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出生在70年代，是我們村的一個傻子。論輩分，阿丑與我同輩，且年長于我。自我記事起，阿丑就已經(jīng)是成年人的體格了。印象中，阿丑長著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眼睛里總是充滿血絲。常年穿著阜藍(lán)色的中山裝，個子不高，一米六左右，體格瘦小。

阿丑還有一個花名：啞巴。原因是他嘴巴說話不利索，常常咿呀半天，別人聽懂不到一半，不知道他在表達(dá)什么。久而久之，啞巴便成了他的花名。

啞巴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都已經(jīng)各自成家。他父母離世后，便跟著他三哥家人一起住。他的房間被安排在圍屋內(nèi)靠近天井北向的一個角落里。房間很小，只放下一張小床，被子蚊帳常年不洗，角落里還放著近乎溢滿的尿桶，在門口都能聞到一股騷臭味。小時候的我們，只有兩種情況下會光顧他的房間。一種是玩捉迷藏游戲時，會偶爾躲進(jìn)他的房間，藏在蚊帳背后一動不動，怕被玩伴發(fā)現(xiàn)，也怕驚擾了被窩里的跳蚤。來找的伙伴一般不愿靠近，最后常常是自己憋不住，忍受不住惡臭，自己跑出來了……另一種情況是梅雨時節(jié)期間，一般這個時候老房子容易發(fā)霉，在陰冷潮濕的地方會長一種白白的毛，一種名叫“硝”的東西。用紙刮下來后，與碾碎的木炭攪拌在一起，用火柴點(diǎn)燃，會極速燃燒，產(chǎn)生煙花四濺的效果。這在兒時的我們來說，那可是天大的樂趣。每年的那個時間段，啞巴的房間床底下，從沒讓我們失望過，每次都能刮出滿滿的一堆。當(dāng)然，代價是被熏的眼淚直流，必須憋著一口氣，刮完撒腿就跑。

啞巴天生就是個傻子，所以一直沒有娶媳婦。他每天的任務(wù)就是給幾個哥哥帶小孩。所謂帶小孩，其實(shí)是他哥嫂把小孩喂飽后，需要下地干活，沒時間照看時，就交給啞巴背在肩膀上。啞巴常常背著小孩滿圍屋轉(zhuǎn)悠，累了就坐在門檻上。他哥嫂一般會囑咐并限定啞巴的行走范圍，一來怕他亂跑出事，二來也免得到飯點(diǎn)時間，喊半天找不到人。

啞巴的幾個哥嫂也是高產(chǎn)戶，每家都陸續(xù)生育了4、5個小孩以上，這在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下是不多見的。別的家庭一般生一兩個后就被人遷牛揭瓦，嚇得不敢再造。但啞巴幾個哥哥不一樣，性格彪悍，常常人還沒到門前，哥幾個一個人拿扁擔(dān)，一個人拿磨刀石磨刀，一個人到處找磚頭。雙方大戰(zhàn)幾個回合之后，來的人珍惜生命，再也沒光顧過。

由于他哥嫂的高產(chǎn)，啞巴肩膀上的負(fù)擔(dān)就沒停下來過。所以這也成了啞巴最偉大的功勞。后來，后輩們對他大不敬時，常有人跳出來替啞巴說兩句：“嗨！小子！別這么對他噢！他可是把你們背大的！”

啞巴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wù)：放牛。在農(nóng)村，青壯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例如，種田、割稻谷、種菜、種番薯等，都是相對有技術(shù)含量的活。放牛的閑職一般都是交給老人和小孩來完成。牛主要是耕牛，每家最多也就一兩頭，不需要耕作的時候，每天，至少每隔一兩天都要把牛放出去。放牛的任務(wù)，主要是早上出發(fā)，把牽到山上、田野邊、小河邊等任何野草肥沃的地方，讓牛自由吃草，傍晚再牽回牛欄。期間，別讓它偷吃了禾苗或是踐踏了其它農(nóng)作物，同時也得防止它們走丟。因此，放牛的任務(wù)更多是眼神層面，沒有其它實(shí)質(zhì)性任務(wù)。不管是老人還是小孩，放牛期間都會想盡辦法打發(fā)這無聊的時光。老人最常見方式是釣魚。憑著經(jīng)驗(yàn)把牛牽到草多且牛不易走遠(yuǎn)的地方，再在附近小河邊找個能看得到牛的地方蹲著釣魚。運(yùn)氣好時，傍晚回去還能給娃們小小的驚喜。小孩們則不一樣，孩子的天性使得他們可沒那么安分，往往放牛期間就是他們脫離父母短暫管束的時段。各種平時父母不讓干的事情，都充分利用這短暫的自由時間，樣樣來一遍：游泳、抓魚、爬樹掏鳥窩、偷摘別家的果子等等。啞巴是這群放牛大軍里唯一的青年，他不釣魚，也不像小孩那樣玩耍，他有他的正事。

