬上用畢恭畢敬的口吻說:“是,明白!現在剛辦完手續……”他放下話筒,對壹岐說:“這兒的手續辦完了。社長辦公室來電話,讓你去一趟,你去吧。”
壹岐上了七樓,來到高管辦公室傳達室。社長秘書馬上快步走過來,對他說:“社長正在和棉紗部長談話,您進去吧!社長很少有空兒。”
社長辦公室的門敞開著,地毯上鋪著一張長四米左右、寬七八十厘米的圖表。大門一三叉開雙腿站在圖表邊上,他對面是棉紗部長。大門注意到壹岐,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如果可能的話,壹岐很想知道大門叉開雙腿正在看的是什么圖表,他在想什么。壹岐低頭行了一個禮,權且當作得到允許,走進辦公室。
擺在大門面前的是昭和三十年(1955年)以后的市場行情分析表,紅線代表價格上漲,藍線代表下跌。大門的目光追逐著像有生命一樣流動向上的紅線,問:“剛才的消息準確嗎?”
金子部長十分有把握地回答:“是的。我們從今天來日本的美國大棉花經銷商安德森公司那里得到消息,通過和日本政府接觸,他們認為日本很快就會實現原棉的自由進口。我本人也認為通產省正在等待時機成熟。”
“但是,從這張圖表上看,行市還不成熟,雖然有可能形成大行市。”大門若有所思地說。在大門看來,一旦解除原棉進口限制,實現自由化,外國原棉勢必會大批涌入日本,使紡織品成本下降,進而給國內市場帶來變化。但另一方面,實際情況是目前原棉絕對量不足,從國內的供需關系上看,即使實施原棉自由進口的政策,棉紗的行情仍會很好。這兩種想法在他腦子里交錯閃過。他又問道:“原棉產地的價格變化如何?”
“墨西哥來的電傳說昨天不到三十美分。”
“嗯,是嗎?”
大門依然站著不動,緊盯著眼前的圖表,神情緊張,就像一個軍隊司令官正在做出進攻還是撤退的決斷。壹岐的腦海里浮現出大本營參謀總部四米見方的沙盤。他們在制訂作戰計劃的時候也將敵我陣營分成紅藍兩色,全盤考慮敵軍的動態,在移動紅子的同時考慮如何配置藍子。眼下,大門必須著眼大局,當機立斷,做出進與退的決定,然后付諸實施。這一點的確和壹岐他們制訂作戰計劃有異曲同工之處。
“以我的直覺,價格還要上漲,繼續買進!”辦公室里回響著大門洪亮的聲音。從年初開始他們公司就在不斷買進棉花,而現在僅僅用了幾分鐘,大門又做出了繼續買進的決斷。兩個月前壹岐來面試時曾偶然看到過交易的一幕,因此他大致可以推測出如果這個決定錯了,那將會給公司帶來多么巨大的損失。
大門點上一支煙,美美地吸了一口,問:“金子君,我聽說你戒煙了?”
金子部長不好意思地說:“您也聽說了?戒了煙,在行情方面的直覺要靈一些。”
大門像安慰金子似的說:“我當棉紗部長的時候也戒過煙戒過酒,喝得迷迷糊糊的,肯定影響第二天的判斷力。不過,你不要太勉強。”
金子棉紗部長感動地點點頭,正要走出社長辦公室,突然看見壹岐,立刻滿臉驚訝。
大門說:“來,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我跟你們說的原大本營參謀、曾經被羈押在西伯利亞的壹岐正君。”
金子肅然地說:“您辛苦了!我也是從東南亞的萊特灣戰役中生還的。”
萊特灣戰役是日軍飽嘗敗仗滋味的一場戰役,壹岐滿懷歉疚,向金子深深鞠了一躬。
大門一改去年年末面試壹岐時的態度,以一個社長對合同制職員的口吻說:“壹岐君,市場行情是個變化無窮的怪物,之前不知有幾個棉紗部長沒把握好,得了神經衰弱,敗下陣來。這個,你慢慢會明白的。先說說現在,你想干點兒什么?”
壹岐也端正姿態,認真地說:“請原諒我提一個個人要求,我想在學習有關商社知識的同時去大阪府立圖書館。”
“去圖書館?商社方面的資料不用去圖書館,我們公司的調研部就有。”
“不,我是想去看我在西伯利亞這十一年的報紙縮印版,補上那段空白。”
大門驚訝地反問道:“你要每天去看這十一年間的報紙?當然可以,說好了要讓你自由學習的嘛。”他轉身對金子說:“找個人帶他去公司各處看看,辦公桌放在纖維部。”
“纖維部?”金子看著壹岐,顯然認為他和那里格格不入。
“我們公司是從纖維生意起步的,讓他感受一下那里的氣氛理所當然。”說完大門就向會客室走去。
出了社長辦公室,壹岐跟著金子去樓下的纖維部,他覺得金子為人很好。現在社會上對職業軍人很冷漠,特別是那些被征入伍的平民甚至抱有強烈的反感,而金子部長剛才卻對他說了一句“您辛苦了”。從西伯利亞回來后,壹岐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對他說。
剛到二樓纖維部的門前,壹岐就感到一股熱火朝天的氣氛撲面而來。辦公室里堆放著各種布料的樣品,人們或匆忙地穿梭在辦公桌間,或坐在桌前埋頭工作。電話鈴聲不斷,頭上裹著圍巾的印度人和美國客商的英語混雜在職員們的大阪話里傳進他的耳朵。
金子部長走到擺放著樣品的展臺前,拿起一塊深紅色布料給壹岐看,說:“壹岐,纖維部的工作要先從辨別布料開始。你看這是什么料子?”
壹岐非常認真地說:“是絲綢。”
“不,是尼龍。”他又拿起一塊男人用的灰色布料,問,“那,你再看這是什么料子?”
“是毛料嗎?”
“不,是腈綸。”金子部長借題發揮,接著告訴壹岐,“隨著世界人口的增長,光靠棉、羊毛、絲這些天然纖維已經無法滿足需求。現在已經到了合成纖維的時代,如何操作合成纖維左右著銷售業績。那些批發商、織布坊、廠家以前只做過天然纖維的生意,所以我們必須改變他們的思想,同時還要開拓國內外的合成纖維銷售渠道。這是以纖維為例的商社工作性質。”
金子突然說了一通纖維讓壹岐感到很困惑,一下子沒有明白他所說的商社機能。金子看出了這一點,說:“沒關系,以后通過日常工作慢慢會明白的。你的桌子就放到那兒吧。”
金子手指的位置雖然在辦公室中間,但在一根大柱子后面,對于想靜悄悄地坐在那里的壹岐來說,再合適不過了。
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結束了。壹岐回到家,習慣性地去信箱里拿鑰匙。“爸爸,你回來了!”誠打開玻璃窗跟他打招呼。
“回來了!從今天開始你們要等我回家了。”壹岐向從廚房出來的妻子佳子和女兒直子露出微笑。想到昨天自己還在為外出工作的妻子和上學的孩子們生爐子、打掃,等他們回來,壹岐心里一陣輕松。
“你累了吧?來,快換上衣服。”佳子走到壹岐身邊,手腳麻利地幫他脫下外套,換上自己織的開衫毛衣,直子往餐桌上擺碗筷。這雖然是一套只有兩間半房子的市營住宅,但是,花瓶里插著水仙,擺上餐桌的魚雖小但卻是鯛魚,空氣里洋溢著家人為壹岐重新走入社會感到喜悅的氣氛。
吃飯的時候,直子用女孩子的好奇問道:“爸爸,你在公司里干什么?”
“還沒定呢,爸爸現在對公司的事情還一無所知。”
誠擔心地說:“爸爸,你不喜歡這個工作也別不干了,要不,媽媽又得出去工作。”
壹岐教訓兒子:“阿誠,你一個男孩子,神經不能太脆弱。男孩子,必須有男子漢的氣概。”嘴上雖然這么說,但他心里再次感到,自己在西伯利亞被羈押十一年,妻子和孩子等了他十一年,他們度過了和自己同樣苦難的歲月。現在,他有工作了,妻子可以不用再去大阪府廳上班。看得出有媽媽系著白圍裙待在家里,孩子們特別高興。
壹岐突然伸手摸了摸女兒的上衣袖口,問:“這是什么料子?”
“是毛料。都舊了,可是我喜歡這個花色。”
“那,裙子呢?”
“是腈綸混紡的。”
壹岐湊近仔細看著說:“噢,這就是毛和腈綸的混紡料子?”
妻子驚訝地問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壹岐說:“今天我參觀了公司,第一個去的是纖維部,人家給我看了很多布料。我以為是絲綢的原來是尼龍,以為是毛料的是腈綸混紡,所以……”
妻子停下手中的筷子,說:“你看布料?你從來沒接觸過這些東西,一定……”
妻子說不下去了,偷偷地擦眼淚。壹岐想起他決定到近畿商事工作時妻子對他說的話“我知道防衛廳的工作對你來說是駕輕就熟的,也做好了思想準備,難為你下這個決心”,便笑著說:“看你說的。這可是一家熱切希望我去的公司。我算什么呀,一個軍人。現在要做別的工作,當然要從零開始了。以前讓你吃了不少苦,我也不知道現在這個公司給的工資夠不夠用,你再忍忍吧。”
妻子反而替壹岐著想,說:“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倒是你,以后每天要去上班了,該買套西服。”
“不用,我又不講究穿戴。而且,十一年里我過慣了沒衣服換的生活,我還嫌換著麻煩呢!”壹岐說得一家人都笑了。
吃完飯,壹岐在用紙箱糊的小桌前坐下。昭和三十一年(1956年)十二月他和谷川大佐坐最后一艘從蘇聯歸國的船一同返回祖國,現在他要給谷川大佐寫一封信,告訴他自己找到工作的消息。壹岐端端正正跪坐好,拿過筆硯,開始寫信。
敬啟
寒冬時節,但祝健康無恙。回國后,兩年來我一直失業,現有一家公司愿聘用我,思量再三,決定在近畿商事開始新的人生。去年年末,我原來的部下都已重新就業,這是我做出這一決定的原因之一。此外,也是出于對妻子的關愛。我赤條條拖著虛弱的身體回來,是她在一直支撐著我。
想到還有許多從西伯利亞歸來的人至今沒有工作,掙扎在病苦之中,于心不安。但我仍想在此向仁兄報告就業的消息。
寫到這兒,壹岐放下手中的毛筆,過去的辛酸痛苦又涌上心頭。三年前,他在西伯利亞流放地的拉佐鐵礦遇到塌方,九死一生。后來,又從馬加丹輾轉到哈巴羅夫斯克,在那里與谷川大佐相遇,最終回到了日本。面對長達十一年的蘇聯的非人待遇,一千零五十名日本戰犯決死抗爭,開辟出一條通往祖國的回歸之路。想起那次的哈巴羅夫斯克事件,壹岐激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