每次放牛，啞巴都隨身帶幾樣?xùn)|西：一根短致3~5公分長仍舍不得扔的鉛筆頭，一本破舊小學(xué)課本，一本滿是皺褶的田字本。把牛安頓好后，自己一個人躲在舒適的角落，對著課本一筆一劃的學(xué)寫字。神情專注，寫滿一頁便向周邊的小伙伴炫耀，獲得贊許，能高興半天。此外，啞巴還常常把課本架在山坡上，找一只棍子，讓小伙伴們圍著他周邊。一邊用棍子指著課本，一邊教小伙伴識字：“銀”（人）、“摳”（口）、瘦（手），“向”（上）、“囧”（中）、“嚇”（下）........小孩們覺得好玩，也乖乖跟著讀，讀著讀著，困了就趴地上睡覺。啞巴也常常在地上睡著。這種閑暇的平靜，偶爾也會被遠(yuǎn)處的叫罵聲打破。啞巴和小伙伴聞聲從夢中驚醒，趕忙跑過去看看到底是誰家的牛踐踏了莊稼，或是偷吃禾苗被抓了現(xiàn)行。

不用帶娃，不用放牛的日子，啞巴有時候會莫名其妙的失蹤個半天一天。有一次，啞巴沒按時回家吃午飯，他三哥逛遍整個村子都找不到他的蹤影。大約下午4、5點(diǎn)，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一個走路搖搖晃晃、踉踉蹌蹌的人從隔壁村走來，近看發(fā)現(xiàn)正是啞巴。滿臉通紅，眼神游離，一副醉酒的模樣，顯然又是去隔壁村蹭吃酒席了。他哥見狀破口大罵，罵他不聽話，到處走，罵他好吃懶做，罵他偷摸喝酒。啞巴竟然仗著酒膽咿咿呀呀反駁起來。他三哥怎容得他放肆，撿起路邊的樹枝就往啞巴身上抽。啞巴臉上表情前一秒還理直氣壯，下一刻立馬變的驚恐萬分，奪命而逃。怎耐酒精早已上頭，沒能邁開兩步，幾個顛列便摔在地上，只能任由他哥鞭打。直到他哥打累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才想起家丑不可外揚(yáng)，連拖帶拽將啞巴便往家的方向挪.....空氣中除了揚(yáng)起的灰塵，還有啞巴慘烈的哀嚎聲......

然而，這還不是啞巴最出糗事，最令他出糗的一件事，是被冤枉。根據(jù)伯母在馬路邊對著眾人義憤填膺的控訴，說啞巴半夜偷了她家的母雞，還把母雞頭朝里塞進(jìn)田邊的石頭縫里。啞巴蜷縮在墻角邊，臉側(cè)向一邊，不敢面對眾人，眼神里滿是悔恨的淚水，沒有作任何爭辯。沒有人目睹過啞巴的罪行，也沒有人見過母雞的慘象。但從啞巴的淚水和伯母眼神里流露出那種恨不得把阿丑吃掉的憤怒神態(tài)來看，眾人幾乎相信了伯母口中說的就是事實(shí)。

這件事很快就過去了，人們對傻子的寬容還是異于正常人的，或者說，比起別人的事，人們更多的是關(guān)心自己的事。幾天之后，那件事再沒聽人提起過。啞巴依然帶他的娃，放他的牛。唯一的事，后來還有好事者傳言，說他放牛時干壞事。但由于沒有人證物證，人們聽聽也就罷了，沒人當(dāng)回事。

后來，由于我外出求學(xué)后，再沒有聽過關(guān)于阿丑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得知，他已經(jīng)走了，葬在了他母親墓地的旁邊……

阿丑離開的若干年后，有不少同村外出打工的人說，在外面好像見到過阿丑，準(zhǔn)確說，應(yīng)該是見到一個跟阿丑長的很像的人。后來，我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得知，人類有一種特殊病，叫唐氏綜合征。得了這種病的人，天生愚鈍，且有著統(tǒng)一的長相：眼裂比較小、眼距寬、雙眼的外眥上斜。原來，阿丑就是典型的唐氏綜合征患者。

從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角度來說，或許，阿丑不該來到這個世上，但他終究還是來了，經(jīng)歷了人間的悲歡喜樂，最后回到了真正關(guān)心他的人的旁邊......